张骞的匈奴妻子

1

大漠黄昏，落日将坠，斜阳映射在起伏不断的黄沙上，浩浩渺渺。

张骞背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匈奴人的营地，身上的镣铐随着脚步“哐啷、哐啷”地响，掩盖了那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看管张骞的匈奴小兵乌尼正在营地门口张望，眼见他走近，急吼吼地嚷道：“张！好事啊！单于给你娶了个媳妇。”

乌尼解开了张骞身上的镣铐，说：“单于特地下令，从今日起不给你戴这玩意儿了。快回去吧，新娘在等你呢。”

镣铐落地，激起尘土，张骞身上随即一轻，心里却是一沉。他朝乌尼拱手谢过，朝自己那座破旧的营帐走去。

营帐中央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匈奴少女，穿着半新的衣裙，双手交叠在前，低着头，只见她黝黑的发顶，和披落在肩膀的几根发辫。

张骞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一开口就哑了嗓子。匈奴少女听闻他的嗓音异样，突然蹲起，小步走到矮几上倒了一杯水，半跪着双手递到张骞面前，说：“水。”

张骞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问：“你，会讲汉话？”

“会一些，单于使人教我。”少女一字一顿地答道。

张骞轻笑，看来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新娘啊。

“你叫什么名字？”张骞问。

“我叫吉雅，大人。”

“吉雅，吉雅，好名字。”

吉雅笑了，眼睛弯弯的，像盈满清晖的月亮一样温柔。

2

张骞在出使西域之前是宫廷侍卫出身，性格坚毅宽厚，温和有礼，不失气节，又不似匈奴男子那般野蛮粗鲁和一身膻味。春心萌动的草原少女，很难不被这样的男子吸引，吉雅喜欢张骞，就像羊儿喜欢丰美的水草，苍鹰喜欢清湛的蓝天，吉雅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生儿育女。

此时的张骞正处于一团迷茫的混沌里，他不知道要在此地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单于会不会一时气急把他杀了，更重要的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完成身上背负的使命。他时时望着角落里那根折断的旌节，那是大汉天子亲自授予他的节杖。

“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张骞时常想起年轻的帝王与他秉烛夜谈，畅舒胸臆。可如今，大月氏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张骞啊张骞，你怎么对得起天子的厚望。

平日里，张骞与看管的匈奴士兵周旋，兄弟相称，不拘小节，学他们的浑话，和他们摔跤，即使输多赢少也不气不恼，大笑着把士兵们拉到附近一个部落的家里喝酒吃肉。时日一长，张骞在匈奴士兵中渐得人心，匈奴对他的监管也日益松懈。

一年又一年，张骞仿佛真成了一个粗犷豪爽草原汉子，穿着长袍，扎着辫子，大口喝酒，策马急奔。

只有吉雅知道，他没有变。

有时，他望着天边的星星，目光穿过层层夜幕，到达另一头繁荣华美的长安大街。

有时，他避开吉雅和一同被俘的堂邑父相约见面，两人在帐内说了好长时间的悄悄话。

有时，他半夜里突然起来，在案桌上奋笔疾书，回头看到半撑着身子的吉雅，欲言又止。

吉雅知道他心不在此。阿妈说过，草原女儿的爱能把最强壮的汉子留下来，可是吉雅的爱却留不住一个清瘦的中原男子，即便她为他生了个孩子。

吉雅开始缠着张骞给她讲自己的家人，讲中原的故事。吉雅很聪明，但不算一个好学生，她常常在张骞讲述的时候，双手托着腮，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忘词。

在这荒凉的大漠里，日夜相处的妻子吉雅成了张骞独在异乡的唯一慰藉。他看着帐内热情烂漫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稚儿，并排坐着，摇头晃脑地一起背诗，心里早就软成一滩湖水了，可这湖水偏偏要冻起来，心要硬了才能走得远。

纪录片《河西走廊》截图

3

张骞在匈奴的部落已经逗留了九个年头。

“吉雅，如果我要离开，你会不会让我走？”张骞摩挲着手里重制的旌节，一字一顿地问道。这话听在吉雅的耳里，温柔又刺人。

“大人，您要走了吗？”吉雅声音一低，两颗泪珠从眼眶滴落，她无意识地擦了擦，扬起笑容，道：“您终于要走了吗？——真好。”

“吉雅知道大人不会留下，一直等着这一天。走了好，以后吉雅不用老是担心您要走了。”

“大人，吉雅没关系的。可是，孩子……大人，您把孩子带走吧？我求您了。”

吉雅越想越急，双膝一曲，差点要跪下来。

“吉雅，我暂时还不能回中原，我要继续西行寻找大月氏。路上太危险了，我不能……”张骞忘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孩子，一把将吉雅拉起，紧紧拥在怀里，低声说：“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和孩子回家。”

“大人，您什么时候走？”吉雅问。

“今天夜里。吉雅，你马上跟乌尼离开这里，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把你安顿在他原来的部落里。”张骞道。

“不。吉雅不能先走，太引人注意了。大人，您放心，吉雅只是一介妇人，单于不会为难我的。”吉雅说。

“这……”

吉雅笑着摆摆手，轻巧地走到一个收放杂物的大箱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大包裹。她双手拎到张骞面前，打开布结，只见包裹里有新做的长袍，皮帽，还有酒囊、干粮、火石等。吉雅摊开长袍，翻开袖子，里层有个暗袋，藏着把匕首。

吉雅一边摆弄着包裹里的物件，一边给张骞说道。

张骞眼眶含泪，一把抓住吉雅的手，嘴唇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吉雅抽出手，从包裹底层抽出两个红色的布包，她摸着手上的布包，取来一把剪子，抽出一段发丝剪下，然后看着张骞，说：“大人，中原有‘结发夫妻’的说法，吉雅想跟您做一辈子的夫妻。好吗？”

说完，吉雅抬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泛着泪光的眸子里满心期待。

“好。”

4

深夜时分，张骞手持旌节离开了，他走时吉雅没去送，她怕自己去了就舍不得让他走。

吉雅一个人在帐内呆呆坐着，直到天亮。她找到乌尼，将身上所有的财物都给了他，拜托他带着儿子离开部落出去躲一躲。

吉雅留在帐内，装作张骞得病的模样，进进出出地打水、煎药、做饭。

即使这样，张骞出逃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单于的耳里，吉雅被抓到王帐拷问，送回来时满身伤痕，双臂齐断，奄奄一息。

平日里受到张骞不少照顾的部落族人，把吉雅拉回家，请了大夫。他们都以为吉雅熬不过去，不过是想尽尽人事罢了，而且丈夫走了，儿子不知所踪，拖着一副破败的身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谁曾想，吉雅竟然活了下来。

自那以后，温柔美丽的吉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日夜夜想念着丈夫和儿子的沧桑妇人。部落里的族人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帐前，燃起篝火，望着遥远的东方，目光深邃而宁静，胸前挂着的红布包，在火光里一荡一荡。

“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和孩子回家。”

张骞留给她的只有这句充满变数的承诺，仅凭这一句，活着的信念就如同荒漠里的骆驼刺，深深地扎根在沙地里，只要有一线希望吉雅都要活下来，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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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大宛列传》中提及张骞的匈奴妻子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第一次被俘时：

“留骞十余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另一句是张骞出逃大月氏后无功而返：

“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