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火车开得很慢很慢,我们可以心平气和、悠然自得地去欣赏那些沿途的风光;那时候,T字头的火车就已经开得很快很快了,我们到另一个城市去看望故人的时候,一颗心总是一路雀跃、欢快不已……
1,
彼时,她正坐在T520列车上大口大口地喝着一瓶科罗娜啤酒。
她喝啤酒的样子很匪气、很夸张,一点儿也没有电影上那些动不动就任性恣情地背着行囊远走他乡看世界的文艺女青年的范儿,人家是悠悠笃笃、小口小口地啜吸着,而她是匪气十足、故作夸张地仰头大喝,几乎一眨眼的工夫,一瓶科罗娜啤酒就见了底!吓得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小妹妹赶紧往自己妈妈的怀里钻,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睛却无限好奇、躲躲闪闪地望着她。那样子特别逗、特别惹人怜爱。她便忒不知趣地摇晃着自己的空酒瓶凑上前去说道:“小妹妹,要不你也来一口吧?好好喝哦!”小妹妹的妈妈霎时脸色铁青,理也不理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女儿仄了仄身。她讨了个没趣,便继续摇晃着空酒瓶索性凑到了自己的眼面前。酒瓶上瞬间隐约可见一张模模糊糊、放诞不羁的脸。她定定地望着酒瓶上的那一张脸,就像望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弯弯长长的假睫毛、风情独具的凹陷眼眸、猩红欲燃的嘟嘟嘴唇、脂粉涂抹得像一层厚厚白垩的脸颊……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就不喜欢镜子中的自己了。
当然,她不可能从此刻的酒瓶上看到那一张脸已然红得像一汪随时会流淌下来的鲜血。事实上,她从前上学时一点儿酒量都没有。酒量都是后来一点儿一点儿练出来的,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拼出来的。不练不行啊,不拼也不行啊,因为她得生活啊!何况她还得同时养活另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男人。酒量慢慢地练出来、拼出来了,人却慢慢地改变、不像自己了。然而,她还是会脸红。喝一瓶啤酒就会脸红!这好像是从前那个素面朝天、不谙世事的自己遗留下来的唯一印记。
那些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每每经过时,都会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人来疯似的跟着MP3里面的劲爆音乐开始有节奏地摇晃起脑袋来。一只手还高高地举着那一只空酒瓶,仿佛举着一颗手榴弹似的,让人不禁有些担心,它随时都会“砰”的一声炸到自己的脑袋上。看起来,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无可救药的不良女青年!对面的年轻妈妈瞅着车厢的远处突然空出了一个座位,便赶紧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逃也似的坐过去了。还好,那时候,她已经把那一头金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给重新染黑、烫直了。要不然,看上去就更离谱、更不像话了。她想,他肯定不喜欢她那么无比招摇--像一个怪模怪样、假冒伪劣的外国女人!可又想,她如果一点儿也不招摇,就根本不会吸引到他。
果然,他被吸引过来了。他走过来的时候,目光仍旧是那样笔直地盯着她,很锐利,仿佛有一股直穿人心、刺透一切的力量。而且,表情仍旧是那样的冷峻,仿佛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如他外表所示的那种特别冷漠、特别无情的人。要不然,她也不敢主动吸引、招惹他。一个不良女青年怎敢轻易去招惹一个当班的警察呢?
他仍旧用那一种严厉、冰冷的语气说道:“又是你!快把空酒瓶放下去!”她听了,却难以抑制地、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副非常欠揍的模样。她想,自己的小小诡计终于得逞了。“警官,人家喝酒你还管啊!”尽管话说得很强硬,但她还是很顺从地放下了那一只空酒瓶。众目睽睽之下,她懂得这里面的分寸,决不敢过分的放肆。即使真的是一个旁若无人、目空一切的不良女青年,也决不会傻到公然去冒犯一个警察的权威。
他随即又冰冰冷冷地说了一句:“请把你的包交出来!”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无可反驳的威严。
这一下,当着那么多一脸幸灾乐祸、瞧热闹的旁观者的面,她不禁有些尴尬起来,于是,那一张脸倏地更红了,就像树梢上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似的,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摇摇欲坠。可人家毕竟是自己主动吸引、招惹过来的,所以,她只得乖乖地把自己的手包递给了他。事实上,即使人家不是自己主动吸引、招惹过来的,她也得乖乖地配合检查。就像上一次那样。因为他那一身正义凛然、气度不凡的藏蓝色制服,代表着一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法律尊严,容不得任何人去侵犯、践踏一下。即使是怠慢一下也不行!
上一次临检的时候,他竟然在她的手包里搜出了一粒小药丸,随即就把她带进了列车上的值班室。他愤怒地指着桌子上的那一粒小药丸,直截了当、十分严厉地问道:“你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还有没有?快点儿老实交代!”她当时早就吓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所以,一张嘴巴就显得嗫嗫嚅嚅、支支吾吾的,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于是,他便蓦地猛拍了一下桌子,再次疾言厉色地训斥她要快点儿老实交代,否则就把她送到拘留所去吃吃苦头!……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仿佛一把刀突然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于是,她再也绷不住了,居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且连声哀求道:“警官,这一粒小药丸肯定是我男朋友放进去的,真的不是我的!……警官,我从来都不敢碰这些东西,无论他们怎么劝诱我、逼迫我,我都坚决不碰!……警官,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奇怪的是,她后来抽抽噎噎、连声哀求了好半天,他却一直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自从蓦地停在她的那一张身份证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转移过,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力似的,以至于对她的连声哀求竟然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后来,她终于停止了抽抽噎噎,同时也停止了连声哀求,忽而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地说道:“警官,我好饿!”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拿起桌子上摆着的一盒便当吃了起来。一阵风卷残云过后,她冲他眨巴着几下那一双风情独具、深深凹陷的眼睛,甚至一把抢过自己的身份证之后还举起来挥了一下,且不无调皮地说了一声:“便当的味道不错哦!谢谢了!”一说完,她赶紧一溜烟地跑出了值班室。那一刻,他仍旧充耳不闻、毫无反应,刚才还威严有加、满蓄风雷的一双眼睛此刻显得十分迷茫,好像整个人正泥足深陷在一大片往昔的记忆迷雾中再也跋涉不出来似的。所以,他竟然忘记了要追出去,竟然无缘无故地放过了她!毫无疑问,这是他的一次渎职、一次莫名其妙的徇私舞弊!对于这一点,她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照样欣喜若狂--太走运了!一次非常难得、非常罕有的走运!简直不可思议!就好像这不是真的、不是她的命运中应该有的东西一样!
事后,她不免沾沾自喜地想,如果以后再见到他,就一定不会像上一次那么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地害怕他了!因为她知道,那位看起来剑气难近的警官一定是相信了她的话,相信她是无辜的,才会那么出人意料地饶恕、姑息她一次。她决不可能低估一位警察的洞察力。
这一次,他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番她的手包。她尴尬之余,难免有些不满,便小声嘀咕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一个不良女青年吗?”他默不作声,只是剜了她一眼,眼神仍旧锐利如刀。她却毫无惧色,猛然昂起头来迎着他那可以刺透一切的眼锋,又跟着小声嘀咕了一句:“警官,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好帅、好酷哦!”话里分明有些顽皮、挑衅的意味了。就连那些一直幸灾乐祸、瞧热闹的旁观者都已经听出来了,因为他们都已经跟着嘻嘻哈哈地哄笑了起来。他却全然无视、毫不理会,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便把检查完毕的手包还给了她,而后整了整自己的警帽,同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且不失威严地说了一声:“谢谢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望着过道里那一个高大魁伟、逐渐远去的的背影时,不由得一阵恍惚。她一脸迷怔、无限神往地想,如果哪个女孩子有幸做了他的女朋友,那么,一定会觉得非常有安全感吧?!他那厚厚实实、宽宽阔阔的胸膛,不正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依靠、最好的港湾吗?!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从前上学时曾经学过的一句古诗:“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算什么意思呢?难道自己就是那一只一直在苦苦寻觅着一个温暖巢穴的小小鸟儿吗?而眼前这个男人的胸膛无疑就是一个可以信赖、可以遮风避雨的温暖巢穴啊!……想到此处,她感到一阵耳烧脸烫的,同时,一颗心怦怦乱跳。
当然,她也毫无挂碍、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十分沉重、无比失望的叹息,同样发自于那一颗怦怦乱跳的心。
那一班T520列车从A城开到Z城,每天哐哧哐哧、不疾不徐地往返一次。
每晚的每晚,只要T520列车一返回A城,他下了班就立刻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从不出去胡乱应酬,一是职业使然,二是本性使然,他本就是一个不喜欢吆吆喝喝、呼朋引类的人。他的生活简单得有些过分。
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在楼下那一家新开张的便利店里买两份便当,一份当作当天的晚餐,另一份当作第二天的午餐。自从母亲因病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一桌可心的、合胃口的饭菜了。而吃来吃去,楼下这家便利店的便当却是最接近他母亲烹饪口味的,比列车上提供的那一盒工作餐好吃的多了。
回到家以后,他先把一份便当放在微波炉里加热,随后就打开了电视,同时把音量开得很高、很高。刹那间,一屋子就灌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就像一个济济一堂的大家庭热热闹闹地欢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似的。
有一回,他还因此而被哪个实在不堪其扰的邻居给投诉到物业管理处那里。可事过境迁,他还是我行我素、照开不误。事实上,他绝对不是故意而为之,而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习惯。母亲刚去世那一阵子,他忽然发现,把电视的音量开得高一些,就可以驱散那一股终日萦绕在家中、乃至他心头上的孤凄之感。
不过,即使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再高,他也照样可以心无旁骛、一字不漏地默读着《百年孤独》。他从那些纷纷纭纭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奇特故事中获得一种无以名状的慰藉之感。
那一晚,在那依旧哜哜嘈嘈、沸沸扬扬的人声中,他却并没有照例捧起一本书,而是一直心神不宁、似是自我慰解地想着,她那一次一定是无辜的,他的洞察力一定是对的!自从穿上这一身藏青色的制服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失过手!
他深知,一位警察,一旦失手,或许会有性命之虞。就像当年他父亲那样。
2,
那一班T520列车从A城开到Z城,会途经好多个五光十色、缤纷各异的城市。
她就像一块浮萍,一块无根可依、只能到处随波逐流的浮萍,不断地从一个城市漂流到另一个城市。而漂流到最后,和所有那些沉沦在异乡的过客一样,彻彻底底地忘记了归路,忘记了故乡。故乡,只是一个遥远、缥缈、越来越黯淡的记忆而已。
在故乡,她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忽然为一个足足大自己一轮的男人而怦然心动。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她独自徘徊在小镇的街角,却怎么也不敢回家。因为考试又考砸了。
她是属于那一种天资有限、再怎么刻苦用功也始终没有办法在学习上开窍的学生。可她的父亲却偏偏做着“望女成凤”的美梦。她父亲那一辈有兄弟四个,其余三个兄弟都生有男孩子,有的还不止一个。唯独她父亲连生三女。她父亲没有办法“望子成龙”,只好眼巴巴地“望女成凤”。然而,她的大姐、二姐都相继在高考时折戟沉沙、功亏一篑了。两位姐姐只好擦干眼泪、又相继出去打工了,并按时寄钱回来供她这个三妹妹读书。于是,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家中、特别是她父亲的唯一希望。
上小学、上初中时,她凭借刻苦用功尚可在班级里力争上游、名列前茅。可一升入高中,就明显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特别是在数理化学习的上面,迟迟没有开窍,好像光凭刻苦用功效果不大。所以,她的考试成绩一降再降。可她父亲却从来都没有当面责骂过她,一次都没有!只是每每知道她那越来越寒碜的考试成绩时,她父亲便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圪蹴在院子里不停地抽着烟。她常常在深夜就寝关窗时还能看到院子里那一星乍明乍暗的烟火。那一刻,她心如刀绞、羞愧之至,但无能为力。就这样,她越是想朝齑暮盐、分秒必争,越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高一还没有结束呢,她就从刚入学时的班级前十名下降到后十名了。那么奇怪,那么滑稽,那么难堪,就好像命运在故意刁难、压迫她似的。
那一晚,当她独自徘徊在小镇的街角,再次想到她父亲那磐石一般的沉默时,内心的那一座大坝便一下子决堤了。她蹲在街角掩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把天都哭黑了,她的泪水还是无休无止地流个不停。最终,内心的那一座大坝在滂沱的泪水中彻底地崩塌了。就在那时候,一个足足大他一轮的男人出现了,静静地蹲在她的身旁,陪着她一起沉没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不发一言,只是像她父亲一样一直悄无声息地抽着烟。后来,那个男人重新点燃了一支烟,递给她,语气无比温煦地说道:“抽一口吧,也许会舒服一点儿!”她一边哽咽,一边抬起头来出神地凝望着那一支突然递过来的烟。那一星乍明乍暗的烟火在黑夜中分外夺目。她忽然停止哽咽,一把抢过来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她呛得咳嗽连连,但还是毅然决然地牢牢咬住了那一支烟。仿佛那是命运蓦地向她伸过来一座吊桥似的。
她认识那个男人,他经常背着大包小包跑到她的学校里推销各种学习用品,包括各种错字连篇、印刷质量无比低劣的盗版图书。
她把自己的书包迅速塞进了街角的垃圾箱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坐上了那个男人的摩托车。
就这样,她决绝地跟着那个男人远走他乡了。因为怕自己那位死犟活犟的父亲会一路寻踪问迹而来,所以,她跟着他越走越远,直至故乡成为地图上一个遥不可及的、芝麻粒大的黑点儿。
她后来常常想,那显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还是会那么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男人远走他乡。因为他那突然递过来的一支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让她可以迅速逃离那不堪重负、暗无天日的学习生涯。
她跟着那个男人,先是无忧无虑地过了一阵卿卿我我、游山玩水的好日子,可等他的那点儿积蓄挥霍得快要山穷水尽之时,两个人便开始为生计发愁了。
两个人一合计,便兴冲冲地去开了一家小饭店。刚开始生意还不错,虽然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但每天的流水应付完各种开支后,还略有盈余。可没过多长时间,后面居民楼上一个刁蛮的邻居却嫌他们小饭店的声音太吵太闹腾、油烟味太重太熏人,便整天跑过来找麻烦,不是今天跑过来堵住店门讨个说法,就是明天跑过来强行拉下电闸。他们人生地不熟,只好忍气吞声,请个中间人去找那个地头蛇通融一下。谁知道,那就是一个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的王八蛋,竟然想让他们每个月都去进贡一下,说是要缴点儿保护费,要不然小饭店就别想在本地立足、顺利营业了。两个人再一合计,觉得如果答应了那个王八蛋的无理要求,那么一天忙下来,根本就无钱可赚、算是白忙活了!于是,他们只好自认倒霉,连夜在店门上贴了一张红纸黑字的“旺铺转让”的告示。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接着,两个人又相继去开了服装店、手机店,可惜财运不佳,所以,无一成功。他们不仅没有赚到钱,反而添上一身债。
后来,她只好跑到便利店里去做营业员。她的男人却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从前跑销售卖盗版图书时的那点儿闯劲在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创业失败中全然消耗殆尽了,只想整天游手好闲地跟着一帮越聚越多的老乡们厮混。一帮人喝完酒就打牌,打完牌就继续喝酒。天天如此,周而复始。可赌桌上无老乡,她的男人开始债台高筑。旧债没有还掉,新债又“欻”的一下添上来了。她劝过、骂过、哭过,可都没有用。这个世界上,许多诱惑一旦上瘾,便再也难以戒掉了。
再后来,她就逼着自己像一只夜莺一样在那一座又一座的不夜城之间颉颃飞过。主意是她的男人提出来的,他说一些“场子”是他们老乡照看的,会照应她的。刚开始,她当然十分抗拒。可他却拿那些没完没了的债务不断逼迫她、天天软磨硬泡。软的时候,就差点儿要跪下来求她了。硬的时候,就三天三夜不和她说一句话。最终,她只好放弃了抵抗。
尽管如此不堪,但她始终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她想,当初跟着他,就想一辈子都跟着他。可与其说她现在跟着他,毋宁说她现在养着他。
于是,她的酒量便一点儿一点儿练出来了,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拼出来了,以至于无酒不欢、走到那里都喜欢随身携带一瓶科罗娜啤酒。不开心时,就匪气十足地仰着头一喝而光,把心中所有的积郁都一股脑儿地逼到那浓浓酽酽的醺意的下面。
当然,她也无可避免地学会了在陪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喝酒时,虚与委蛇、嗲声嗲气地说道:“哥,你好好帅哦!”“哥,你的手机好好看哦!”“哥,你的手表好好漂亮哦!”……
欢场中的人们,自然懂得各取所需。要不然,大家就不会出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了。
有一晚,一个客人见她一直烟不离手,便神神秘秘地凑上前来附在耳旁说有更好抽、更带劲的!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个客人便已悄悄地从自己手包里一个隐秘的夹层中摸出了一粒小药丸,且笑眯眯地递过来催促她快点儿磕下去,说保证她欲仙欲死、爽个没完没了。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不肯!她知道,那一粒小药丸上的图案虽然是个一脸天真、惹人怜爱的小天使,但一旦磕下去,她必将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恶魔,必将会永远沉沦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届时,所有的退路都将被一一堵死!
无论怎样,她总得留给自己一条退路!即便是一种幻想,也是那一种值得在黑暗中不时探出头去望一望、想一想的幻想。
那一晚,那个客人一再劝诱、怂恿她快点儿磕下小药丸,尝试一下那种爽到极致的滋味。她却根本不为所动、一再峻拒。拒绝到最后,那个客人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没有得逞似的竟然翻脸不认人,当场甩了她好几个大耳光。无故受辱,她自然不服气,便跑出去找那几个看场子的老乡前来讨还公道。谁知,那几个五大三粗的老乡气势汹汹地跑进来后,不仅没有帮她讨还公道,反而一律陪着笑脸、低头哈腰地叫那个客人“X哥”!还让她立即向那个一脸傲慢、盛气凌人的“X哥”赔礼道歉。这简直是自取其辱、往伤口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当晚,她下班后一回到家中,便满肚子委屈地向她的男人哭诉起来。可她的男人只是满不在乎、不以为然地嘟哝了一句:“你得罪‘X哥’干什么?人家下次再好心好意地叫你磕,你就磕呗!……”听上去,她的男人和那个“X哥”倒好像是一伙的!那一刻,她虽然无比寒心,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一番、决不让他睡个安生觉,而是立即停止了哭诉,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她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睁大双眼冷冷地望着身旁那个没心没肺、又重新打起了呼噜的男人,心想,自己今晚不过是想找一个胸膛靠一下而已。事实上,她早就对她的男人不抱任何指望了。她的男人早就把从前那些对她的柔情蜜意、对她的好从她的心窝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掏出来了,直至掏了个精光!她现在还跟着他、养着他,无非是一种暂时改变不了的习惯而已。
她忽然感觉很冷,很冷。然而,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一支烟了。
一天晚上,当她再一次拖着疲惫的身躯踏进家门时,忽然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还以为是家里哪个地方着火了,便赶紧一边打开家里的门窗,一边朝外面狂喊乱叫着:“我家失火了!快来救火啊!快来救火啊!……”。可她的男人却慌慌张张地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喝斥她不要狂喊乱叫,还立即关闭了门窗。一个激灵,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便立即冲进卫生间里,顿时傻眼了!盥洗台上赫然摆着一只造型别致、插着两根塑料烟管的冰壶--当她在外面陪着客人喝得泪眼婆娑、快要吐血的时候,她的男人却正在家中逍遥自在地吸食K粉!
她一下子便瘫倒在卫生间的门口,只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任凭那些闻声而来、抢着要救火的好心邻居们把门窗拍得响如山呼海啸一般。
事实再次证明了她这一段内心的猜测:她的男人和那个“X哥”真的是一伙的!而那一次在火车上遇到临检时被搜出来的那一粒小药丸肯定就是她的男人故意放进去的!她曾经盘问过他,他却一直矢口否认。
那一刻,她忽然无端想起饥饿时曾经吃过的那一盒热气腾腾的便当,还有过道里那一个高大魁伟、逐渐远去的的背影……
第二天,她决绝地坐上那一班T520列车。抵达A城下了车后,她就一直悄悄地尾随着他。
到了家门口,他才倏然发现,一个女孩子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街角,就像一片枯萎的、细小的落叶似的,根本经不起晚风的轻轻一吹。
她说:“我没地方去了!”语气中毫无当初那一种顽皮、挑衅的意味,却充满着那一种跑步跑到终点时的疲惫之感。
她那弯弯长长的假睫毛、风情独具的凹陷眼眸、猩红欲燃的嘟嘟嘴唇、脂粉涂抹得像一层厚厚白垩的脸颊……丰容盛鬋,都已统统不见了。
3,
同样一盒热气腾腾的便当,他用微波炉热好以后便端给了她。
他剜了她一眼,仍旧用那一种严肃、冰冷的语气说道:“吃吧!”她很听话地立刻埋下了头。
便当的味道还不错。她吃的很香。不过,她想,她可以烧得更好吃一点儿。她毕竟跟着她的男人开过一阵子小饭店,烧几个家常小菜还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的。
等她一吃完,他就马上打开电视,随后把遥控器扔给了她,并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可以先在这儿住一夜,但明天必须走人!”语气当然是不容置喙、毫无一丝一毫商量余地的。
她摆弄着遥控器很快就锁定那一出当时红遍整个大街小巷的肥皂剧。不一会儿,那凄美得近乎有些做作的剧情便博得了她的第一行泪水。无论亲身经历多少不堪、艰难的往事,女人永远都做不到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她们还是会轻而易举地流下泪来。然而,这毕竟是在他的家里,所以,她用纸巾拭泪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尴尬、有些难为情,便偷偷地回过头来迅速瞄了他一眼。那一刻,他正端坐在桌子旁,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本书。看上去,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或者说,他压根就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她。
这一下,她总算放心了。可当转过脸来再去看那一出时而凄美、时而爆笑的肥皂剧时,却又觉得有些形单影只,就像一个人喝闷酒时,纵然心有所寄,却到底有些索然寡味。
但好歹还是慢慢地埋进了剧情。毕竟她好几年都没有闲工夫、像这样认认真真地看一出电视连续剧了。
泪水已是好几阵婆娑了。每当拿起纸巾拭泪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偷偷地回过头来迅速瞄他一眼。有一回,却赫然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目光里竟然夹杂着几许无以名状的诧异,和几许前所未有的温情。于是,她一阵慌乱,便赶紧转过头去,背上却已然酥麻一片,仿佛他的目光正在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似的。接下来,她的心便再也无法埋进剧情里了。尽管那一出肥皂剧已放到了最好看、最紧张的关键时刻。
就寝时,他把唯一的床留给她,自己去睡外面客厅里的沙发。
他那一身男子汉的味道在暖暖的被窝中仿佛无处不在,她不停用力地嗅着、抚摸着、感受着,兴奋得难以抑制、忘乎所以,以至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黑暗中,她仿佛又嗅到了另一股别样的、威严的味道。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开了灯,下了床,循着那一股独特味道的踪迹,徐徐地拉开了衣橱。那一身正义凛然、气度不凡的藏蓝色制服赫然在目!她无声地雀跃起来,而且还顽皮地取下制服套在自己的身上。毫无疑问,非常不合身,几乎整整大了一圈!却无比温暖!那一刻,她就像套上了一具厚厚的铠甲似的,从此,刀枪不入,风雨不透。她也就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艰难、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往事,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然而,当她不得不脱下那一具厚厚的铠甲、重新睡到床上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更抑郁、更悲伤、更难受!
第二天,她醒来时,居然发现一大堆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了,旁边还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悍然写着:“早餐吃饱了,请你赶快走人!”见字如见人,她瞬间就想起了他那一张冷酷的、似乎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可是,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时候,早晨的阳光恰好经过她的手臂。她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些不断跳来跳去、闪闪烁烁的亮光时,心想,自己都有好几年没有这么早起过了。于是,她就蓦地想起了那遥远的学生时光。那时候,她天天早起,在家里的院子里读古文、背单词。而她的母亲正在灶间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她喝下一杯温热的牛奶,顿觉自己的胸腔之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正一波又一波不断地漾起、翻滚。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家之后,看到她竟然并没有走人,便立刻板下脸来,不无嘲弄地说道:“早餐都已经吃过了,你为什么还没有走呢?!”可面对她那一脸无辜、灿烂的笑容时,他却无法硬起心肠、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疾言厉色地让她马上走人。她当然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去搭他的腔,而是屁颠屁颠地转过身去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又一盘的好菜摆到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她不无得意地说道:“楼下的便当再好吃,也没有本大厨烧的好吃!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快点儿尝一尝本大厨的手艺吧!”而后,她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眼巴巴地等着他动筷子。
他毫无表情、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一直等到把她的脸看得红起来、心看得冷下去的时候,方才蓦地捉起一双筷子,且急促有力地说了一句:“请你向后转!要不然,我吃不下去!”
她吓得吐了吐舌头便赶紧转过身去,脸上重又绽放出那一种无辜、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她虽然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但艳若桃花,动人心魄。
4,
他下班回来之后,总是一如既往地先到楼下的便利店里去转一转,顺便再买两盒便当。
事实上,自从吃过她烧的那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他便开始时不时地想念她的烹饪手艺。她不仅烧的好吃,而且更关键的是,和他母亲的烹饪口味几乎如出一辙、毫无二致。可他当时并没有赞叹她的烹饪手艺。而等他再想坦诚地告诉她时,她早就走了。
尽管那个次日的清晨他并没有留言让她立马走人,但她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不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懂得自尊自爱、有自己底线的女孩子。
其实,她来找他,只不过是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儿改变自身生活方向的勇气罢了。那一晚,她觉得自己如愿以偿地套上他那一具厚厚的铠甲就已经很满足了,并没有奢望得到更多。事实上,她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先生,欢迎光临!”
有一天,在一句清脆悦耳的问候声中,他又看到了她。她正站在收银台的后面朝他龇牙咧嘴地笑着呢!她扎着一个清爽的马尾辫,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面还套着一件略嫌肥大的、标有便利店Logo的红色马甲。看上去,她就像一位勤工俭学的、非常讨人喜爱的女大学生似的!和她从前那一种匪气十足的、不良女青年的形象反差甚巨,俨然判若两人!事实上,她自己也照过镜子,原来洗尽铅华,镜子中的自己仍然可以恢复往昔那一副素面朝天的清爽模样。他看得有些乐了,便笑了起来,不无欢欣地说道:“美女,请帮我这位先生拿两盒便当!”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不过,她想,他还是不笑的时候更帅、更酷、更有男子汉的味道!
他接过两盒便当,忽然笑意尽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一样。她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便赶忙低下头去。其实,她能有什么阴谋诡计、能耍出什么花样呢?在一位警察面前,岂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吗?她只不过是想靠他近一点儿。
他忽然很意外、很诚恳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请帮我再烧一顿晚餐,可以吗?”
她重又抬起头来,两眼定漾漾地望着他,而后绽放出一个笑脸,答道:“可以!”语气无比坚定,就像接到一个光荣而神圣的任务似的。
后来的一晚,她果然又烧了一桌子的好菜等他下班回家吃。就像他母亲在世时那样。
那一晚,他吃得狼吞虎咽、喝得面红耳赤,全然没有了那一股平日里的威严。后来,他还把自己给吃哭了、喝哭了。他在戛然号啕的同时,断断续续地告诉她,一桌子的好菜尽是当年她母亲的烹饪口味。他还告诉她,他父亲牺牲之前的那一个月,一直在外面追逃一个杀人嫌犯而顾不上吃一顿合胃口的,只好时不时地在电话里念叨着她母亲的那一桌子好菜。然而,他父亲却再也不能吃上那一桌子好菜了,因为一个不慎、就在和那个凶残的杀人嫌犯搏斗时光荣牺牲了!从此,他们家就再也没有吃过团圆饭了!……
一桌子的好菜,仿佛瞬间打通了他心中所有隐秘的暗道。
果然是一个光荣而神圣的任务!她觉得特别欣慰,就像做了一回他的母亲似的。
她陪着他一起走斝飞觥、喝了很多酒。这还是她自从坚定地改变自身生活方向以来,第一次破戒、重新喝起了酒。她想,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大堆一大堆腌泡了很久的陈年往事啊!而比起他的那些痛失亲人的大悲大伤,她的那些为数戋戋的小悲小伤又算得上什么呢?
尽管道理如此,但任何一个人的悲伤别人都无法替代。
后来,他们都有些醉了。她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他一把揽过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一刻,他那一双不知道是哭红还是喝红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她,沉重的鼻息里喷出一股浓浓的酒味,当然,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男人味!恍恍惚惚中,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却情难自控地一头埋进了他那厚厚实实、宽宽阔阔的胸膛中!的确,那是一个可以信赖、可以遮风避雨的温暖巢穴!
再后来,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吻在一起了。那四瓣因充血而肿胀不堪的嘴唇吻得死死的,死死的,就像四块铁锭牢牢地焊接在一起、生怕一松开便再也无法重逢一样。
可暂时只能吻到一个吻为止,无法另辟佳境。
因为她不想让他误以为她的靠近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逗、勾引。同时,她觉得自己也需要慢慢地直起腰、抬起头、回过神来,以配得上他那饥渴得如同一头荒原饿狼似的眼神。
5,
没过多久,她的男人,不,应该是她的前男友,忽然找到便利店来,可怜兮兮地恳求她回家去。她冷冷地望着那个已经瘦得像一条黑鱼干似的前男友,任凭他怎么声嘶力竭、软硬兼施地恳求,就是无动于衷,再也没有往昔那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了。
她怎么还会跟着他回家呢?那只不过是用一根牙签撑起的家啊!她怎么会继续走回头路呢?那根本就不是一条活路啊!总之,他成为一个恶魔,她没有必要跟着一起陪葬。不是她多么绝情,而是他那突然递过来的一支烟所给予的全部温情早已不折不扣地用完了。事实上,自从怀疑他往自己的包里塞了一粒小药丸、且又撞见他在家里吸食K粉之后,她便无数次痛哭流涕地恳求他不要再碰那些东西了,可他就是不听。她最终只能放弃,只能叹息一声:算了!就连上帝都拿一个吸毒的恶魔束手无策,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想,原来女人若是坚起心思、硬起心肠来,也决不会亚于任何一个男人。
前男友终于说累了,骂累了,最后,只得悻悻地说道:“那你抽空回去一下,把属于你的那些东西都拿走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落在那个岌岌可危的地方,只不过还有一本相册让她真的难以割舍。因为那本相册的里面忠实地记录着她那永远魂牵梦萦的学生时光。虽然当初读书是那么的艰难,但比起后来的现实生活,那点儿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忽然学会了用一种豁达的心态去看待任何事情、任何困难。
暂别之际,她去找他,依依不舍地说道:“我坐那一班T520列车,当天去,当天回!”他却一脸坏笑地答道:“嗯,我不急!你要是急,就快点儿回来吧!”她没有理他,只是猛然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两只青黛色的翡翠戒指,而后抬起头来,略显忸怩地看着他,说道:“一人一只,戴一天算一天吧!”显而易见,那一种还没有完全补足的底气仍在不断搅扰着她。他默不作声,只是灼灼地看着她。故伎重演,直到把她看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方才罢休。最后,他一把夺过那一只大的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还帮她戴好了另一只小的。
她回到那一个曾经栖身过的地方,前男友恶狠狠地把装有那一本相册的手提袋扔过来,且恼羞成怒地叫她立刻就滚,还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忘恩负义的她。他显得毫无风度、一点儿也不顾念旧情。可她并没有生气,更没有争辩,只是有点儿伤感罢了。她跟着他,一跟就是好几年。然而,跟到这里、跟到此时就是终点了!只能好聚好散了!
临走之前,她跑到银行里注销了那一张一直放在前男友身上的、帮其还债的银行卡。同时,她还跑到房东那里帮前男友预缴了一年的房租。她想,她终于还清了那一支烟的感情债。从此,一切只能靠他自己了!
当她再次坐上那一班T520列车开始返回A城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她终于抛掉所有往昔的悲伤和不堪,轻装前行,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无论前方是光明还是黑暗,都是自己的选择!从此,她再也不会一时冲动、糊里糊涂地跟着谁了!
在当年的学习上,她始终没有开窍,可在如今的生活上,她终于开窍了--也不能不开窍啊!
又遇到临检了,不是他当班,而是一位陌生的老乘警。乘客那么多,可人家偏偏就是要检查她,好像她的脸上真的长着一块昭示不良女青年的特殊印记一样。她不免有些沮丧,但还是乖乖地把手包交给了人家。不一会儿,嗅觉灵敏、经验丰富的老乘警便从那一本相册的封皮中搜出好几粒刻有可爱小天使图案的小药丸。她先是惊得瞠目结舌,随即想到这一定是那个翻脸不认人的前男友故意栽赃陷害她的!于是,她一下子就急眼了,尖叫连连:“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尽管她叫得那么歇斯底里、声泪俱下,但没有人会相信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人们只会想当然地把她的话看作是一种吸毒、贩毒者的无耻狡辩而已。
那一班T520列车抵达A城后,老乘警便不由分说地把她移交给当地的缉毒警察处理了。
他知道后自然痛彻心扉,但同时又痛心疾首地想到她是有前科的,便再也难以相信她是被冤枉的。他想,自己已经为她犯过一次错误了,当然也就不会再去犯第二次错误了。
她在那一间小小的囚室里常常想,他为什么不来探望一下自己呢?难道就连他也不相信自己是被冤枉的吗?可一想到自己那不堪的过去,她的心底便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去怨恨他了。
身沦囹圄、失去自由不啻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但后来,每当想起和他相处的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时,她的心底总是会滋生出一点儿一点儿的欣慰!还有,每当清晨的一米阳光经过囚室、跳跃在嘴唇上时,她总是会感到那个喜欢的人正悄悄地吻上来!……这就够了!这足以让她应付那一种无法大步腾挪的苦楚了!……每每想到此处,她才明白,原来是他教会了自己要用一种豁达的心态去看待任何事情、任何困难!于是,她早先对他的那点儿怨气也就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心头惟余一片真挚的感激之情。
出狱后,她特别想见到两个男人,第一个自然是他。可打他手机已经停机了,跑到他的家已经人去楼空了。最后,她只好跑到他的工作单位去找他。可她在那个硕大的、威严的警徽下面徘徊很久,却一直不敢进去。因为她怕自己会影响到他的声誉。其实,她没想别的,只想当面告诉他,那些药丸真的不是她的,前一次不是,后一次也不是!可以指天誓曰,她从来都没有亲手碰过那些刻有可爱小天使图案的小药丸!
另一个自然是她的前男友。她非常想狠狠地甩他几个大耳光!那是他应得的!不要说是曾经的恋人,就是仇人,他也不该那么无情无义地赶尽杀绝啊!还有,她一定要问个明白,他两次往她的手包里塞小药丸、嫁祸于她的真正企图是什么?
故地重游,曾经的栖身之所已是一片废墟。从前的房东说,她的前男友也早就被抓进去了。
久久地站在那一片废墟之上,看着残垣断壁上那一个又一个用红圈圈圈住的“拆”字,她感到胸中涌动着一阵又一阵的空疏、荒凉,有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忽然,一个弯腰弓背、正在拾捡垃圾的男人强烈地攫取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后来,那个男人缓缓地抬起头来,十分茫然地望着她。那种茫然却像一堆炭火一样瞬间灼烫了她的心。因为那是她的父亲!他明显地老了,就连当年那一种失望、黯淡的眼神也没有力量表达出来了。而那一张遍生裥褶的脸上,就像刻着一幅故乡沟壑的地图似的。
多年以来,她父亲一直沿着她当年的踪迹一路找过来,直至这一片废墟,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她父亲留了下来,囫囵地住在附近,靠拾捡废品、垃圾为生。
她父亲终于认出了她,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三儿啊,跟爸爸一起回家吧!妈妈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哩!”
“不!爸爸,我们一起留下来!还要把妈妈接过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经过数年寂然如水、如烧羽去鳞一般的囚禁生涯,她已对任何一条仅仅通往过去的路都提不起兴趣。因为任何一条回头路都不是一条真正的退路啊!
那时候,夕阳的余火正温柔地舔着城市中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行人,一时灿烂如锦。
6,
后来,那一班T520列车就停运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都不想慢下来,或者说都不敢慢下来,所以,我们需要高铁。当然,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去欣赏那些沿途的风光了。
高铁开得飞快,从A城开到Z城,一路风驰电掣,几乎眨眼就到,每天可以往返好几次。
当她最后一次坐在那一班T520列车上时,不无感伤地想,如果这一次再见不到他,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
其实,她又怎么会知道,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妹妹真的很像!尤其是那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而且,当他后来再看到她的身份证时,就觉得更诧异了,这个女孩子居然和自己的妹妹有着同样的一个名字!同时,他也不由想起自己的妹妹和这个女孩子有着同样的叛逆、同样的桀骜难驯!所以,那一次,当她从列车上的值班室里逃跑时,他在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中竟然忘记了要追出去、竟然放过了她!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渎职、唯一一次徇私舞弊!
他父亲牺牲时,嘱托他母亲一定要为国家再培养出一名勇敢的、光荣的人民警察。于是,他母亲便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他的身上,而忽略了他的妹妹。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的妹妹就忽然叛逆无比,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跑出去烫了一头金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看上去无比招摇,活像一个怪模怪样、假冒伪劣的外国女人!每每走进走出时,就会惹得一个巷子里的老街坊们在背后不停地指指戳戳。一个正经人家的脸面算是被她彻底丢尽了。
有一天,他母亲非得让他的妹妹去把那一头金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给重新染黑、烫直了。还威胁她说若是不染黑、不烫直就永远甭想进这个家门。谁知道,他的妹妹头一甩,屁股一扭,迈出大门后,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当时,他和他母亲,还有许多亲戚朋友,一起出去着实找了好一阵子都没有找到他的妹妹。最后,只好放弃了。
而后来,当她身沦囹圄、失去自由之时,他竟然主动辞职了,因为他必须得为自己的那一次渎职、徇私舞弊而承担应有的责任。还有,他忽然想起一定要把自己的妹妹给找回来,因为他母亲临终之际曾经懊悔不迭、老泪纵横地嘱托过他。
当然,她更不会知道,当他奔赴天涯、寻找妹妹的时候,他的手指上仍然戴着那一只青黛色的翡翠戒指。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8年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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