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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木坐在公交车上,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把生活处理得井井有条了,所有的麻烦都被解决,纠缠的麻团终被捋清。回想起前几天的忙乱、疲惫,他都暗暗佩服自己竟然熬了过来,并且现在看起来结果并不坏。忙碌的工作、繁琐的生存事项、纷乱的内心、人际关系、诱惑、欲望、压力……这一切似乎都被他像整理杂乱的房间一样整理得秩序井然了。一切达到了某种平衡,一种舒适的、让人想撤下平日生存所必须的所有戒备的平衡。可他应当知道,生活是不会停下的。王木在这种自我满足的平衡中、在那辆充溢着汽油味的公交车里短暂地放空了自己。窗外的风微微拂动,他伸出一只手,风在他的指间旋转、流逝。他感觉自己和这风一样轻盈。
王木漫散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对面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上,不带任何目的,他细细地观察起来。那女人穿着黑色粉边的运动鞋,黑色棉质的运动裤,一件拙劣模仿某个名牌的青蓝色毛衣从项口突兀地伸出来一长截黑白细纹的高领,高领子将她的脖子整个包裹,像一只短脖子的鸡。肩上斜挎着的小包躺在膝头,塞得鼓鼓囊囊。稀疏的发量和斑白的发根以及沧桑的脸让人感到她的生活并不容易。每个早晨对她而言,或许不是馈赠。她左边座位上的女人和王木右边的女人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一个不停地夸耀,表现出自己的生活多么顺意;另一个则不断地唉声叹气,感叹自己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她们两个都是银行的小职员。那喜悦的自顾自地表达着自己高涨的情绪,那哀叹的也不管对方是多么兴高采烈只是哀而又哀、叹而又叹,仿佛全世界的不幸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们像是在交谈,可话语又都互不粘连,从不倾听;可若不是交谈,又怎能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且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
王木看到她们的唾沫在透过车窗的阳光中飞扬,在那层飞雾后,对面的那个女人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王木感到一阵厌烦,他的目光四处搜寻,似乎是想找到一个发泄内心烦闷的出口。他扫视车内,看到的竟都是一样的脸——没有表情,电子屏幕的冷光打在上面,苍白得像是死人的脸。巨大的恐慌感追上来,追上了这辆车,追上了他,他的目光四处逃窜。在早晨的公交车里,王木突然想打开车窗跳下去,以此逃离一些看不见可又时刻纠缠着他、撕咬着他的东西。终于,他的目光找到了对面那个女人不断颤抖的左腿。这条腿刚才并没有颤抖,可现在却抖个不停。女人此刻把眼睛闭得更紧了,牙关紧咬,皱纹横陈的脸仿佛一张树皮,太阳穴鼓胀着像两条肥胖的蠕虫,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除了王木,没人发现她的痛苦。那两个女人依旧聒噪,司机猛烈咳嗽后向窗外吐了一坨粘痰。女人的痛苦似乎溢出了她瘦小的身躯,一部分来到了王木的身上。王木开始感到痛苦,可是他竟感谢这痛苦,这痛苦让他触摸到了真实,真实能让他逃离那种恐慌。
回想自己的生活。早晨,就像刚才一样,他在熟悉的路边小摊吃一份廉价的早餐,然后匆匆地去赶公交车。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疲于应付工作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事。笑脸相迎,背后骂人。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他会和几个所谓的朋友会去离公司不远的快餐店吃午饭。他们在那里吸烟、交谈,说些各自都已听腻了的笑话,带着炫耀的语气说些自己虚构出来的艳遇,其实说不定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好奇或是无聊,或是因为别的种种无关紧要的缘由多看了他一眼而已,就被人的虚伪和丰富的想象力杜撰成了一个绘声绘色的奇遇。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也这样做过,并且他们也都信以为真。若不想被集体剥离,那么当一个人说话时,即使是谎言,集体里的别人似乎也有义务相信说话之人,如果谁把怀疑的神色表现出来,那么当他说话时,就会受到他人一众的质疑、排斥。即使是真话,在众口驳斥之下,也成了谎言。下班后他习惯和同事们去酒吧喝上几杯。在酒精的催化下,在幽暗迷离的灯光中,人的阴影在狂舞。没了理智的束缚,糜烂、放纵似乎成了活着的唯一借口。每当喝得有了醉意,他看着所有人因狂笑而扭曲的脸,暴露的牙齿在猩红的灯光下红得像是刚喝完人血,堕落的氛围中充斥着一种让人兴奋的快感。他很想放弃一些东西,彻底投身于这种快乐之中。他感到自己正在不停下坠,就要坠入那放荡的快乐之中时,在那个临界点,心底就会升起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感,像是什么东西从心脏里像针一样胡乱扎着血肉。然后他抬手看看时间,每次都是刚好能赶上末班的公交车。带着醉意他坐上载满疲劳的末班车,冰冷的夜风吹着他滚烫的额头,走走停停,狂躁的音乐在他的脑海里渐渐熄灭。
他最害怕走下末班车后那段不长却要一个人走完的路,在那段到短暂的路途中,黑暗和孤独让他不知所措。稍稍清明的大脑不敢去正视自己的灵魂,形单影只的他再次成为恐慌的猎物。但他有自己的方法,他会点上一支烟,猛烈地吸几口,让烟雾深深地涌进肺里,再长长地吐出来。他会感到一阵眩晕和一种堕落的快感,然后骂上一句“去他妈的!”趁着这段晕眩,逃也似的逃回自己狭窄的洞穴,逃开背后那只在黑暗中默默审视着他的巨大的眼睛,逃开天空中悬挂着的散发着清冷光线的弯月。第二天太阳升起,循着昨日的行迹,他像个人一样走进人群。阳光里,没人会露出自己的阴影。
王木又感受到脑后流动的风了,对面那个女人的痛苦似乎缓解了一些,那只颤抖的腿平静了下来,另外两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为何我不去打破这一切?”他被自己这个突兀的、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时公交车停下了,城南医院站。对面那个女人慌乱地挤下了车。座位立即被一个年轻的女人占据,柳眉细眼,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但那层厚厚的粉也遮不住她对那两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的不耐和厌烦。王木喜欢这个女人,只因为她年轻、安静,还有她丰满的胸部。上来了一位白发斑驳的老人,老人每一步都颤颤巍巍,右脚是条瘸腿。王木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沉,四肢很软,他猜想可能是昨夜的酒精还未挥发完的缘故,所以他在心底祈祷老人走到这边之前会有人起身让座。老人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皱了皱眉,起身把老人扶上了座位。老人向他说了谢谢。“没事。”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就像没有一样,但始终是笑了。“我要不试着打破这一切?”王木扶着扶杆又开始想了。“要是打破了这一切,会是怎样?”王木发现,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一片虚无。比起现在的循规蹈矩、日复一日重复就像排演了无数次的话剧,他熟悉每句台词、每个人物、每个场景……知道何时该用怎样的语气、表情,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是确定的、安全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每一天的结局,即使那结局并不美好。比起这些来,那虚无更让他胆寒。要是跳出这一切,自己就会像一个被命运抛弃的戏子,没有角色、没有剧本、没有同伴,更没有同情;像一颗从巨大的机器上被抛弃的齿轮,躺倒在路边毫无用处也无处可去,得不到怜悯,只会被唾弃,然后生锈腐朽化为灰烬。他扶着公交车的扶杆,透过两个工人的红头盔,看着窗外流逝的一切,阳光显得并不真切。“我真是被那风吹昏了头了”他讪笑着晃了晃脑袋。
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他压着嗓音接了。母亲告诉他父亲半夜突然咳血,胸口剧烈地痛,被亲戚送到了县城的医院,正在等待检查结果。母亲是个胆小的妇人,声音颤抖,他知道母亲哭了,而且手足无措。他告诉母亲他这就赶回去,这时电话那头却变作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威严:“回来做什么?别耽误了工作,老子还死不了!”父亲依旧把他当做小孩,依旧像小时那样对他颐气指使,仿佛他是他创造出来的附属品,永远活在他的掌控之下。时至今日,王木仍旧对父亲心怀畏惧。电话挂断了,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三句以上的对话。“别耽误了工作,工作……”王木冷冷地笑着,他不想再去说什么。那两个工人的迷彩布服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黄尘,他们坐在自己的背篓上,两个脆弱得如同摆设的红色塑料头盔箍在头上。“父亲不就是这样的吗?”他心想,“打破了这一切,该何去何从?”他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倚到扶杆上,头也靠到扶杆上,车辆的抖动让他的头很不舒服,但他不在乎。他露出凄惶的笑,“会没事的。”他告诉自己。
那天早晨,他逃避任何的寒暄,也拒绝任何人的目光。公司开了一个员工大会,一大群人挤在屋里,穿着统一褐色的工装。有的人抬头望着头顶的灯光发呆,有的低头抠着手指,有的偷偷地看手机。几个新来的年轻人把目光积极地、专注地投到前面那个衬衫兜不住肚子,正在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身上。“现在公司是你们开的,不是我开的了,所以你们要加油,要努力……”那男人激动地说着、甚至喊着。原来成为企业家的秘诀,就是昧着良心说话时脸不会红心不会跳,一脸的真诚反而让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怀疑自己是否心思不纯。王木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但他立刻收了起来,他知道此刻不该献出这样的表情,于是他换上了那几个年轻人一样的脸。他乜着旁边一张稚嫩的脸,真相于这张脸而言,太过残酷。但王木也羡慕那脸上的稚嫩,因为那是他早就丢失了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王木坐在人群中间,顶着一张虚伪的脸,他觉得这间狭窄的、拥挤的房间就像他的心一样,已经装不下太多的东西了。
那场令人疲乏的会议结束后,王木被他的朋友们裹挟着走向那家熟悉的餐馆,他比往日沉默,但他的朋友们无法看透他的内心,依旧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他只看见他们颤抖的嘴唇,却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检查结果应该出来了吧,母亲为何还不给电话?”这时他看见朋友都在哈哈大笑了,于是他也把嘴咧开笑了两声。他是多么厌恶这样的生活,多么厌烦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觉得他会一直走到他死去的那天。中午炎热的风让他对一切感到厌倦。朋友递过一根烟来,他把烟点燃叼在嘴里,眼泪不知为何竟然流了出来。他赶紧别过头去,抬起左手像是细看手里的烟,实则趁机用衣袖抹去了那两滴眼泪,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僵硬的笑容保持下去。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晚上,王木在酒吧里又见到了那个女人,公交车上的那个年轻女人。起初那女人并没有看见他。王木从那个女人进酒吧的那一刻就看见她了,他一直看着那个女人,慢慢地喝着杯中的酒。他发现她一直在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等待某个人。当她转过头来时,她看见王木在看她了。 女人脸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惊喜,而是疑惑、戒备,蹙着眉头。她怯怯地笑着把头转向了别的地方。暗淡的光线下那个女人脸上的瑕疵都被掩藏,那个怯懦的笑让王木从心底涌起一种久违的感动,感动到几乎落泪。这时他的一个朋友大笑着起身朝那个女人走去。这个朋友他们都知根知底,放荡不羁,酒色之徒且自以为是。王木以为他定会吃一个闭门羹。他看出那女人等待的并不是他的朋友,因为他的朋友站到女人的面前时,女人脸上露出了惊讶,并且目光仍在四处寻找。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他的朋友给女人点了一杯酒,短暂的交谈后,他们就哈哈大笑了。周围的喧嚣和嘈杂让王木听不到他们的笑声。女人的笑容在幽暗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怪异。他们相跟着出了酒吧。在离开时,朋友回过头来朝这边挤眉弄眼,那丑陋、滑稽的模样让王木很想把手中的酒杯摔到他的脸上。王木又感到了心底的刺痛,于是他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看了看腕上的表,该回家了,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末班车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和早晨他看到的一样没有表情的脸,眼神里透露着疲惫。外面的黑暗是多么可怕,外面的黑暗又多么让他安心,他宁愿葬身于这黑暗之中。母亲为何还不给电话,他心底埋怨着,冷风和往日一样吹着他发烫的额头。下车后走回家的那段路上,王木按照往常一样点燃了一支烟,抽着烟骂了一句“去他妈的。”但王木这次没有像往日一样把那支烟抽完,他把还剩一半的燃烧着的香烟用手指弹到了路边的草丛里,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王木在黑暗中似有似无。
他的脚步很轻,轻到楼梯间的声控灯都没被点亮。他在黑暗中掏出钥匙,稀疏的金属撞击声很快湮没在黑暗中。他摸索着打开了门,然后从里面反锁。他没有去找灯的开关,而是就那样摸索着坐到床边,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窗户开着,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王木看见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黑夜像一口漫着雾气的深潭,溢满了七楼的窗沿流泻进来。王木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关机,他一连打了三个还是一样的结果。正当他的手指停留在许久都未拨过的父亲的号码上时,房东的电话打来了。明天该交房租了,是的,自己差点忘了,那点可怜的收入……挂完电话后,他没再拨通那个已经陌生的号码。他把房租转到了房东的账户,再把所剩无几的积蓄全部转到了父亲的卡里,之后他关掉了手机。他坐到窗边,看着微微晃动的窗帘,像夜微微飘动的裙边,轻柔的风像是千百只鬼魅的手抚着他的脸。他搞不懂自己为何活得这样艰难……
他坐了很久,直到所有的灯光熄灭,直到冷风吹散了他额头的烫热,直到天上再没有一颗星。
“会没事的。”他告诉自己。
他走到窗边,扒着冰冷的窗沿,跃进了黑夜的深潭。
他感到自己像风一样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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