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飘窗上摆放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桌子,窗帘全都打开,把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大白天点了灯,房间才舒适了很多,不至于让热烈的阳光吞噬。
桌子上放了一个星空玻璃杯子,杯子上半部分是透明色,下半部分是星空蓝色,渐变晕染开,都做成泛着星星般的碎银样子,里面我放了不爱喝的茉莉花茶,还插了两支尤加利的叶子,荼靡,又泛着星光。
除此之外,有几本我常翻的书,还有我种植在铁罐子里的小棵仙人掌。
一切都平静得如同镜子,但镜子也有碎的时候。
两袋暗黑的颗粒,被滚烫的沸水抽离灵魂。两个玻璃杯,同星空杯,还有铁罐仙人掌,一起向下坠落,最后一声猛烈的脆响,毁灭就在一瞬间。我努力撑住桌子,试图去挽救那株小仙人掌和一个装药的杯子,而星空杯和另一个装药的杯子,一起撞击地面,粉身碎骨。
蹲在地上,我用手去拾星空杯子里的茉莉花蕾,它们干瘪,苍白,又隐匿了香气。它已经与蓝色玻璃碎片混合一体,亮晶晶的玻璃折射出星星般寒冷的光。
我徒手一片片捡拾,它们破碎成千万块,如同我破碎的无法弥补的身体。裸脚在冰冷的地上,我看不到碎掉的星光,喉咙里有一股血腥的气息,同药物带来的苦味一同残留着我有气无力的气息。
迷离,一切都不真实,房间黑下去,我感觉只有月光在轻抚我的身体,把我紧紧拥抱在夜的怀里,在它的世界里,剥去我残碎的身体里沉重,窒息的一切。
在梦境里我逐渐迷失自己。
森林,一座幽暗寂静的深林。一个小女孩儿蹲下身体,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有着海澡般微蓝的头发,她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并用甜美的微笑,向我示意。在月光的微凉下,我挪不动脚步,本能地向她质疑,直到她向我招手,我才在月光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脚步。
脚下是微凉的河水,已蔓延过我的小腿,河水里有无数的水母,泛着七彩的银色光芒,也有暗黑的幽灵,拖着章鱼般的长尾,在碰到水母的瞬间如墨迹般灰飞烟灭,如同一朵朵暗黑的花。我没有勇气去跟着她,虽然她有着甜美的微笑,但那微笑不似这个世界,它没有生命没有温度。
我抓着周围树的藤蔓,它们的刺瞬间刺破了我的手掌,一朵朵幽兰幽兰的花开在了树枝。这梦境的世界里,我的血液竟是水母般的幽蓝色,它们滴落在河水蔓延的树丛里,很多的水母飘浮过来,它们发着光,向我靠近,聚拢。
暗黑的一切中,我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心跳已经在胸腔里加剧。我又听到了尖锐的争吵,那个声音那么熟悉。
“我下辈子再也不做你女儿。”这个声音一出来,河水开始喧腾,如同无法抑制的心潮。
我看着眼前的河,看着它如同悠长又泛着星光的长廊,一直向前,再向前,我看到了那幢楼。那是哥特式的建筑,一座古堡。
我为什么要去,我的心却非常急切地向要去,那古堡里的灯光,向我发出感召,它示意我去。
我淌着河水,顾不上脚下是否有浮游水藻的缠绕,只在星光映漫的河面溯游而去。我蜷曲的头发飘浮在眼前,有一瞬间河水呛到了喉咙和鼻孔,很意外,河水里没有令人不愉快的味道,只有野草的腥气。
这绝对是一种冒险,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也不知道那栋楼里到底会看到什么。当我溯游到了古堡的边缘,我站起身拂掉缠在身上的海藻,我的手臂因为磕碰,已斑驳成蓝色的液体,没有丝毫的刺痛感。身体的麻木,如同脱离灵魂的躯壳,好似坠落在另一个黑暗世界的鲸鱼。飞鸟在古堡上空盘旋,我想,它们是等待着我倒下去的瞬间。
我带着逐渐冰冷的身体,踏在古堡的石阶上,那些台阶湿滑的青苔中夹杂着杂乱的藤草。
拐过几道弯,我的眼前有朦胧的光,心跳却并剧烈,相反胸腔里的跳动已经近乎冰冷,微弱。但是,我的内心有强烈的愿望,想到达顶端,并深切渴望那窗台上的光。
不知为何,我的泪会落下来,我的手会颤抖。泪滴落时,河面就多一朵皎洁的花,像白莲,又不似白莲,渐渐地多起来,泪珠如珠子般滚落,如银器凋落,却没有任何声响。静,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的静。
本能地用力推开第一扇门,风好大,接着就是雪花,漫天的雪,却不似白色的,是红色的,一瓣瓣如杜鹃啼血,刹那间树外每一棵树,连天上的飞鸟都成了火红的火焰。但是,它们是冰的,冷的,渐次袭来的冰冷痛到骨髓,脖颈与眉毛的血色花瓣,如尖刀刺破了皮肤。
不,是棍棒打在身上的痛楚,沉闷,疼痛,碎裂,是病重的父亲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激烈争吵而咳出的血迹。它一滴滴,落在我冰冷的手臂。
逃亡,踏过铺满红色冰花空旷又冷峻的房间,有一瞬间,胸口的疼痛扯断了神经。
瘫坐在地上,抬掌,一汪的雪水,清亮亮的,没有了凉意,周围又是月光,狭小的走廊,前面依然有被藤蔓缠绕的门。周围的冰冷,黑暗,和天空的飞鸟,都不见了。莲花也在河面消失,一切都如同镜子一般的平静。
风吹来,草野的气息里裹携了血腥味,手臂的蓝色液体不见了,被敷上了月的白霜。门好重,好沉,一种古老的铁门,门把手有些藤蔓缠绕,却让人意外没有那么尖锐的刺刺破手心。光,柔和的光,圣洁一般的光,从门缝里滑出。
我捂着自己难以呼吸的胸膛,看到了刚才那个小女孩儿,又是那样的微笑,白莲一般的微笑。小女孩儿的身后一张床,床旁边的桌子很是破旧,上面有一个盛着水的瓷碗,水里的光如同一汪清澈的泪泉。
我缓缓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一双手伸过来,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那是一双温热的手,他颤抖着向我伸来,我的身体慢慢地蹲下,把它紧紧地握在胸膛,让它贴近我的心脏。那里有一颗滚烫的心,虽然它跳得那么微弱又无力。
泪水一颗一颗地落下,哽咽着的喉咙终于不可抑制地吐出“爸!”所有的一切都聚力在眼角,所有因为没有和父亲做最后一次告别的遗憾,悔恨和思念都潮水似的涌来。
“爸!我没有恨你”自然而然地来回答父亲生前最后一句问话,那是他期待我的回答。
可是,并没有得到。他走时,是春三月,北方凛冽的风刮着脸庞,而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所有我与他的对抗,所有与他的冲突,倔强,与叛逆,都请求他的原谅。
原谅一个小女孩儿的不够珍惜,与宽容,最起码没有照顾一个当父亲的感受。
泪滴,它们都从眼角滚落,一滴滴滴沿着楼的台阶,洒下,依然不是泪滴,而是晶莹又泛着七彩颜色的珠粒。
“爸,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让我补偿给你所有的爱。”胸腔里温润的液体又开始在血液里流动,冰冷的身体开始有了春意般的温暖,长久的病痛的躯体被眼前的幸福所笼罩。
古堡瞬间回落,窗口的藤蔓开始松懈,小女孩儿依旧站在床边,她微笑着,身后背着父亲给我买的深幽梦紫色书包。
光,一束很刺眼的光,从瞳孔射来,医院里各种嘈杂手术刀的碰撞声响,都撞击我的耳膜,我感到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说不出的内容,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有人走过来,推着我,从一个房间出来,又拐过走廊,又上电梯,又推出来。最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好多人搭着手,把我从一个地方挪移到另一个地方。
我微微睁开眼睛,在我感到冷到骨子里时,他伸过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滴泪流了出来,不是我的,是他的,泪滴温热而又潮湿,我仿佛听到了他鼻翼带动胸腔的无法控制的激动情绪。
我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鼻子上的氧气让我的胸腔感受到了新鲜的湿凉。旁边有不时报数的心跳计时器,一声又一声,我听着听着,就陷入麻药的困眠中去。
我说,我想睡一会儿。他说,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说完,不忘给我掖好被子。
我说,你握握我的脚,我的脚好冰!他稍稍坐在床尾,把我的脚放入他的胸膛。
又是月光,晚上医院里灯火通明,无数的人彻夜失眠。相反,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清晨,我终于有力气多说几句。我问他,我怎么到的医院?
他捧着一个新的星空杯,我伸出手去,记忆就都回来了。只是,这次我没有感受到身体里倒涌的血液,只感觉到重生的力量。每一个人,都应该不要挑剔自己的身体,没有这个不完美的身体,灵魂又去哪里飘荡。
我用刚刚恢复的力气握紧那个杯子,虽然,这个杯子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也告诉自己,我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我以为我会带着遗憾而走,可是,手术室里死掉的五个小时,让我有了获得新生的勇气。
最重要的是,这艰难而又漫长的五个小时,我完成了与父亲的告别,像是拥抱我的一生一样温暖,所有一切不可逆转的一切,都释怀。
当我终于放下心中的枷锁时,我也坚定地走出了那片暗黑的迷雾森林。
当夜幕降临,同所有鸟一样,我不再惧怕黑暗,开始渴望白昼,渴望篝火,渴望光与暖,并且再也不会挑食。空气里所有的气息,青草,野花,泥土和阳光,农夫和渔人,我都热爱。
回到家后,有人问我,今后想要做些什么,我想了想,如果可以,我要去看北极光,从我逐渐好起来的那一刻起,一切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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