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真美,只是太脆弱,稍纵即逝。当那一抹残阳落在脸上时,那是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度,仿似离别一吻。他站在石基瓦砾的边际,就像站在被排挤到的世界的边缘上。凉风拂面,吹来了淡淡炊烟的味道,人们称之为家的味道。他双目呆滞,凝视远方,看着太阳一点点沉降,看着晚霞一点点被黑夜驱赶。落日也将归家,我的归宿在何方?
他很喜欢看日落,好像只有落日的柔光才有治愈心灵的能力,就像光钻入了花瓶裂纹的缝隙里。每次好天气,他定会爬上顶层,坐在水池顶上,静静地看,细细地听,他不愿错过世界从纷繁到渐渐沉睡的景致。但他畏惧黑夜,他害怕将一切吞噬的黑暗,也会将白天小心翼翼保存的温暖无情冷却。他却又期待着黑夜,漫无边际的夜色能将他脸上丑陋的肉疤藏匿在深处。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是颠倒的。他每日会很早醒来,只是因为他不愿睁开眼睛就看见白天,那将一切丑陋毫无保留地呈现的白是那么的罪恶。他会在黎明前醒来,只是给黑夜最后一丝留恋和道别。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黎明,从来都不是希望的代名词。
他不曾想过童年的颜色,在他心底,那是一段灰霾,拨开灰霾,也是灰。从小学开始,他就渐渐感受到自己的特殊和世界的恶意。一开始是吸引,他总能吸引身边同学好奇的目光,就像舞台聚光灯下享受着优越感的角色。后来是讪笑,他开始留意身边的笑声,所有笑声都会被他当作讥笑,草木皆兵,如临四面埋伏。他在如履薄冰的生活中学会了讨厌和避开笑声。人们都说童年是欢声笑语的,他无法理解。
时间在拯救他,却又不断让他承受新的撕裂之痛。永远有克服不了的磨难,永远有逃不掉的荆棘。他时常独自一人,将自己包埋,将丑陋包埋,躲避来自外面的明枪暗箭。有时他也觉得可笑,自己居然在悉心呵护着那张被自己所憎恨的丑陋皮囊。他不敢上体育课,不敢走教室那条长长的走廊,不敢去图书馆,不敢跟别人聊天。同学在镜子前耐心地挤青春痘,他从来都不敢面对镜子,他害怕看见狰狞的外表,更害怕看到自己在仔细探索丑陋的样子。最熟悉的东西,竟要花一生时间探索,却也不能穷尽。
舍友卧谈班里漂亮的女生,他何尝不对某个女孩萌生爱意?他看见自己在美丽的夕阳下,与她依偎在一起,她是那么温柔,美得那么令人醉心,她轻抚他的脸,闭上眼睛往脸上轻轻一吻。那是一张无暇的俊脸。他依旧猛然梦醒后,摸摸自己的脸,呆滞良久,怅然若失地闭上双眼,轻声抽泣,恐怕梦的泪水溢出。但从此,他爱上了看夕阳。
他何尝不想过逃离?他无限次希翼,有朝一日能痊愈,将梦魇驱赶。可他发现,上帝没有自己想象的仁慈。世界上有种无奈叫贫穷,有种绝望叫人心。父母和弟弟的鼓励不足以应对外界的冷漠和歧视,朋友和老师的慰藉也像极了一场演出。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不到位的安慰只会是伤口撒盐。在他世界里,一切都不再纯粹,包括爱。这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战争,没有人能给你的枪上膛。他不再相信努力和胜利还有半毛钱关系,因为从一而终,时间都在为他谱写失败,胜利只与幸运有关,正常人的人生才配拥有胜利的选项。
世界就像一个油腻的漩涡,有些人堕入其中,承受着漫长的痛苦。
“我从来都没有办法亲口说出一句亲爱的,就像我无法说出活着的痛一样。亲爱的父母,知道吗,我从来不责怪你们,这只是上帝无情的耍弄。你们让我信靠上帝,我也信了,我读着圣经,一页页翻,可我发现它们都是谎言。‘信靠祂的,必不致缺乏’,你说一无所有的人,还能缺乏什么呢?像我这种人,甚至都会被魔鬼撒旦忽略吧。
“我曾经也快乐过啊。我养过仓鼠,种过仙人球,那些小仓鼠真可爱,仙人球真好养啊。我也买书来读,书是我的抱枕啊。人们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就是‘书是人类最好的朋友’。那种自由自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感觉真是美好!可是,我害怕停下来,我害怕出去,我害怕回到现实,我受不了那些偷窥一样的瞥视。我喜欢黑暗,喜欢晚上躲在被窝里睡,可我又不敢闭眼就睡,我害怕一觉醒来就是天明,我希望黑夜长久再长久一些。
“感觉总有眼睛在盯着我。我不害怕鬼,我更害怕人。我戴上口罩,遮住那块腐烂的疤,才有些许走出去的勇气。我受不了老师和同学的特别关心,我觉得他们在耍我。他们图个什么呢?他们要我开口聊聊,他们会真心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学会了区分痛苦和绝望,但是绝望却不断蔓延,直到不用区分。我觉得自己就是负累,社会的负累,你们的负累。我出来还能干嘛呢?我不会表达,从小就不太说话,每次说话都会紧张和害怕。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被遗忘。我想,躺在床上并不比躺在坟墓里安心,那里有无尽的黑,将这疤连同那梦魇一同掩盖。
“唉,昨天小仓鼠死了,仙人球也枯了,我的心很空。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我还想带走些东西。我最幸运的是,上帝没有将我爱的能力也剽窃掉。我喜欢过一个女孩,我们在梦里相见,每周都会做一次同样的梦。爱的感觉真奇妙,现实中的爱是这样的吗?我喜欢看夕阳,夕阳真美,不过近黄昏罢了。我爱你们,你们给了我勇气和爱。你们说会想尽办法筹钱做先进的植皮,可是手术无法治愈心里的疤,对不起了。对了,我想带走的,是爱。”
“我也要对弟弟说。你真的要明白,你是多么的幸运。我羡慕你,却从未对你生恨,因为我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我只是还在犹疑,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我说不出什么道别的话,我也不信有来生,也不期待有来生,活着就是长征,我也征服了不少东西了。谢谢你们,让我学会了爱,让我此生没有憎恨过谁。
――你们的凡”
凡闭上眼睛,纵身一跃,就像落日沉入地平线一样。
世界在向他怀里拥来,这是上帝最后的馈赠了吧。
世界上又有一个人奔赴虚无了,可是谁在乎呢?那些在社会底层奋力挣扎的个体,都会被遗忘吧。那些谱写着生命之歌的芸芸众生,都会被俗世的喧嚣声淹没吧。
他只是感到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从全身而来,伴随着漫长的窒息之感。而后,全世界终于都沉寂了下来。
凡不能动弹,全身都没了知觉。他没留下什么,只留下手里拽着的一张遗稿。
但他还能看得见。他看见有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人们的表情扭曲着,他辨认得出,那是惊慌,那是好奇,那是急切……
他终于引起了世界的注意,似乎人们又重新记住了已经被遗忘的他。这一刻,他为自己感到自豪。
多像曾经那个熟悉的场景啊――小学一年级同学们好奇又兴致盎然地聚过来,轻轻抚摸他的脸,“你好酷啊,这是什么呀?”“独一无二的疤!”他骄傲地说。
视线逐渐暗淡,童年里骄傲的神色定格在了生命最后的一抹阳光中。
嘴角没能弯,凡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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