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觉得自己无所谓了,接受现实了,输完标题,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涌出来。
安静的办公室里,大家正在午休。我抽出纸擦干眼泪,竭力的抑制住啜泣,心情在几个深呼吸后渐趋平稳。不忍拉开记忆的帷幕,不敢诉于亲人们,怕再次引起大家的伤心,只在这个无人识的地方,记录一位近亲的离去。
两年前,我们十一休假回家,美丽的小姨带着她的二女儿愿愿来到我家,与众多亲友一起给远方归来的我们接风。
“姐姐!”人未到,声已至。她从小就是这样欢快明媚的女子,开朗,奔放,热情,泼辣,像极了红楼一梦里的凤辣子。
妈妈闻声急忙出来迎接,只见小姨身着一件崭新的棕色风衣,边笑边取下头盔,支好电动摩托车,然后从后座抱下愿愿,亲昵的搂住妈妈的胳膊。
就像几十年前,某个赶集的日子,记挂着买糖吃的她,跑去搂着大姐的胳膊撒娇一样。
小姨只比我大十岁,是姥姥最小的孩子。全家上下都最疼她,与我们小辈因为年龄差距小,所以也玩的很好。
她从小就特别任性,不喜欢读书,更爱嬉笑打闹,唱歌跳舞。读初中时,听说村小学给姥姥家派了一名教师名额,才15岁的她,非坚持退学去当老师,最后大家拗不过她,又觉得那个年代,女孩子读到初中也不算太差,只好答应了。
从此她就正式成为一名幼儿教师。说来也奇怪,以前一提上课就头疼,无数次在课桌上睡觉被老师扔粉笔头的小姨,突然变成了一位特别爱学习的乖女孩。她不仅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教师培训,从书法,简笔画,普通话,数学,到小提琴,手风琴,美声,舞蹈,都从不缺课,而且回到家,还一改往日的娇生惯养,捉虫逗鸟的小小姐形象,在她的房间里按着一本厚厚的教案,对照教学参考书写了改,改了写,力求每次上课都有最完美的应对方案。
最近几年,听说县里的小学和幼儿园都可以公开招考了,勤奋的小姨不满足于继续待在村小,就像打足了鸡血一样,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县一小的岗位。一旦考上,将意味着,不仅抓到了真正的事业编铁饭碗,而且,最近的好处,就是可以分一套福利房。
小姨和姨夫结婚五年才生下第一个女儿,隔了五年,又添次女。两个女儿,名为心愿,各占一字,代表此生拥有她们就是她一生的心愿!姨夫没有正式工作,以做体力活为生,家里层次如果想要有所提升,小姨认为只有靠她拼搏一下了!
这次回来,我们也听到了小姨的好消息,说是三个月前考试通过了,虽然年龄是新任教师里最大的,但待遇编制无差。岗位已经确定,就任县一小的语文老师,福利房的钥匙也已经拿到。她脸上洋溢着满面的春风,乌黑的眸子神采飞扬,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美好的憧憬。
谁能想到,这次相会,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小姨的青春和美丽,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欢歌和笑语,最后一次,她和姨夫,和心心愿愿,以家庭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姨夫是一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瘦高个儿,没有什么才能,平日以贩卖蔬菜为主业,挣点温饱钱。他很勤快,我们这些亲戚去小姨家时,也都是他张罗着一桌桌饭菜。两个人结婚十几年,虽偶有争吵,但也是相当甜蜜。姨夫是个爱女狂,大女儿心心都已经十岁了,他还是会经常亲昵的把她抱起来,遇到有台阶的路上,还担心她摔倒,对五岁的愿愿,更是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着。
这次在我家,还是如往常一样,小姨夫和孩子们追打笑闹,小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眉眼含笑,没好气的笑骂小姨夫:“没个大人样儿!”小姨此刻的音容笑貌,在她离去后的半年里,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醒,眼角有泪滑落,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实。
温馨的背后总有一些遗憾。小姨夫是父母收养的儿子,收养他以后不久,他们就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想爱这个收养的孩子,可是又不能退回去。这就养成了小姨夫从小沉默寡言,懦弱顺从的性格,他也会经常面带笑容,只是你仔细去看,眼睛里没有闪光,脸上肌肉僵硬,无论多么爽朗的笑声都总是以冷笑收尾。他的父母是退休干部,女儿嫁了豪门,作为养子,他却连初中都没有读完,早早卖苦力,讨生活。他习惯了在父母面前,低眉顺眼,唯命是从,他习惯了把高高在上的妹妹,当作公主一样对待。
和小姨建立了小家后,小姨拿出自己婚前投资的积蓄,和姨夫攒的卖菜钱一起,买下了县城的一套别人急着甩卖的家属院,还有了两位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他心里其实是很满足的。即使父母多少次因为小姨生了女儿而给她脸色,他虽然不敢说什么,但能做到一如既往的照顾她,和两个孩子。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继续,该多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们结束假期,各自继续自己的生活。11月份,传来小姨因为上班久坐,得了痔疮的消息。所谓十人九痔,现在这个医学发达的年代,这都不算什么大事。月底我们和老家视频,问候小姨痔疮手术是否顺利,小姨在镜头里用她标志性的坏笑,掩饰她的不好意思,小姨夫代答,很顺利。
没有人把这个事当成个事。以至于小姨其实说了好几遍,疑惑为什么术后一个月了还是疼的很,视频里的小姨夫还笑她娇气,说他认识的谁在同一家医院手术后,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两天后,传来噩耗!小姨得的,根本不是什么痔疮,而是肠癌!切割“痔疮”直接导致癌细胞快速扩散,目前已经进入晚期!
刚开始有痛意的时候,其实还是中期,还是可以治愈的,可是,没有人能往这个方向想,我们后来才知道,小姨夫甚至连检查都没给小姨做,直接预约了痔疮手术,而去的那家他很熟的医院,也是给小姨直接切割了事!小姨一向不爱惜自己,做了手术的她,疼的坐都坐不下,但还是早上送愿愿入园后,坚持去上班,才正式上了三个月的课,她一天也不敢耽搁,怕努力争取来的饭碗,被更年轻的科班出身的新人抢走,而放学后她还要先去幼儿园接上愿愿,再去奶奶家接回心心(爷爷奶奶会帮他们接心心放学),给孩子们准备晚餐。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紧急回老家探望小姨,可是再次见到她时,那张脸已经几乎没有了血色。曾经活力满满的小姨,就那样无力的靠在新房里的沙发上。
为了避免哀伤的情绪蔓延,我们问起新房子的事情。小姨的双眸这才有了一些神采,她似乎使不上力,就小声给我们介绍着,你看她喜欢的窗帘,是这样穿着金丝绣着牡丹的,你看她安排的阳台,高低盆栽错落有致,你看她给孩子们买的小床,终于圆了每个孩子各有一个房间的夙愿……小姨夫悄悄的站起来,走到拐角处抹眼泪,十几年同床共枕,怎么会没有感情?
小姨的病发展的很快,省医院的医生建议做化疗,小姨夫和舅舅们收拾齐行李,做好了长期住院的准备。
一共住了两个多月。期间花到三四万的时候,小姨夫表示拿不出钱来了。
我们一边每家拿出一部分,好让医院不要停了治疗,一边问小姨夫能不能回家问问父母帮忙出钱治病,毕竟他们也算是县城里的富人。顺便把心愿带来给小姨看看,她们的妈妈不幸得此恶病,孩子也是记事的年龄了,哪怕只是过来看一眼,也能慰藉小姨的思女之心。
他面上很为难,但拗不过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回了趟家。
没想到,这一回家,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味。
舅舅们和妈妈轮流在医院照顾小姨,期间没有见过她的公婆一次,怎么说,这个儿媳妇也叫了他们十几年的爸妈,能突然做的这么绝,我们除了震惊,也实在难以接受。但是他们对养子尚且不怎么关心,细思之下,也就不得不释然。然而,总有人会不断挑战大家的底线。
小姨夫终于回来医院了,钱还是没有,理由是他爸妈攒点养老钱不容易,不可能都花到小姨身上。孩子呢?也没带过来,理由是,奶奶怕孙女们被小姨传染上什么病菌,觉得应该完全隔离她们母女。小姨夫转述这些话时,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大家总感觉和回去之前不一样了。语气中不再有悲伤,不再有心痛,竟隐隐透出不耐烦的意味来!
大家对视一眼,却没有人敢说破这一层,毕竟,这种话,可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亲戚之间,有亲情,有血缘,但实际上,从各自建立家庭起,就再也不会相互口无遮拦了。
在这之后不久,便验证了大家的直觉,都是分外的准。
小姨想孩子想的不停哭泣,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自觉快要离开这个世界,在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孩子,还能想谁呢?舅舅咨询医生,确认此病不会传染孩子,然后径直回去把两个孩子带到了小姨面前。一个十岁,一个五岁,曾经每天把“我妈”挂在嘴上的心心,曾经每天在妈妈怀里撒娇要亲亲的还什么都不懂的愿愿,在一个多月没见到妈妈之后的重逢时刻,却表现的像个陌生人。尤其是大的,见了妈妈,不仅没有亲热,反而避之犹恐不及。小女儿伸手去摸小姨的脸,被姨夫拉开了。病痛夺去了小姨的半条命,而姨夫和孩子的冷漠,令她仅剩的半条命也迅速的枯萎,凋零。
小姨夫表现的越来越明显,不光是我们这些亲人,就连病床上日渐垂危的小姨,也感觉到了,他,似乎在盼着她,早点咽气。
小姨还很清醒,只是她自己也觉得,争取活命,没什么意思了!以前那个爱美的她,每天喜欢涂好口红,描好眉毛,把一头长发编出各种花样的她,而今双眼已经明显凹陷,皮肤暗淡面如土色,唯有秀发虽历经多次化疗都还水灵坚韧,算是病程的辛苦与煎熬中唯一的一点安慰。可是,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有一天,她在昏沉中缓缓醒来,双目无神的望着床前的妈妈,幽幽的问道:“姐,你说,孩子生不生,有什么区别呢?”众人眼泪无声滑落,没有人说话,但我们和小姨,一定都在回忆,她婚后多年不孕,奔波各地医院,挨了无数针,吃了数不清的药的日子。有两个孩子,是她的心愿。她吃了数不尽的苦,以至于后来一听到又要去医院看病,就吓得想吐,终于熬到心愿达成,无论多苦多累,她都要抓紧时间挣钱,为了给心心愿愿更好的条件,为了使她的心愿不受任何委屈。但是,小孩子太容易被蛊惑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全心全意爱她们的妈妈遭受即将失去生命的苦痛时,她们被洗脑了。或许少了一份失亲之痛,但这人生七情,注定不会再完整。
孩子哪里有错?错的不过是大人的贪婪罢了。
小姨夫的表现很快就有了解释。舅舅回家帮小姨办个手续,偶然碰到一位熟人,说小姨夫正在相亲!对象是他爸爸的战友的女儿。虽然是养子,可他父母还是希望他能给他们生孙子。孙女他们也疼爱,但终究会是外姓人。小姨还在医院等着救命钱,可是,一分也不往外蹦的他们,已经帮小姨夫准备好了第二次结婚的彩礼!
我们怒火中烧,义愤填膺,但是,却不能对小姨表露分毫。婚姻算什么?男人算什么?与小姨的性命相比,都不值一提。我们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凑钱给小姨治疗,一边鼓励她要配合,一边不得不激她,你走了,孩子就没妈了,谁能像亲妈一样照顾她们呢?孩子还小,不懂事,没有你教育她们,怎么行呢?
小姨夫不知是否因为觉得愧对小姨,所以又拿来一万续命钱。真的是续命,因为癌细胞发展的实在太快了,但是,即使知道很难治好,谁能过得了心里那个坎,直接拉小姨回家坐等生机逝去呢?!
最终,一切皆是枉然!
小姨还是走了!近四十岁的她,长得那么年轻,即使绝症在身,她也每天梳起高高的马尾,如果不去看那憔悴的面容,病友们还以为她只有二十多岁。
因忙于工作,我后来没有参加小姨的葬礼。后来才知道,即使请假去参加,也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他们怕即将要娶的媳妇不高兴,所以为小姨办的葬礼,太简单,我们这些亲戚都没让去参加。是的,我们这些血亲,成了亲戚,而她急着再婚的丈夫一家,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小姨单位分的福利房要被姨夫装饰成婚房,所以她的遗体不允许被抬进家门。他们甚至希望舅舅们直接将小姨拉去火化,只把骨灰给他们送来就行了,但这完全不符合我们当地停棺三天的规矩,所以被拒绝了。至于两个孩子,奶奶说怕她俩害怕,所以不让她们参加小姨的葬礼,也不能穿白,吓到孩子怎么办呢?
后来,我们只是听说小姨的骨灰被埋进了他们家的祖坟,但是并不知道是在哪里。
接下来的数月,每每提及小姨的安葬过程,所有的亲人就忍不住哭泣和怒骂,但是看在两个亲外甥女的份上,没有和小姨夫一家当面撕破脸皮,仍维持着笑脸相待。有血缘亲人在,总要走动的,逝者已去,生者还要相处。留份余地,也留三分情。
可惜,我们又想多了。小姨去世尚不足月,那边已经公然同居,很快就扯证办席了。两个孩子,小姨的两个心愿,也不再被允许与我们来往。这个家,已经和我们不再有关系了。
我的小姨,从此就完全的在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除了照片,再没有什么能证明她曾经来过。她的短暂的一生里,前半生像傲娇的小公主肆意的享受阳光拥抱生活,后半生却像是还小姨夫的债,生了两个孩子,攒了两套房子,帮他顺利娶到年轻几岁的小媳妇,从此走上他的人生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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