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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执着地相信,人的生命状态是可以改变的。妹妹不想上学,玩手机,叛逆,与父母争吵,我相信她可以改变,因为这一切并不单单在她一个人身上发生着,甚至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必要演绎,对于这所谓的困境,往往是言人人殊,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老师不能,亲人也不能。在这些困境出现之前,往往是让人留恋的时光。
我的妹妹叫颖颖,是我舅舅的孩子,我是二十岁才意识到,我们是表兄妹。自小我俩一起长大,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每年的寒暑假都会来陪她,给她带去我看过的书,从冒险小虎队到查理九世,从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到缩减版的文学名著。我当时很小,她也很小,我的小手牵着她的小小手,夏天,我带她去买比巴卜泡泡糖,教她怎么把里面神奇宝贝的贴纸粘在手上;我们坐在电脑前,玩4399小游戏,一块通关森林冰火人,那时的电脑还是大屁股头模样的;我凑出我的几块钱,她凑出自己的几块钱,一块去广场的露天游乐场玩,常是坐了一圈旋转木马钱便花完了;冬天,她的压岁钱常常被舅舅代领,我年龄大些,压岁钱是我自治,我给自己买擦炮和雷子,给她买摔炮和呲花,她那时候胳膊很短,挥动呲花时还不能让烟花舒展地构成一个圆环,她觉得自己舞的烟花不好看,便让我拿着,我拿着呲花,在半空中画地球、甩八字、编麻花,在冰天雪地的夜晚,我是魔法师,是艺术家,也是无所不能的哥哥。
每当有人结婚或者吃席,我们常常坐在小孩那桌,把果粒橙和可乐放到我们俩脚下,她想喝啥我便给她倒啥,小孩那桌常常是下饭最快的,所以有什么好的要趁早下手,她胳膊太短,捞美食的任务自然包在了我身上,上了春卷,一共十个,一桌子十一个人,这春卷可稀罕得很,我得赶忙站起来,踮着脚尖把三个拨到她塑料杯里,上了麻虾,一瞅,个个如拇指般大小,先把我俩的杯子盛满再讲!
吃饱喝足,人往往能闲出矛盾来,老人和小孩都不例外。那天妈妈新给我买了个玩具,遥控赛车,十几米外依旧操控灵敏,玩上一个小时仍然电力充沛,我在院子里练习车技,妹妹跟着小卡车打转,可紧着追不上,便要我给她玩,我怕她弄坏,死活不愿意,她伸手要抢,我把遥控器举到头顶,边抬着头边操控着,还指挥小汽车撞了妹妹两下。妹妹哭了,大哭起来,去路对面找妈妈了,妈妈来了,最后,我不情不愿地把遥控器给了妹妹,越想越委屈,眼看她要把小汽车撞在墙的角落里,头脑一热,觉得不公平,心下又一恼,说,我不要了!送给她了。
每当我开学前要离开时,我哭着说不想走,妹妹也哭着说不想让我走,长大一点后,兴许是上了初中,我逐渐接受了离开,我哭的次数少了,妹妹依旧哭个不停,要跟舅舅一起送我去车站,除了说“不想让俺哥走”之外,她开始问“俺哥你下次啥时候来”,我若直接说下个寒假或者暑假,她多半会再哭起来,妈妈跟我讲,你就说下周就回来,可我总说不出骗她的话,只好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分别变得司空见惯,她也开始长大,眼泪并不总是分别的前奏,哭声也不再是别离的笙箫。
舅舅妗妗工作都忙,妹妹长久地跟姥姥生活在一起,姥姥把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老人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会给颖颖最大程度的满足,可随着妹妹的长大,她本应产生更多其他方面的需求,而姥姥限于能力和眼界,精神食粮无法像每日的三餐一样提供得及时,于是颖颖在某方面本应有的成长被不知不觉地压抑了,她开始认为姥姥——也这样认为父母——满足我的需求便是对我的爱,于是,当姥姥把这座墙越筑越高时,就像河流逐渐高于本地原本的海拔,成了地上河,当舅舅和妗妗意识到时,他们发现已经够不到这河岸了。
妹妹小学就去了寄宿制学校,与工作繁忙的父母逐渐有了心理上的罅隙,也成为日后她与父母争吵的理由之一。后来,妹妹遇到了手机,连上WiFi便能看到满目的琳琅,接着,妹妹有了电话卡,能够更便利地看到新鲜的外界。人若不假思索地拥抱网络,难免会觉得当下生活的寡淡,妹妹开始因为父母的一两句唠叨而厌烦,吵闹已经是小事,舅舅脾气冲,打过颖颖几次,她便把自己锁在屋里,或者整晚离家出走,虽然她多是第二天便饿得回家,但不免让父母忧心忡忡,这忧心并不会因她的回家而消散,他们的无计可施的哀叹贯穿了除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
舅舅和妗妗事业蒸蒸日上,在县里全款买了房子,家具地暖一应俱全,装修是妹妹自己选的白色布景。妹妹离开了那个小镇,在县里上了初中,她不愿坐公交车,妗妗便与她选了辆雅迪电动车,一家人在城里的生活本应幸福快乐,可生活却并不总如人意。妹妹常常会因为学校里的不如意而厌学,会因家里的饭菜不好吃而阴阳怪气,舅舅和妗妗因此愁眉不展,妗妗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如果能让颖颖变好,让我现在一无所有都行,接着自言自语,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能怎么办呢?好像妗妗眼前的虚空里有一个美好的假设,在这个假设里,没有对错得失,没有利禄功名,只有一家三口的笙磬同音。我突然发现,妗妗也老了。
我一直觉得,她和舅舅是不会老的。我见过他们年轻时的样子。
后来,妹妹开始养猫,家里多了能陪伴她的生命,她有了微信(又或者是那一天才加了我),彼时的我正上着大一,我们在一个傍晚通视频电话,妹妹跟我说猫咪的事情,说这只猫很凶,抓伤了她,可她不想把它卖掉。正值仲秋,微风四起,我站在图书馆的湖边,黄昏时的太阳总是落得很快,几句话的功夫天便暗了下来,我接着她的话题说,颖颖,你知道人为什么喜欢猫咪吗?或者说小狗小兔这样的小动物。颖颖摇了摇头,视频里的她正趴在床上,像只小懒猫,我继续说,因为这些小动物像是一面镜子,我们看着它们就看到了自己温柔的一面,人喜欢跟小猫相处,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是充满爱的,我们爱自己的同时也需要向外倾注这份爱,我们把爱投射到小动物身上,这时候,我们内心也获得了一种被爱的满足,这也是人需要亲情啊、友情和爱情的原因,爱小动物的人都是善良的人。
妹妹露出了笑容,我分不清这笑容充斥的是惊讶还是疑惑,抑或者其他心情,她说,俺哥,你变了,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你都是在哪看的啊。听到这句话,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好久没见了。
我们说好以后要经常通话,可不曾想下次联系已是一年以后。
这一年,妗妗联系了湖南的一个管教叛逆儿童的学校,离家一千多公里,那个学校的老师在颖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家里把她带走,舅舅狠不下心,分开时没出现在颖颖面前。春节回家时,我才知道颖颖已离家半年。我打开与颖颖的微信页面,大年三十给她发的红包,今天已经全额退回。
她回来后会变得更好吗?我心里像停着一个空荡的秋千,这个秋千上,一年四季都没有人,像一张空白的纸夹在密匝匝的书页里,像一幅无人问津的水粉画,印在行色匆匆的画展上。我抗拒着一切对她的假设,想她的时候,就有在生活的缝隙间,构想出一个血浓于水的拥抱。
后来妹妹回家了,与父母久别重逢,妗妗说她变得懂事了。颖颖在初二留了一级,第一个月考成绩出来后,她考了班级第一,我们打了视频电话,让我猜她考的怎么样,她晒黑了,剪的齐耳短发,脖子变得修长,大抵是长高了,有些变声,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稚嫩的童声,看到她,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好像我们之间的话题并没有随着各自的长大而过渡到如今的生活里,两个打视频电话的人,看起来那么近,距离却那么远。她对在湖南学校的事情只字未提,好像那个地方从未与她有关,似乎她离开的这些日子只是我主观臆想出来的空窗期,只是我太久没有回家住的缘故。
妹妹刚到家半个月,她和父母的第一次冲突爆发了,脾气像是岩浆一样汹涌,突如其来地被送去湖南管教学校,在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并没有学会反思和斟酌,半军事化的生活让她学会的是隐忍,如今,这委屈和伤心,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家中的争吵又开始数见不鲜,颖颖似乎要把积攒的所有怨气通过每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加倍地反馈到舅舅和妗妗身上,楼下常常能听到她摔门时楼道的震颤。舅舅和妗妗又一次束手无策,舅舅学会了沉默,当颖颖脾气上来时他便出去,或者寻些短视频放空心神,妗妗想成为颖颖想让她成为的样子,为了不让颖颖养成吃外面饭的习惯,颖颖想吃什么,她便学着做什么,没有砂锅买砂锅,没有鱼粉买鱼粉,为了颖颖能去学校上学,她主动联系同班的小朋友来家里做客,即便如此,颖颖也会因为一两处不周到而大发雷霆,妗妗跟我说,颖颖生气的时候,很吓人。
在小学时,妹妹已有了不听话的苗头,妗妗常与我母亲联系,觉得她教育有方,养出一个还算是品学兼优的孩子,可妗妗没注意的是,母亲虽然把我养大,可她付出的成本是建立在自己成为全职主妇的基础上,才有时间经年累月地守在我身边。母亲的经验与妗妗的需求并不能完全相同,母亲所提供的这种环境,也让我的性格出现许多弊端,像是人生中的隐疾,不痛不痒,但早已烙下病根,我相信,我所受的苦也是颖颖所不理解的,就像曾经的我不理解妹妹为什么会闹人一样。
当妗妗问母亲时,母亲离不开的一句话便是,当时你们忙忙忙,以前就叫你们多陪陪颖颖,现在知道小孩不听话了……这么多年,母亲困于自己的局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我曾告诉过母亲,妗妗需要的不是这些,不是这样讽一劝百的话。
有一天,妗妗打来电话,彼时我正在上学,下课后我便拨了回去,妗妗想让我联系下妹妹,看她是否会听我的话,可我微信消息刚发过去,第二条便显示我被颖颖拉黑了。
我想帮助妗妗,用“帮助”这个词语并不准确,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让颖颖变好。可是,我不知道,已经有了感情空档的我们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当她不听父母的就跑来寻求我的支持,说,我听俺哥的,或许,她已经把我和那些长辈归于一类,像是整日说教和管束的教官。
我相信颖颖的情况不是个例,从我所涉猎过的领域里,经济学不行,法学不行,文学也不行,唯一让我看到可行性的是精神分析这门学问。我开始询问一些精神分析师,看他们推荐的书和课程和书。随着了解的相对入门,我发现,精神分析这门学问除了把人作为整体,发掘人性深处之外,还有会对人类分门别类地探寻。生活中事与愿违的情况太多了,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会事与愿违,想到这些,我十分兴奋,也无比难过,他们明明那么爱颖颖。我从荣格读到温尼科特,从卡伦霍尼读到曾奇峰,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母亲和妗妗在生活经验中提炼不出的东西。
那段日子,舅舅学会了缄口和沉默,逐渐选择性地忽视发脾气时的颖颖,好像家里有两个颖颖,一个是爱笑的快乐女孩,一个是喜怒无常的女客人,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他女儿的朋友。我常与妗妗打电话,电话一打一个多小时,我像四处寻医问药的徙客,觅得什么山林土方赶忙通达给妗妗。我多次劝她狠下心,颖颖不吃饭,不要求着她,即便颖颖不跟你们说话,等她把钱花完了,她一定会开门与你们产生联系,到时再借机交流。我跟妗妗讲起当年我和父亲的冷战,说,小孩一定割不断与母亲的联系。
我尝试让妗妗理解小孩所谓叛逆背后的逻辑,小孩的攻击性是矛,家长如果以盾的形式出现,那冲突必然产生,可是,父母如果与孩子站在一起,握住矛身,好的亲子状态自然就有话可说了。我给妗妗假设了许多场景,诸如她生气时怎么办,她要求过高时怎么办,在她开心的时候如何做一个好的倾听者,如何与颖颖建立情感链接,在情感上与她站在一起。
可往往没过几天,妗妗的电话会再次打来,我也难免数落起她那颗狠不下的心。每每这时,我便自以为是地暗示自己,这是妗妗执行力的问题,不是我总结不到位或者分析不彻底的缘故。
这次过年,我回了家去,终于见到了妹妹,个子已经窜到一米六三。天气寒冷,她穿着白色的短袄,一边说天冷,一边敞开拉链,或许她觉得自己敞开外套时,别人便会注意到那件有品位的内搭。
到家后,妹妹从巷口跑出来接我,那个下午我们相处得很开心,一起放炮,一块吃别人结婚时摆的宴席,晚上我随舅舅去县里住,在二十层的楼顶,纤小的雪花自顾自地飞着,我用手里的呲花点燃妹妹手中的仙女棒,在我们分别的这些年里,烟花成了禁燃物,放烟花和我们彼此一样久违。我们对爆竹的熟悉程度依旧停留在小时候,比之当初还要生疏,笨手笨脚的我们把打火机烧坏了两个。她看我点火时的害怕样子,笑我是个大笨蛋,火光映出她银色的牙箍,我说她是个憨果儿,笑她这么大了还怕黑。
一切都比我预想的样子要好。
第二天一早,要回镇上走亲戚,早晨的颖颖还在熟睡,手机连着充电器倒扣在枕边,没有起床的意思,妗妗把火锅烧好,把食材在桌子上摆好,说这样颖颖醒来后能自己下火锅吃,接着也回了镇上。正月的白天过得总是很快,大年初三,烟花像坠落的星星,在天上连绵不绝地闪烁,人们说火药可以杀灭病毒,清除三年来的霉运,这个春节是真正意义上的辞旧迎新。傍晚,在回县的路上,妗妗说要给我做砂锅,我欣喜地答应。到家后,颖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以为她不在。舅妈没一会儿便做好了,褐色的托盘,黑色的砂锅,里面的鱼丸和脆皮肠冒着暖意,我和舅舅把菜端上,三个人正吃着饭,妹妹的房门突然开了,看到我正吃着砂锅,盯着妗妗说,你让他吃这,那我吃啥?我停下了筷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空气凝固了几秒,妗妗说,让你哥尝尝嘛。颖颖逐渐把话题朝不具体的方向转移,对着妗妗说,你们还回来干啥,我一个人在家,就饿死我?妗妗说,家里来客,你也知道过年这几天。颖颖,声音陡然加大,我能天天吃火锅?你看看我今天吃饭了没?妗妗说,今天你问你爸和你哥,我们吃饭了没,忙得做饭都没空。颖颖吼道,恁没吃饭关我啥事!妗妗刚想接话,又被颖颖的声音呛住,舅舅声音不大,接了句,那就饿死我们吧,颖颖依旧是那句,关我啥事?!恁要不想管我那生我干啥?
我低着头,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还是个孩子,我没法像大人一样生气和指责,二十多岁的我坐在那里,就像孩子犯了罪。舅舅和妗妗四十岁,一生中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养妹妹,听到“不管我那生我干什么”这句话,身体本已发僵的我又像被一根绳子五花大绑,被人架起去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东西。我无法想象舅舅和妗妗心中的难过,如果心会流泪,那泪水是否会蛰疼他们?
人在流泪之前常是坚定的。
面对大发雷霆的颖颖,我尝试拥抱,用在脑海里彩排过的相拥来对待颖颖,我站起身的动作迅速且突然,颖颖虽然暴怒,但她稍作反抗后也抱着我,我的手搂在她的肩上,我觉察到她从反抗到松弛下来的过程。我本是做作的哭腔,在抱着她那一刻突然流下了真实的泪水,我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和喘息,我心里稍稍安定,颖颖也流泪了,她哭了,她个子到了我的胸前,我小声念叨,别生气,不要生气,哥不想一来家就看到你生气,也不想看见你哭。她流着泪倚在我的胸膛上,似躺似倚,我看着她不住涌泪的大眼睛,我看到了到妹妹的痛苦和委屈,她也很累,我知道,有一个坏人在控制她,她做的并不是她想做的,她不是故意的。大约过了十秒,这时间也许并不准确,我无法量化这段时间,它那么漫长地逗留却又转瞬即逝地从我身上剥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开始反抗,用力地推开我,说着“你起来”,她挣脱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泪水刮花了脸颊,从她彻底挣脱开的那一刻起,我再无法把她揽回怀里。我自私地希望她的挣脱是短暂的,拥抱和相聚是下一毫秒就能来到的事情,会像海水,退去还会涨起。
见我杵在原地,她开始彻底释放自己的怒气,那由最不具体之物所构成的怒气,她流着真实的眼泪,却躲在最岌岌可危的世界里,虚构自己,虚构妈妈,虚构爸爸,也虚构了爱。她说不停地说,这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你们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们还在这干啥?我分不清妹妹的话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设问句还是反问句。我眼睛看着她,单纯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泪在没有规则地乱窜,不似刚才流淌得那么坚定不移。她漫无目的地吼,攻击性在铺了地暖的家里纵横决荡。
窗外,雪花像雨一样落了下来。
舅舅在客厅喊我,叫我出来,听到他一声声的呼唤,妹妹的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我的内心也变得不坚定起来,开始手足无措,像一张被撕得破碎的网,胆小懦弱焦虑呆滞,各种情绪开始无孔不入地侵袭我,我的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圈,蜷缩着退了出去。耳后是“砰”的一声摔门,那时高楼乱颤,在深冬的夜里瑟瑟发抖。
我坐回餐桌上,砂锅里的红油已经凝固成薄薄的一层褶皱,妗妗早出了门去,舅舅在看似平淡地吃着饭,不知是无奈还是已经麻木,捯着两道不怕天寒的凉菜,说,我这都习惯了,吃饭吧。我夹了颗鱼丸,迟迟没有放进嘴里。
世界安静了一会,窗外的烟花声又逐渐传回耳畔,我开始按部就班地吃饭,夹一个丸子,喝口汤,这时,颖颖或许觉得攻击性尚未达到她所期待的目的,打开门,言语之间,将饭桌上的陈醋瓶打翻在地,醋壶口小,只是稍溅出来几道醋痕迹。舅舅依旧低头吃饭,妹妹怒目圆瞪地审着他,我盯着妹妹的眼睛,我想看清她,看清我与她的这一段距离,她的大眼睛视线稍稍一转我便能察觉,她装作完全看不到我的样子,但会把眼球微微一颤,偷偷瞥我一眼,好像有些不敢看我。泪水是人最后的武器,会攻击自己也会攻击他人,会掩饰自己无法掌控的破坏力,保护自己最后的体面。这时舅舅起身,我心下一惊,以为是要对颖颖发火,谁知舅舅是去厕所涮拖把,等颖颖再一次摔门进屋后,出来把撒上醋的地面拖了拖。
看到舅舅的行为,我的舅舅。我心中原本坚定的东西突然破碎了,像是礁石突然化作了海浪,山脉陡然化成齑粉,成了再也拾不起来的物质,我哇哇哭了起来,放声大哭,舅舅说,你咋也哭了,你个哭啥。可眼泪哗哗往外涌,真正的哭,原来是这种感觉啊,好像能看到自己扭曲的五官,我知道张大嘴流鼻涕的样子是那么难看。当人被压抑时,便会经历痛苦,当痛苦经过某种渠道被释放出来,何尝不是一种痛快?
这次的泪水是溃败的味道,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痛快且自在地哭了。
我想到在学校时,听妗子说她现在多么无助 ,我信誓旦旦地帮她疏解,让她狠下心来,对于颖颖的情况我说的是那样的头头是道,是那样的胜券在握,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事了。我看精神分析,起早贪黑地读一本本大部头的书,像个奴隶一样捧它臭脚,我觉得它是能帮助到人的,把每一个方法论与颖颖的状况相联系,这门学问若能帮助到我,我便能帮助妹妹,我多次让妗子狠下心来,可是今天轮到我了,我才发现,你怎么狠得下心呢,一切学问和信条在亲情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破烂,亲人之间的痛苦是相互的,我尚且做不到,生她的母亲又何能做到呢?我为自己可悲的自信而感到羞愧。
一时间,我心中的那一处坚定,突然破了个洞,接着散出蜘蛛丝一样的裂纹,某一根弦,突然崩断,我突然理解了宗教徒的某一丝心理。当直面颖颖的时候,我是无助的,像一张白纸,无法让她、让妗妗、让舅舅好起来,我让自己变好尚且做不到。
我想起昨天下午刚来的时候,见到妹妹,她已经一米六三,额头上的青春痘见证了她的成长,已经是个大姑娘,前不久打了耳洞,有些发炎,不能碰,她说疼,头发用簪子夹着,穿着白色板鞋,黑色修身裤,白色的羽绒服,我把她的口罩取下来,狠狠捏了捏她的脸蛋。这是多么美丽的相逢,在冬天里我体会到了大海漫过脚背的温暖,可今晚,这海水却让我窒息。
后两天,我再没去县里,只是住在镇上,陪着家中的老人,也陪着我正在重塑的心灵和机体。妗妗给我发来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直到我离开家乡,再没去过县里,也没见妹妹再回镇上。
天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来得太迟,不知中伤多少猝不及防的庄稼。
文字常常承载不住我的情感,反而像是催泪剂,眼泪边写边流,我刷一会儿手机,等泪干了,再开始写,可免不了回忆刚刚,记忆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看到了小时候怕黑的她,也看到同样怕黑但装作不怕黑的我,镜花水月的过去在眼前一朵一朵地浮现,蓄满的眼泪再次涌出沉重且饱满的一注,滴在了望眼欲穿的池潭中,妹妹和我在其中不停地奔跑,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跑过春夏秋冬的时候,我们发现还有生老病死四个路口,跑累的我们会歇一歇,可这时,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分开了,还是谁先换了路口,碧水微澜,我们的身影随着潭中一圈圈的波纹,消散在深不见底的渊薮里。
眼泪又开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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