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的生无可恋
何凡把撕开的床单拧成一股绳,打了个死结,他站在椅子上,把用床单做成的绳圈套在吊扇上,抬头把自己的脖子挂了进去。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那六个字落入眼帘。
在吊扇旁边的横梁上,原本雪白的涂料沾满浮尘,字迹黯淡了,几乎与周围的墙壁融为一体。
他只是闭上眼睛,让冰凉的床单包裹住整个喉结,脖子上的皮肤立刻绷紧。他移动双脚,摸索着挪到椅子边缘。他感到椅子开始倾斜,全身的重量一下子落在了床单上。他张开嘴,发出“嘶啦嘶啦”的喘息声,身子止不住地摇晃起来。他的眼前突然迸出一片细碎的火花,亮光转瞬即逝,伴随着耳朵里的鸣响……
真的生无可恋
什么?他浑身一震,像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他立刻睁大双眼,在目光所及的范围搜索。他慌乱的视线很快捕捉到了那六个字。他死死地盯住它们。他还在摇摆,左脚已经悬空,右脚踩着椅子的边角,使椅子倾斜着晃来晃去。他抓住床单,把手挪到下巴旁边,垫着下巴,让头尽可能地抬高,让紧勒的喉咙透进点空气。
他一直死死地盯着它们。然后他的双腿开始颤抖,浑身的热汗像开闸的流水,从隐藏的毛孔里奔涌而出。胸口越来越沉,气息越来越弱,腿像风中的枯叶,一直抖个不停。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床单,把仰着的脑袋往后挪,让快要断掉的脖子一点点一点点地滑出绳圈。他的右脚尽力稳住椅子,不让它动来动去,哪怕只能让它倾斜。
一点,一点,又一点,他眼前的一切开始有重影,他的手指火辣辣地疼。他着急了,他不敢停,他继续挪着,又是一点,又是……脖子出来了。他胳膊一软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椅子踢翻了,滚到了床前。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间或干咽几口唾沫。他起不来,但又感觉不到疼痛,干脆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然后他睁大双眼,望着头顶的某个地方,那块似乎一无所有的墙皮。
真的生无可恋
没错,就是它,就是它让自己再次败下阵来,就是它让自己铁一般的决心瞬间崩塌,就是它……可它到底什么意思,也没有个标点符号,究竟是看透一切的表白,还是犹豫不决的自问?这真的是个问题。
还有,究竟他妈是谁写在这儿的?正好是这个房间,正好写在梁上,又偏偏在吊扇旁边,写在让人扒着吊扇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平时谁会留意这里,要不是刚才……刚才……刚才肯定会看见,不管是谁,只要是像他刚才那样,毫无疑问都会看见。这么说,那并不是别人的无心之举,而是像一面镜子挂在那里,等着哪个人一旦爬上去了,好最后一次照照自己的脸,最后一次看看自己的眼。
他不喘了。他撑着冰凉的地板坐起来,慢慢挪到床边。他靠着床,右手伸到背后,揉着一阵阵钝疼的腰。
要不再等一天吧。何凡头枕到床上。再想想,他忽然觉得有几个问题真得还要再想一想。等到明天,最快今晚,当夜幕再次降临,或许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他支着床沿站起身,扶起椅子,站在椅子上取下床单,揉成一团,扔在床上。
那么现在,他扫了眼空荡荡的房间,干嘛不出去走走,雪后的清晨,正是散步的好时光,何况又是个默默无闻的小镇子,多好的地方。最后一天,何必浪费。
何凡穿上外套,走出房间。壁灯关了,楼道里光线阴暗,尽头的窗户没有合上,窗前的地板一绺薄薄的雪。
他朝楼下走去,有音乐声隐隐传来,越往下走,声音越大。到了一楼大厅,他看见旅馆老板正一边听着手机里的凤凰传奇,一边在前台抹桌子。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见何凡走到跟前,连忙把声音调低了些。
“大哥,吵到您了吧,”老板说。“我都忘了您还没走。”
何凡没说话,只点下头,径直朝门口走去。
“大哥,要走呀?”老板说。“长途车还没来呢。”
“再住一晚,”何凡说。“我先出去转转。”
“我说大哥,您不着急回家过年?”老板说。“今儿可就腊月二十八了,就剩你一人儿了,再晚咱这儿可就没车了。”
“知道了。”何凡伸出左手,正要推开玻璃门,又停住了,回头对旅馆老板说:“兄弟,你这家店开多久了?”
“父子两代,差不多有三十年了,”老板说。
“这房子看着不像呀?”何凡说。
“嗨,这不重盖的嘛,”老板放下抹布,搓搓手说。“就是现在这三层楼,盖了也有十几年了。”
“嗯,”何凡点点头说。“你这店里有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就是说,好比有人……有人……在房间里头……”
“丢东西?”老板赶紧摆摆手说:“这您尽管放心,只要是您带进来的,要是找不着了,我就是把每块砖……”
“没有没有,随便问问,”何凡抬下手,止住老板的话头。“你忙吧。”说完又要开门。
“大哥,喝碗汤呗,”老板说。“我老婆炖了羊肉汤,我给你盛一碗去。”
何凡顿了一下,面前的玻璃门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气,完全看不到外边的景象。“不用了。”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爸爸,好漂亮的雪呀,我们来打雪仗吧。”女儿甩开他的手,笑着跑开了。她在前边不远处弯腰抓起一把雪,坏笑着走近两步,一抬手朝他扔了过来。
何凡立即抬起双手,挡在眼前。什么都没有。过了十秒钟,他放下手臂。女儿的笑声还在空中回荡,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只有风声在耳边尖啸。他放下手臂,发了会儿呆。
对面的小超市门开了,两个女店员拿着铁锨、扫把,把门前的积雪铲走,扫出一片空地。她们把工具靠在门口,搓着双手走进店里,再出来时一人搬了箱白酒,接着陆陆续续搬出一堆酸奶、色拉油、火腿肠、方便面什么的,堆在檐下干净的地方,最后又拿出一块纸板放在那堆箱子上,纸板上用红笔写了八个大字:欢度春节钜惠全镇。
何凡朝街道两边看了看。左边的门面多些,不断有人走出店面,清扫门前的积雪。几家卖早点的铺子,已把热气腾腾的笼屉搬了出来。有些店家已经打开音响,叫卖声、舞曲声和流行歌的声音混在一起,将整个街道的睡意一扫而光。
何凡走下台阶,朝街道右边走去。街道不长,约莫二三里地的样子,何凡踩着湿滑的积雪,晃晃悠悠地走了十分钟,两边就又是荒坡和农田了。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里,传来几声懒洋洋地狗吠。
何凡没有目的,也不着急,还有一天时间,能看看这白茫茫的雪,能吹吹这冷冰冰的风,他很满意。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他甚至在想,不知在那个世界,是否也有这样的宁静。
就这样,大概又走了二里多地,那条冰封的河流出现在眼前。印象里,打从他来那天起,这条河上就一直结着冰。河面大概三十米宽,一米多高的河堤上长满枯黄的蒿草。再往前去,一个有脚窝、能踩着下到河沿的路口,竖了一块原色的木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禁止溜冰。
远远望去,冰面似乎不是太厚,因为到处都能看见横七竖八的裂纹,有的地方还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片片水洼,仔细朝那些水洼望去,冰面一片透明,隐约能看见下面的水流。不过还是有个女孩对这些视而不见,正低着脑袋,乍着双臂,向河面的中间走去。
何凡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提个醒,或者干脆把她拽回来。女孩还在往前走,虽然走得很慢,但前面没多远分明就是一片水洼,一片破碎的亮光在冰面上摇晃。她又走了两步。何凡觉得自己听见了“咯吱”声。
“喂,”何凡说。“快回来,不想活了!”
女孩扭头望向这里,她摆摆手,回头继续要往前走。
“站住!”何凡一溜小跑,下了河堤,一脚踩到冰面上。“快回来,没看到前面有冰窟窿?”
“我找的就是冰窟窿,”女孩头也不回地说。“这个窟窿够大,肯定能让我下去。”
“你,你说什么傻话,快点回来,”何凡看见那片水洼,晃动的光亮好像变大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烦不烦?”女孩转过身,歪着脑袋说。“不就是跳河嘛,多大点事儿,这丁香河里哪年不得死几个人?行了行了,赶紧走你的吧。”女孩说完,就要转身。
“慢着!”何凡说。“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女孩没搭理他,径自转过身去。
“怎么着,你还真不想活了?”何凡说。“正好,我陪你!”
女孩定住了,像在等待着什么。
“等着我啊,”何凡踩到冰上,往前走了两步。“咱们好歹做个伴儿,黄泉路上也能聊聊天。”
女孩转过身,瞪着何凡,眼白一闪,脸扭向了一边。
“你是不是闲疯了?”女孩说。“这丁香镇上七八个棋牌室,三四个网吧,还有洗澡洗脚、按摩唱歌的,你说你……”
“那你干嘛不去呀?”何凡说。“你也就有十二岁吧……”
“十四,”女孩说。
“好,十四,”何凡说。“不就是跟小姐妹吵个架嘛,不就是跟家长怄个气嘛,不就是……”
“你知道什么?”女孩说。“我恨他们,我恨他们,还有我自己,还有这整个丁香镇,我真想让他们都沉到这河里,永远别再出现!”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这整个世界!”女儿倒退着,边哭边喊。“你们走吧,别再来了,永远别再出现!永远……”
一辆汽车在何凡身后停住。他听见有人在喊:“去市里的,走不走呀?”过了五秒,那人又说:“两个神经病!”喇叭响了两声,车开走了。
“你听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你要真是打定了主意,没人……”何凡说。“要不这样吧,你先过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只要你的理由充分,我绝不拦你。”
“凭什么?”女孩说。“我不想说,谁都别想管我!”
“那咱们就一块儿跳吧,”何凡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咱们拉着手跳,说不定还能沉的快点儿。”
“你无赖!”女孩甩着胳膊跺了下脚。她脚下的冰面顿时多了几条裂缝。
“嫌我慢是吧,那我走快点儿,”何凡说。
“行了行了,别嚷嚷了,”女孩说。
她开始往岸边走,不紧不慢,就像平时走在路上,她小声地嘟囔着,眼神在远处扫来扫去,根本不看脚下的冰面。
从何凡身边走过时,女孩的肩膀碰到了何凡的胳膊,她只是侧了下身子,然后走到河边,踩着脚窝爬上了河堤。
走到公路上,她继续往前走,朝集镇的方向,不时踢着路上的积雪,有时脚下一滑,她赶紧伸开双臂,打个趔趄。
何凡紧跟着她,在她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他望着她红色的短腰羽绒服,发白的宽松牛仔裤,粉色的运动靴,还有脑后甩来甩去的马尾辫。他想把她叫住,跟她说点什么,可望着她的背影和脚步,他明白她什么都不想说。
他们走回集镇。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除了赶集的,还有许多摆摊的商贩。地上的积雪几乎看不见了,满是脚印和车辙印,把路面变成了泥潭。
女孩一转身走进一家早餐店,何凡跟了进去。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金黄的灯光和锅灶上的蒸汽,把身上的寒气一扫而光。
女孩要了一碗稀饭、两个包子,找个里面靠窗的位子,坐下吃了起来。胖乎乎的老板娘又笑吟吟地看着何凡。何凡冲着几个铁锅看来看去,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我们这里还有豆浆,现磨的,”女店员说。
“好吧,就要豆浆。”何凡结了账,接过盛着热豆浆的碗,坐到女孩对面。
“你还相信什么?”女孩抬头盯着何凡,等他看向自己时,她又低下了头。
“什么意思?”何凡说。
女孩侧了下身子,指着身后说:“好比这里的豆浆、稀饭、胡辣汤,每一种你都吃过,还吃了不止一次,哪一种是你最喜欢的?”女孩喝了口汤,又补充说:“这么说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苦辣酸甜都尝过了,那你觉得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你这个比方不太贴切,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何凡说。“我相信命运,我现在相信只有命运才是永恒不变的。”
女孩抬起头,迎着何凡的目光,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放下勺子,垂下目光,无声地笑了。
“跟我想的一样,”女孩说。然后她目光一跳,直冲着何凡的脸说:“那你就应该明白,拦着我是错误的,那是我的命运,谁都不能改变。”
“也许吧,如果真是这样,耽误一会儿又有何妨?”何凡说。“说来真是可笑,一个钟头之前我其实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不过就像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一样,似乎有个人也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把我拦了下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我决定再等一等。”
“不知所谓,”女孩愣了下,轻声咕哝一句。
“你听不懂没关系,”何凡说。“其实你根本就不该考虑这些,你这样的年纪就应该……”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女儿挥舞双手,流着泪说。“我想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何凡捧住瓷碗,滚烫的豆浆在碗里微微晃动着。他深吸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好吧,说点儿咱们都能听得懂的,”何凡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或者,怎样才能让你打消这个念头?”
“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也没人在乎,”女孩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知道?”
何凡看了看窗外,南来北往的人们川流不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涂满梦幻般的光泽,从他的目光中一闪而逝。“我经常做些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做了就做了,没什么道理。”
“嗯,理由很充分,”女孩说完,微微一笑。她用右手食指抠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刺啦”声。“今年我有两个朋友都死了,还有一个朋友摔断了腿,我忽然觉得……”女孩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的手指停了下来,指节发白,微微抖动着。等她再睁开时,眼中闪着泪光。“我真想她们。一想起她们我就觉得,特别没有希望!”
“我明白你的感受,”何凡说。“其实我……”
“不,你不会明白的,她们太惨了,”女孩说。“小玲和娟子,她们只是想挣点零钱,让爸爸妈妈不用那么辛苦,没想到那个鞭炮厂竟然爆炸了,她们……她们烧……都烧成炭了……”女孩一下子泣不成声。何凡把桌上的卷纸扯了一截,塞到她手里。她把纸巾紧紧攥住,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唉,真是可怜,”一旁的老板娘忽然说道。“我有个侄子,也在那家炮厂打零工,命虽然保住了,可身上大面积烧伤,满是鲜红的血痂,看一眼我就头皮发麻,两腿发软。唉,活着又怎样,他这辈子算是完了,生不如死呀!”
“怎么会有小孩在里边?”何凡说。
“嗨,都是些留守儿童呗,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老人又看不住,想挣零钱了就去偷偷打零工,工钱又便宜,那厂里当然乐意,”女店员说。
“平时没人管吗?”何凡说。
“也管,镇上经常去突击检查,可总是有人通风报信,检查的人还没到,孩子早走光了,”女店员说。“其实谁都知道,镇上活个企业不容易,平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女孩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扔掉纸巾,拿起勺子,继续吃了起来。
何凡望着碗里的豆浆,香气越来越淡了,可他刚把碗举到嘴边,又突然没了胃口。他把碗放到一边。
“还有兰香,她也不值,”女孩边吃边说。“她喜欢乐器,学校的手风琴、电子琴,她都会弹,尤其是电子琴,也没见她怎么学,弹着弹着就会了。”
女孩喝了口汤,又抠起了桌子。“其实她最喜欢钢琴,每次一提到‘钢琴’这两个字,她就两眼放光,比提起她妈还兴奋。不过她从没见过真的钢琴,只在电视上见过。”
她说有一天,兰香听说县城里开了一家钢琴店,想去看看,让她一起去。她们就偷偷坐车,去了趟县城,找到了那家店。一进店门,兰香就跟疯了似的,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她们还去看了楼上的教室。
后来突然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说是店里的水晶纪念牌丢了。男的指着兰香对女的说:“老板,我刚才就看见她摸了。”女的打量兰香一眼,撇撇嘴说:“土里土气的,一看就是农村娃。”她对那男的说:“这种不三不四的人,难保手脚不干净,给我搜。”
她们急了,想跑出去,可人家三四个人围住她们,根本脱不了身。那女老板要抢兰香的挎包,兰香死活不肯,大喊大叫,那女的抬手就给了兰香一巴掌。女老板打开挎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又过来细细搜了她们的身,把口袋都翻了出来。然后女老板说,让她们快走,别影响了其他顾客。
这下兰香不走了,她让女老板道歉,让她把包捡起来。女老板当然不肯。兰香说,如果不道歉,她就死在这里。女老板当时就笑了。她说:“好啊,你死给我看,死了我赔你丧葬费。”兰香脸涨得紫红,她大叫一声,撞开前边的店员,推开旁边的窗户,一抬腿就跳了下去。
“我……我都……那他妈是三楼呀!”女孩把桌面抠出一道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冲到楼下,兰香躺在马路上,像睡着了一样,身上没有一滴血,可就是怎么喊也喊不醒。我摇她,不停地摇她、喊她,她就是不理我。我怕极了……”
女儿身下的血像盛开的红莲花,在水泥路面上流淌、漫延。捧着女儿的脸,他无声地呼喊,一遍又一遍。他眼前开始出现漫天的大雪,鲜红的雪花飞舞着,寒彻骨髓。
“后来救护车来了,后来我给她奶奶打了电话,后来听说她被电线挂了一下才摔到地上,再后来,她醒了,但是右腿断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得起来,”女孩说。
“现在呢?”何凡说。
女孩抬头看他一眼。“在家养病。她爸妈回来过一趟,没多久又去打工了,平时全靠她奶奶照顾。”
“她还好吗?”何凡说。“我是说……”
“不好,很不好,”女孩说。“上星期我去看过她,她说她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管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是现在,她的路到头了。”
何凡舔舔嘴唇,看着女孩布满泪痕的脸庞。她把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眉毛。她似乎觉察到什么,眼皮一抬跟何凡对视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嗯,那个什么,我叫何凡,何必的何,平凡的凡,”何凡说。“兰香平时叫你什么?”
“噢,那个嘛,”女孩说。“叫我晓彤。”
“好,晓彤,”何凡说。“就因为这个,你明白了兰香的心思,所以就想跟她一样?”
晓彤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她又抠起桌子,一下,又一下。
“看的出来,你的朋友绝望了,你也是,”何凡说。“可绝望和死亡并不是一回事,其实只要活着……”
晓彤站起身,包子也不吃了,扭头走出了店。何凡也赶紧起身,跟了出去。
街上有点拥挤了,回家的、过路的、办年货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前面有辆半挂车把路堵死了,人群里一片叫骂声。
晓彤只顾扎着头往前挤,把别人的东西挤掉了她也不管,有人骂她也不回头。何凡伸长脖子,边走边盯着她红色的身影,生怕她突然消失。
走过堵车那一段,人渐渐地少了。他们一前一后,默默地直往前走。走出二三里地,集镇慢慢地远了,丁香河也看不见了,前后的人家稀稀落落,耳边也只有风声了。他们又走出一里多地,晓彤往旁边一拐,走上一条村级水泥路。
“你这是要回家吗?”何凡说。“没准儿今天还要下雪,还是回家……”
“活着没一点儿意义,”晓彤突然扭头,冲着何凡说。“就我们这样,从小和泥巴长大,在一个破学校读书,整天在农村晃荡,你说……”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像卡在那里。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她看着面前的麦田和杨树,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村庄,看着村庄上空厚厚的乌云。“你知道吗,我们也有梦想,我们也想当画家、当医生、当工程师、当钢琴家。可是看看我们的日子,再看看人家城里的孩子,我们真的没法比。我们越来越没指望,将来只配去厂里打工,干最累的活,挣最少的钱。没别的出路,真的。一想到这个,我就……”
她捂住脸,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淤住了一样。何凡走到她身旁,看着她纤细的手,看着她手背上褐色的伤疤。他知道这种感觉,一旦降临,就只能等它慢慢过去,没有别的办法。
一辆三轮车从他们身旁驶过,车上装了两头猪。等三轮车驶上马路,听不见了,晓彤把手放下,长叹口气。“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兰香的想法是不对的,可是又能怎么办?我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兰香,还不如早点托生,下辈子有个好指望。”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完了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一把刀,在何凡的心上划了一下,他觉得心脏立刻缩成了一团。他看着那张脸,那张稚嫩、清瘦、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副释然的神情,他突然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不如这样吧,我们去看看她,”何凡说。“我想送她一个礼物,也许能让她看到希望。”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何凡,过了半响才点点头。
“对了,你到底是谁呀?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在这里?”晓彤说。“我看你空着两手什么都没带,你要送什么给兰香?”
何凡转过身,他们边走边聊。
“我嘛,曾经是个普通人,”何凡说完打住了。
“说呀,这就完了?”晓彤说。
何凡只顾埋头走路,没有吭声。晓彤站住了。
“你怎么这样?我都跟你说了我的事儿了,”晓彤说。“你要是这种人,我就不带你去了,咱们各走各的吧。”
“好吧。就像你说的,要是想听,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反正也没人在乎,”何凡边走边说。晓彤跟在身旁。
何凡说,以前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做玩具的,挣了点钱,结婚生子。那时,他很满意自已的生活,觉得想要的都有了。但不知怎么搞的,生意慢慢地不好做了,东西卖不出去,或者货款收不回来,有的客户干脆就跑路了。那段时间,他开始喝酒,发脾气,跟身边的每个人吵。然后,妻子离开了他,不久,女儿也走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不,不对,其实是比开始的时候更糟,因为那时候还有希望,”何凡说。“我开始四处游荡,走到哪里是哪里,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儿。但有什么关系,哪儿都一样。哪天我要是倦了,不想走了,或是走不动了,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挺好!”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赶路,穿过一个村庄,去往下一个村庄。一路上,晓彤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被某个难题死死地困住了。何凡也不打扰她,随着她的脚步,在乡间小路上走走停停。
又一个村庄近在眼前,晓彤说:“就是这儿了。”顿了下她又说道:“没想到还能再见。”
“嗯,”何凡说。“你早上几点出门的,这来回一趟路不近呀。”
“四五点吧,”晓彤说。“对个农村娃来说,这点路不算啥。”
时近中午,村里依然很安静,偶尔能听到说话和笑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有的人家房前屋后的路上,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上面连个脚印都没有。
他们来到一户门前,晓彤敲了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里边问:“谁呀?”晓彤说:“郭奶奶,是我。”然后,里面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开了,走出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晓彤呀,你可来了,我去找了你几趟,都没见你,”老太太说。“我都快愁死了,你说这咋办呢?”
“什么事呀?”晓彤说。“你别着急,慢慢说。”
“还不是兰香这个死丫头,从前天开始就不吃饭了,怎么劝都不行,硬塞她嘴里又吐出来,”老太太说。“我说饿她两天也好,饿了自然就吃了,可今儿都第三天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她爹妈过年又不回来了,就我一个人,可怎么弄呀?”
晓彤也不说话,咬了下嘴唇,冲进院子。
何凡说:“老人家,您别着急,我是晓彤学校的老师,我们进去劝劝她。”说完,他也跟着进了院子。
晓彤进了堂屋,推开左边那扇门,径直走到床头。
房里没有开灯,合着窗帘,靠墙有张白色木床,床脚靠着一副拐杖。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双眼紧闭,脸色灰白,尖瘦的下巴像朵白莲花瓣,在阴暗的房间里孤独地开着。红色的棉被下面,她娇小的身体同样一动不动,像座雕塑,在等待着时光的侵蚀。
“兰香……”晓彤轻轻地叫了一声,再也说不话来。她身子一软,扑倒在床头,搂住兰香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傻孩子,咋这么轴呢?”老太太也在门口抹起了眼泪。“一个农村娃娃,非要弹什么钢琴,咱哪是吃那碗饭的人?前年刚盖的房子,欠一屁股债,哪还有闲钱买那玩意?这孩子,真是猪油糊了心呀!”
兰香还是一动不动,泪水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出来。
何凡走到床头,弯下腰,拍拍晓彤的肩膀,轻轻地说:“兰香,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归根结底只要两种方式,一种是成就自己,一种是摧毁自己,好好想想,你想要哪一种?”
何凡直起腰,在床边坐下。“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常常问自己,也许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终究要回答自己。”
两个女孩渐渐止住了哭泣,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她们正在整理思绪。
“这样吧,兰香,”何凡说。“如果今天我送你一台钢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承诺?”
兰香睁开眼睛,盯着何凡说:“什么,你要送我钢琴?”
“是的,”何凡转过身,望着兰香说。“但你要给我一个承诺。”
兰香挣扎着要坐起来,晓彤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什么承诺?”兰香说。
“不要放弃自己!”何凡说。“对于命运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但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你对音乐的热爱,否则,你生命里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兰香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打量一眼何凡,回头去看晓彤。晓彤看看兰香,对何凡说:“你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呀,会要她命的。”
何凡掏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问晓彤这个村子的地址,晓彤略显迟疑,但还是告诉了她。两分钟后,何凡把手机递给晓彤。“你们看,这是我在网上买的钢琴,大概一个星期就能送到,我会让他们直接送到家里,就是这里。”
两个女孩头碰在一起,把手机拿到眼前,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分钟。兰香突然咳嗽起来,边咳边说:“叔叔……我……我……”晓彤赶紧给她捶背、揉胸。
“别的都不用说,”何凡把手机装进兜里。“记住我刚才要的承诺,能不能做到?”
兰香脸涨得通红,咳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胡乱地点头。
“行了,现在啥都别想了,如果你真的想弹钢琴,现在就必须做一件事,”何凡站起身说。“吃饭!”
两个女孩都笑了,门口的老太太也边抹眼泪边笑出了声。
何凡走到老太太跟前说:“大娘,还不赶紧去盛饭?”
“哎,哎,”老太太一迭声地答应着,小跑着出了堂屋。
何凡看了看正说着悄悄话的小姐妹,回头走出房间,走出了院子。在门口的小路上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周围的几十户人家,有的烟囱里白烟袅袅,有的烟囱口还圈着一层积雪。
“哎,你怎么走了?”晓彤追了上来。“郭奶奶留你吃饭呢。”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何凡说。
“有啊,看得出来,兰香精神好多了,”晓彤说。“她很期待呀。”
“那你呢?”何凡说。“会不会打消那个念头?”
晓彤收起笑脸,低下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觉得心里还是很沉重。”
“嗯,”何凡说。“两万多的钢琴是普通了点儿,可惜我现在能力有限,不然……”
“我不是这个意思,”晓彤说。“已经很好了,真是想不到,真的。只是……”晓彤走了两步,站到路边。
这条路和前边的麦田有一米多高的落差,远远望去,白雪覆盖的麦田一直伸到了天际线。田野两旁散落着一户户人家,而房前屋后填满空隙的,往往是或新或旧的坟茔。在这一切的上空,北风浩浩荡荡,横扫着所有的生灵和烟尘。
“除了绝望,这村子还让我害怕,”晓彤说。“这村里的活人越来越少了,可死人,死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昨天还好端端的,突然说没就没了。”
然后,她说起了她的外婆。她的小舅去打工了,剩下外婆和舅妈,在家带着俩表弟。但是去年,就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外婆突然上吊了,在柴房的横梁上。她始终无法想像,重病缠身、面黄肌瘦、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外婆,是怎么把绳子系上房梁,又是怎么爬上靠背椅子,最终把自己挂上去的。但是对于外婆的自杀,她却一点都不奇怪。全村人都不奇怪。
“一年里头,隔三差五的,总会有某个老人死去,或者上吊,或者投河,或者喝农药,”晓彤说。“有的老人还会提前给自己烧纸,怕自己死了没人惦记,到了那边吃不饱饭。”
“怎么会呢?”何凡说。“这样的总是少数吧?”
晓彤摇了摇头。“都是,没一个善终的,”晓彤说。“就说我外婆吧,常年吃药,还得人伺候,我舅妈早就受不了了,几乎天天给她气受,她能活到去年,才真是个奇迹呢。”
“邻居呢,没人说什么?”何凡说。
“大家都一样,谁说谁呀?”晓彤说。“甭说别人,我小舅都不在乎。平时要有人说我舅妈不好,他就会说‘我是要跟活人过的,难道去跟死人过?’”
正对着风口,寒风吹在身上,像是穿透了衣服和血肉,一直钻到了骨髓里。何凡拍拍晓彤的肩膀,两人继续往前走。
“大人的事,有时很难说得清楚……”何凡说。
晓彤倏地转过身,盯住何凡。“晓莉姐也死了,她才十五岁,她不该死的!”说完,她跑了起来,跑了十几米远,在一棵光秃秃的白杨树下停住,一下一下地踢着树根。何凡走到她身边,听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晓彤说,一开始她不知道晓莉的事,有次偶然听到婶娘们议论,说晓莉一个小闺女家怎么跟吴浩然混上了。吴浩然三十多岁,因为经常打老婆,结婚两年就离了,他会铺地板,就在县城的装修队干活,平时村里、县城两地跑。在晓彤的印象里,他倒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但要说晓莉跟他混上了,打死她也不相信。那天晚上,她去找晓莉,问她知不知道村里的闲话。晓莉一听,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晓莉说,有天晚上,家里的凳子松了,想找把榔头砸个木楔。想着吴浩然有,就去找他。他正在家喝闷酒。他说去房里找找,然后给晓莉开了罐可乐。晓莉喝了一口,觉得味儿不对,有点辣。吴浩然说这是新口味,尽管喝。她吃的咸饭,正口渴,也没多想,就喝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吴浩然糟蹋了。
“他还拍了晓莉姐的照片,如果晓莉姐说出去,他就把照片发到网上,”晓彤说。“就这样,他一次又一次地糟蹋晓莉姐。晓莉姐活得连狗都不如,却谁都不敢说,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吞。”
可这还不够,晓彤说,去年吴浩然跟别人喝酒,得意忘形说漏了嘴,还把照片给别人看,有人认出了晓莉姐,没几天的功夫,这事儿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晓莉姐哪受得了这个?渐渐地,她疯了,整天披头散发、胡言乱语,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见谁就说自己是清白的,让大家相信她。可人家只是笑,捂着嘴笑,撇着嘴笑,指指点点地咧着嘴笑。到了后来,人们烦了,见了她就躲,躲不开就撵她,甩她,甚至打她。终于有一天,她不哭也不闹,静静地走到吴浩然家,当着他的面,割开了左手腕。
那天的情景,何凡完全想像得到。晓莉死的时候,人们像苍蝇一样围在她的周围。里面的七嘴八舌、唾沫四溅,外边的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刚听到消息的疾步如飞往这边赶,一路上急得抓耳挠腮。沉寂了许久的村子很是热闹了一阵,惹得人人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可没有一个人想到去报警,去打急救电话,哪怕是把晓莉抬上三轮车,送到镇上的医院里。
“那天晚上放学回来,我听说了晓莉姐的事儿,我想哭,可哭不出来,我想跟人说说话,又不知道跟谁说,”晓彤说。“后来我到吴浩然的院子里,想去看看晓莉姐流的血,但院子里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然后呢,吴浩然判了几年?”何凡说。
“什么判了几年?噢,对了,这儿的事情你不懂,”晓彤说。然后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懂。”
没人被判。后来吴浩然找人把晓莉埋了,她年迈的爷爷也不敢说什么。没过几天,她爸妈回来了,揪住吴浩然大吵了一架,逼吴浩然赔了两万块钱。这件事情就这么过了,不过是村头又多了座坟。
“你知道吗?经过这些事后,我经常会去村子的坟堆里转悠,”晓彤说。“因为死人让我感到亲切,而活人让我觉得害怕!”
“原来是这样!”何凡说。
“可不就是这样嘛!”晓彤说。然后她身子一转,指着前边的一排房子说:“看见没,第二家,两层楼贴了白瓷砖的,就是吴浩然家。据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人,还要在县城买房结婚呢。”
何凡望去,在呼啸的北风里,他觉得那栋房子像是一座冰雕的城堡。然后,他没来由地哆嗦起来,摆动双臂,急躁地走来走去。
“你怎么了?”晓彤说。
“我,我不知道,”何凡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停不下来,神经质地甩着胳膊,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一遍一遍地转着圈子,越来越快。直到他又看了那座房子一样,他停下来,攥住了拳头。
何凡大步流星朝那座房子走去,晓彤叫他也听不见。来到门前,他扬起拳头开始砸门,里边有人不耐烦地应声,他继续砸门,门还是没开,他又开始踹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何凡差点儿踹他腿上。
“你谁呀,发什么疯呢?”小伙子说。
“吴浩然在吗?”越过小伙子的肩膀,他看见里边堂屋支了一桌酒席,两个中年汉子正伸着脖子朝门外看。
“我说你他妈谁呀,有这么找人的吗?”小伙子说。
何凡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得脚不沾地。“我说吴浩然在吗,听没听见?”
“哎,大,大哥,在,里边呢,”小伙子边说,边抬起右手指着后边。
何凡一松手,小伙子落到地上。何凡把他往旁边一推,径直朝堂屋里走去。
“他妈的,平时都是老子去要账,居然还有人找到我头上。”正中干瘦的中年男人先站了起来。
旁边戴帽子的男人也站了起来,冲着何凡摆摆手说:“这位兄弟别胡来,咱们欠债还钱、差理说理,但是得照着规矩来。”
何凡没理他,伸手指着中间的男人说:“你就是吴浩然?”
“我是吴浩然,装修行里响当当的吴哥,”吴浩然说。“你想怎么着吧?”
何凡叹了口气,然后突然弯腰抓住桌面,牙关一咬,立刻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酒瓶、杯子碎了一地,酒菜撒的遍地都是。
吴浩然大叫一声,踩着桌子就冲了过来,乍着双手要掐何凡的脖子。何凡抓住他的手腕,就势一扭身,把他从堂屋摔了出去。
另两个男人一愣神儿,交换下眼色,作势也要冲上来。何凡一抬手说:“今天我来收债,跟你们无关,少蹚浑水。”
吴浩然哼哼唧唧地想爬起来。“我欠你什么债了,你说,犯得着对老子下手吗?”
“你欠我一条人命!”何凡一抬脚,踹得吴浩然滚到了一边儿。“不到一年你就忘了?今儿我就让你长长记性。”他骑到吴浩然身上,双拳并用,雨点般砸在吴浩然头上。“你给晓莉上坟了吗?说,烧了多少纸?烧多少都不够。你以为没人治你了?告诉你,天不收你我来收!”
何凡打着骂着,死死压住吴浩然的腰,让他不得翻身。吴浩然拼命躲闪,双手抱头,不住地求饶。那两个男人自从听到晓莉的名字,就再没往前走一步。戴帽子的男人悄悄挪到大门口,冲着小伙子甩了下头,两人立刻闪了出去。
何凡打累了,他坐在吴浩然身上,呼呼喘着粗气。“吴哥是吧,好,我记住你了,咱县城里也有人,只要老子一个电话,三天两头来招呼你,管保让你舒舒服服。”
“您饶了我吧,大哥,我知道错了,千万别再打了,”吴浩然说。
“错了。你哪儿错了?你他妈跟我好好说说,”何凡说。
“我,我,我对不起晓莉,我把她害了……”吴浩然说。他话没说完,何凡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别打了,大哥。”
“说,接着说,”何凡说。
“我不该糟蹋她,还坏她的名声,”吴浩然说。
何凡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眼前。“大声点儿,老子听不见。”
“我不该,不该糟蹋她,不该坏她的名声呀……”吴浩然说。何凡又是一个大嘴巴,打得他哇哇大叫。
何凡直起腰,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曳,几片雪花飘洒下来,落在何凡脸上,瞬间化了,像泪水般滑过他的脸颊,冰凉入骨。
他站起身,抹了把脸,踢了下地上的吴浩然。“记住,逢年过节给晓莉上坟,要是哪回漏了,让我知道……”
“不会,不会,我一定记着,”吴浩然说。“就是忘了我妈,我也不会忘了晓莉。”
何凡掸掉身上的雪花,转身朝门口走去。
“大哥,我这打也挨了,就想问一句,”吴浩然说。“您跟晓莉到底什么关系呀?”
何凡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说:“从今天起,我就是晓莉她爸!”
门外站着十几个人,老人、妇女和孩子,有的抄着手,有的端着饭碗,目不转睛地朝这边望,间或悄悄嘀咕两句,等何凡走近了,都忙退着给他让路。
何凡踏上通往村外的水泥路,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走了一段才想起晓彤,他一回头,看见晓彤在他身后几步跟着,手里拿着一截柴棍。
“你拿着那个干什么?”何凡说。
“我怕你吃亏,”晓彤说。她把柴棍扔到旁边的麦田里。
何凡笑了。晓彤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笑着追上何凡。“你真厉害,看不出来,你还有两下子。”
何凡叹口气说:“我是怒火攻心,凭着一股冲劲儿,那家伙又喝了点酒,路都站不稳。”
“他是活该,”晓彤说。“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好了,今天我是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就是希望你能好受点,”何凡说。“那么,现在回家吧。”
“你要回家了吗?”晓彤说。
“回家?”何凡说。“其实,每天早上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晓彤没吭声,低下头,独自朝前走了。何凡跟上她,走在她旁边。他们一直走到下一个村子,村里有个小学,大门虚掩着。晓彤推门进去,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教室。有扇窗户没有玻璃,风吹进来呜呜直响。她找了个背风的位置,在一张油漆斑驳的课桌前坐下。
“我能跟你说件事儿吗?”晓彤说。“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包括兰香。”
“这事儿一定很重要吧?”何凡说。“对你来说,我只是个陌生人。”
“现在刚刚好,”晓彤说。“我找不到别的人了。”
那个男孩叫杜帅,晓彤说,其实他也不是很帅,但他很干净,也很清秀,不像别的农村孩子一身泥土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写得一手好字。究竟有多好呢?总归就是像字帖一样公正,又比字帖看上去灵秀。
当然了,晓彤经常向他请教。同学嘛,就应该互相帮助,更何况家长都不在身边。一开始只是些解方程的问题,后来聊着聊着就扯到了怎么打发时间,再然后,他们开始一起逛街、吃饭、打网游什么的。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约会,她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昨天晚上杜帅告诉她,过了年他要跟着父亲去广州了,他爸在广州给他找了个技校,三年毕业后就能进厂当班长了。他问她:“你会想我吗?”她低下头,使劲摇了摇。“我会用最短的时间把你忘记!”说完,她跑开了,边跑边哭。
晚上躺在床上,关于他的一幕一幕,流水般在她眼前淌过。天快亮时,她最后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越想越觉得想让这一切的时间最短,方法只有一个。于是,她悄悄走出家门,走出村子,走出这片天寒地冻的麦田,走到了丁香河上。
“我错了吗?”晓彤说。她抬起头望着何凡。“我错了吗?”没等何凡开口,她又说道:“父母指望不上,我们自己互相取暖,难道也不行吗?”她低下头,看着破旧的桌面,伸手抠掉了一块油漆。“现在连这个也没有了,真没意思!”
何凡看着她的眼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要对别人期望太高,我们都是人,难免会让别人失望。”
“是呀。前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今年不回来了,春节加班工资高,他们想多挣点钱。”晓彤说。“我不怪他们。可不知怎么的,挂上电话那一刻,我觉得像是在告别,虽然我们都还活着,可我觉得,我们已经彻底走出了彼此的生活。”
何凡走到一扇窗前,靠在墙皮脱落的红砖墙上。院子里雪地上有只麻雀在觅食,它找得很仔细,但还是一无所获,它尖叫一声,飞走了。
“我也跟你说件事吧,”何凡说。“已经过去三年了,我从没跟别人说过。”
那年秋天,何凡去前妻那里商量女儿转学的事。想不起是为了什么,他们又是大吵一架,他一摔门,冲了出去,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其实事后想想,他知道女儿在后面追他,可他当时只有愤怒,像被什么东西牵着,只顾着往前跑。直到……
说到这里,何凡脖子一紧,仿佛一双大手将他扼住,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伸长脖子,使劲咽了口唾沫。
等他回过神,女儿已经倒在路上,一辆车停在她身旁。血从女儿的嘴里、鼻子里往外流,从她脑后的什么地方往外流,怎么捂也捂不住。他脱了衣服包住她,不行,衣服湿透了,地上一大片。
何凡闭上眼睛,把屈起的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咬着。
“她的嘴在动,眼睛快合上了,”何凡说。“我摇了摇她,耳朵贴上去。她说‘爸爸,别丢下我,我怕,我怕……’”
“别丢下我,我怕,”晓彤说。“我怕!”
“就这样,我爱的人都走了,撕心裂肺,好痛苦!”何凡说。“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究竟是要怀抱痛苦把她们留在回忆里,还是一了百了,彻底摆脱这一切。”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晓彤说。
“没有,”何凡说。“可是今天,你身边的这些事情,似乎在有意地提醒我,那种痛,是她们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如果连这些也失去,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晓彤喃喃自语。突然,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说:“我明白了。你说的没错,如果这都是命运,如果你所爱的都将失去,那又怎么样?今天我能遇上你,同样也是命运的指引,它让我们相见,就是为了让我们……让我们……”
她绕过桌子跑到何凡面前,眼中闪着灼热的光。“我是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叫你一声爸爸吗?我是说,要是命运真让我们走到了一起,那么,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女儿吗?”
何凡的双手抖了起来,接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这,当然,这真是,我……”
“还有兰香和晓莉,”晓彤说。“要是你愿意,她们也是你的女儿,我们都是!”
“当然,当然,”何凡伸开双臂,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女儿,爸爸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爸爸,爸爸,”晓彤说。“你们不在,我不想回家!”
何凡心里一酸,眼泪滚落下来。他摩挲着晓彤的头发,贴在她的耳边说:“好孩子,别哭了,爸爸也牵挂着你呀!”
走到大马路口,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天光又要黯淡下来了。
“别送了,回去吧,免得奶奶等着急了,”何凡说。
“不会的,她习惯了,”晓彤说。
“嗯,记着我的电话,”何凡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还有兰香和晓莉。”
晓彤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踢着积雪,没有要走的意思。
何凡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说:“相信我!”
她点了点头。“只是,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有点不对劲,觉得我的生活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像打篮球,我明明瞄准了篮筐,可球刚一出手,就偏到了别的地方。”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也许它没错,这都是我的错觉,它好好的,正朝着自己该去的地方,真正有问题的其实是我。”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曾有过,只是有的人想一想就放下了,而有的人却沉湎其中,难以自拔,”何凡说。“归根结底,虽然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只要肯付钱就能得偿所愿,但有一样东西除外,多少钱都买不到,那就是活着的目的,生存的意义。这个得我们自己去找,终其一生。想想看,我们今天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是这场自我发现之旅的一部分。非常幸运能有你相伴,更希望我们都能有所收获。”
拐过一个弯,看到丁香镇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了。这时何凡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东西。往回走这一路上,他觉得脚步轻快多了。有好几次他还发现,自己竟然笑出了声。然后他又觉得手背火辣辣地有些疼。他想起吴浩然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又笑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那几个字又飘进了他的脑海。
真的生无可恋
他笑不出来了。早上就是这几个字,把他从绳子上“拉”了下来,然后他又从丁香河上,把晓彤“拉”了上来。这一切真的是命运吗?真的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劫”?或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巧合,不过是时间、地点和人物的偶然排序,让几个原本陌生的人有了生命的交集?
他知道自己又在钻牛角尖了。可这个问题如鲠在喉,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甚至觉得,倘若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将变得无足轻重。他感到浑身开始冒汗,两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那条冰封的河流又出现在眼前。那个有脚窝、能踩着下到河沿的路口,仍然竖着那块原色的木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禁止溜冰。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始之前,他犹豫了半分多种,如果结果和他想像的不同,代价将是……代价,他还能有什么代价?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然后走下河堤,来到岸边。
河面上无遮无拦,风更大了,昏黄的视线里,对岸的景象影影绰绰。答案就在那里。他不再多想,迈出脚步,踏了上去。脚下立刻响起“咔嚓”声。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对岸原来那么遥远。怎么办?这才第一步,要是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永远别想走到对岸。
“是你害死了女儿,是你害死了女儿!”女人披头散发,抓住他的衣领摇晃着。“你是凶手,要不是你,女儿不会死的。真正该死的是你,是你!”
血,血不停地流着,女儿的鲜血像一条河,将他彻底淹没……
“啊!”何凡大叫一声,跑上冰面。他什么也不看,直往前冲。他身后的冰一块块裂开,遥远的对岸依然模糊一片。他只顾着奔跑,奔跑,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满腔怒火,不管不顾,既是逃离,又像追赶,从命运的这端一头扎进了那一端,再也无法转身。
然后,他右腿一顿,整个人飞了出去。这就是结局了,他想。接着,他“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摔在堆满积雪、卵石和灰土的河岸上。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直响,还有疼,放射状的疼痛像灯光般照亮他体内的每个细胞。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两腿一软,又“嘶嘶”喘着躺了下去。
慢慢地,他又能看到天空了,灰暗的天空深不可测、无边无垠。他醒了。于是,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拍打着身边的岩土,声嘶力竭,泪水奔涌而出。他越哭越痛快,越痛苦越想哭,发疯似的、拼了命地哭。哭得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虚弱的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和身旁的白雪,和周围的大地,一点一滴地融为了一体。
“爸爸,”女儿说。“北极星在哪儿呀?”
“在那儿,看见没?”他握住女儿的小手,指着遥远的夜空。“看见小熊座了没,就在它的尾巴尖上。”
“哪儿有小熊呀,我怎么没看见?”女儿说。
“就在北边的天空里,可漂亮了,”他说。他在女儿的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就跟我的宝贝女儿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手机响了,何凡看了眼号码,按下接听。
“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你救了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
“现在看来,其实我也救了自己。”
“还有你为兰香、晓莉做的,”晓彤说。“我也替她们谢谢你。”
“要我说,既然咱们是一家人了,就别再这么客气了。”
她吃吃地笑了。“你在哪儿呢,怎么听有汽车声?”
“是呀,我在车上,在回家的路上。”
“这么晚了,哪里还有班车呀?”
“不是班车,过路的货车,我拦了辆过路的货车。”
“太好了,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我也是。太久了。”
“嗯,”晓彤说。“你在干嘛呢?”
“现在?我在看星星。”
“星星?”等了一会儿晓彤说:“外边又下雪了,哪儿来的星星?”
“有啊,”何凡说。“我在想,星星就在乌云后面,一直都在,等乌云散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它们一直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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