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安/文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鱼我所欲也》
在小乞丐的眼里,老乞丐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老乞丐平日里从来不笑,即便对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态度也极为冷清。日子一长,老乞丐出了名,谁都知道汴京城里有个好面子的老乞丐。
每天破晓未至,老乞丐拉着小乞丐在前町的青辞阁前坐下,薄暮时再带上他离去。车水马龙,老乞丐合上眼,谁也不瞧一眼。
有一次,陈家的纨绔少爷看不惯,一脚把碗给踢翻骂:“老东西,装什么清高?不想做狗,就别出来要饭!”
围观的人多了,小乞丐害怕,蹲下来紧紧抱住脑袋。陈家少爷看见小乞丐,眼中一亮,从怀里拿出银票逗他:“姿色不错,就是脏了。这样,你在这把衣服脱了,这叠银票归你。”
小乞丐望着银票,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就开始解身上的布条。他解到一半,猛地挨了一巴掌。等小乞丐晃过神,老乞丐佝偻的身影如狼似虎,已经朝陈家少爷扑了过去。
陈少爷又惊又怒,让家丁把老乞丐捉住,活活打断了一条腿。
老乞丐抱着断腿哀嚎了一夜,终究是疼晕了过去。醒来时,小乞丐觉得他更老了,眉间往上成了乌苍苍的雪。
小乞丐在他身旁为他擦汗,眼底满了泪盈。
“阿爹......”
老乞丐苦笑:“你莫要叫我阿爹,你我非血亲。不过是地狱空空逢一场...算是缘分。”说完,老乞丐问:“孩子,你可曾想过我为何打你?”
小乞丐想了想:“因为我贪。”
老乞丐虚弱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孩子,人活着就是与天争,与人斗,争一口气罢了。粉身碎骨可以,催肝裂胆可以,我要你活得欢喜,更要你活得有尊严......你懂么?”
小乞丐惊慌失措。
老乞丐望着小乞丐清冽的眼,抚着的手却是颤了又颤。
最终老乞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我太固执。不然也不会这般落魄。”
小乞丐和老乞丐在石桥下躲了数日,汴京也到了梅雨季节。温热的雨下了又下,没完没了,叫人烦躁。
陈家少爷放出狠话,迟早要把老乞丐另一条腿也废了,谁要是敢施给老乞丐钱两,便是和他做对。
不过陈少爷不知道,老乞丐已经站不起来了,小乞丐接了他那块碗,整日在青辞阁楼下,学着老乞丐闭眼坐着。
收入自然少,偶尔心善的人家路过,摸些碎银轻轻放在小乞丐面前的碗里。
小乞丐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他做不到老乞丐那样心如止水,青辞阁是汴京第一楼,烈酒菜饭的香味更是如钩子似的,他一不留神魂儿就给勾走了。
有时候,小乞丐眼巴巴望着青辞阁,望着窗后的公子小姐还有他们的爹娘,任由他们的欢声钻进脑袋里。说不羡慕是假的,人自然不会从石头里蹦出来,那自己的爹娘呢?他们又为什么不要自己了呢?
这些话,他从没问过老乞丐。老乞丐只告诉他,他是自己凛冬时在街边寻到的孤儿。
小乞丐眨巴眨巴嘴,他又饿了。
许是梅雨里藏了毒,亦或是腿脚伤得太重,老乞丐的身子愈发虚弱起来。
蝉鸣得欢快,老乞丐却止不住的发抖。小乞丐帮他把衣服撩开,瞧见关节竟淤肿得像是长了个紫色西瓜。小乞丐急得跑破了脚,可整个汴京也没有愿给老乞丐看诊的郎中。最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衣裳扯下,把老乞丐包得严实。
“阿爹,你喝水......”
“阿爹,你饿不饿?”
“阿爹,我给你再加件衣服,这样就不冷了——”
“阿爹,不要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小乞丐哭了,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老乞丐这般虚弱过,几日之间,好好一个人竟瘦得像是一把枯草。老乞丐的唇上仿佛撒了一层黑灰,什么也都吃不下。
小乞丐带着碗来到青辞阁前,他要赚够了钱给老乞丐找郎中。
打定了主意,小乞丐不再如以往那般闭着眼。他开始留意来往的每一个人:车夫、伙夫、剑客、商人......他渐渐发现,不同的人施给他的钱两是不同的,比如最小气的是伙夫,出手阔绰的不是油腻的商人,而是背着剑匣、布衣白袍的剑客。
甚至小乞丐发现,若是他能在脸上带一丝讪讪的笑,把头低下,姿态匐匍,收到的碎银更多。
于是一天末了,小乞丐看着小碗又惊又喜。这样下去,一个月,不!再有两周他就能凑够钱.......阿爹有救了!
小乞丐又想起了老乞丐。乞讨并不是很难的事,可阿爹为什么不肯低头呢。
他不明白。
梅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乱世当头,汴京内陌生的行人多了起来,青辞阁的生意似也愈发红火。小乞丐怕被路过的车马撞到,拥挤时就跟着新认识的乞丐去城隍庙乞讨。
有一次,小乞丐运气不太好,在城隍庙碰到了陈家少爷。
小乞丐刚想逃,就被眼尖的陈少爷看到了。
“小乞丐!喂,叫你呢!”
不一会,小乞丐被陈家的家丁押到了陈少爷的面前。陈少爷挑起他的下巴,随后笑得酣畅。
“那日看得匆匆,如今仔细一瞧,模样果真好看。”
小乞丐面如死灰,陈家少爷心狠手辣,汴京上下无人不知。被他抓到.....小乞丐被陈少爷盯得心惊胆颤,他想起重病的阿爹,连忙开口就要求饶。
可陈少爷根本不给说话的机会:“我知道你和那老东西不同。我给你机会,做我的狗。否则我就让人掰断你四肢,丢到巡司河里去。”
小乞丐被抓进陈府后发现了一个秘密。
陈家少爷的癖好......很特殊。小乞丐被抓来后既没有挨打,也没挨饿。陈少爷让他换上丫鬟的衣裳,跟着乐娘学曲跳舞。有时他唱得好了,陈少爷一高兴还会赏些银两。还有就是陈少爷喜欢猫猫狗狗,心血来潮时便让小乞丐去扮。除此之外......倒是没了,陈少爷在外跋扈不羁,但平日里对他却算不上坏。
陈少爷很奇怪,可小乞丐只敢在心里想想。
陈府不比城主府,但亦处处有家丁巡房查岗,小乞丐很担心老乞丐,却不敢逃。于是他哀求陈少爷让他托小厮把银两食物带给老乞丐。
而陈少爷的回应,是一只脚——陈少爷的脚背汗毛可见,皮肤白皙,也算不上臭。
“舔。若是舔得本少舒服了,说不定过些时日,本少心情好了,给你那廉价的爹寻个大夫也不是不行。”
小乞丐看着面前的那只脚,握紧了拳头。他想了很久,伸出了舌头。
在陈府的生活让小乞丐觉得很别扭。
陈府的水是澈的,里面没有泥也没有虫子。陈府的屋顶也没有破,尽管睡在马棚,下雨时小乞丐也不用躲。陈府还有热的豆羹,大米,甚至还有肉。
那些肉捧在手心是热的,腾着烟,咬在嘴里会化开,变成小乞丐的眼泪。
陈少爷看在眼里,冷笑讥讽:“瞧你那样,怕是这辈子乞丐没当够,下辈子还想当?”
小乞丐抹了抹眼泪,更想回去了。
怕是天下最傻的傻瓜也不会觉得当乞丐开心。当乞丐常常吃不饱,冬天怕被风吹冻死,夏天睡在河里怕被淹死,还要小心啃耳朵的老鼠......
可小乞丐就是想回去。当乞丐虽难过但却自由,他想和老乞丐一起坐在青辞阁前饿着肚子;想和老乞丐围在茶楼旁听说书先生讲冷笑话;想和老乞丐一起睡在桥洞里。他很想很想老乞丐,很想很想阿爹......
似是看出了小乞丐的心思,陈少爷的脸渐冷了。他抚着小乞丐的脸,然后往下,一点一点。
小乞丐不谙世事,情痴肉欲自然是不懂。直至被陈少爷压在身下,这才愣过神来。
陈少爷笑得玩味:“当乞丐有什么好?今天你若是从了本少,我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小乞丐害怕极了,拼命挣扎。陈家的家丁闻讯赶来,小乞丐慌了,抄了把剪刀抵在陈少爷脖颈上。
夜深似海,小乞丐押着陈少爷一路到巡司河边,他心一狠,把陈少爷推了下去,而后头也不回的逃了。
小乞丐回去找老乞丐,才发现自己从陈府寄出来的食物,老乞丐竟是一口也没吃。
肉和豆羹泼撒了一地,虫蝇四散飞舞。老乞丐眼神涣散,瘦得骇人。膝盖已经烂了,和那些食物一样腐臭得叫人作呕。
若是小乞丐回来的稍晚一些,他可能已经死了。
“阿爹!阿爹!——”
小乞丐喊得心颤肠断,终于让老乞丐恢复了些许神智。似总算安了心,老乞丐吃了些东西后,沉沉睡了。
小乞丐从城北赶到城南的回春堂,鞋也跑丢了,硬是把老郎中从床上背过来给老乞丐看诊。
老郎中检查了伤口后,脸色很不好看:“左腿已经废了。若是早些时日,我还有办法,如今也只能勉强保他一命。”
小乞丐千恩万谢。一边哭着一边给老郎中磕头。
一夜无眠。老郎中给老乞丐去淤,上药,足足忙了两个时辰。
许是疼得难忍,老乞丐醒了又晕,汗水将茅草都浸透。小乞丐只能紧紧握着老乞丐的手。直至鸡鸣破晓,老乞丐虚弱低沉的鼻息徐徐传来,小乞丐总算松了口气。
老郎中说:“你爹的性命是保住了,只是这腿,需尽快截了。否则到时脓血入骨,就算是老朽,也无能为力。”
老郎中留下一张药方,让小乞丐尽快抓好药带老乞丐去回春堂找他。小乞丐不识字,拿了方子跌跌撞撞去药房抓药。可到了药堂,小乞丐傻了。药方里列七味主药,二十四幅副药,光是那一味主药就要五两白银,小乞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小乞丐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药房的伙计以为小乞丐是来要饭的,拿起扫帚把他打了出去。
老乞丐醒了。他愣着神,眼底浊得像是泥水。
小乞丐将陈府的事告诉老乞丐,老乞丐沉默很久,叹了口气。
“孩子,你不必自责。这世间之人皆恶鬼,你我亦如此,更何况那些明媚之人?”
老乞丐看着小乞丐,看很久,突然轻声说:“当初在桥下寻到你,我想你不该生下来。这般世道,投错胎不如死得快活。我本想离去,可你在风雪里竟哭了三天三夜也没死,我以为这是天意.......现在想想,还是错了。”
“我一介乞人,一生只悲无喜,终究是什么也给不了你。”
小乞丐哽咽:“阿爹......”
老乞丐淡淡笑了:“孩子,我快要死了。那陈家少爷定然不会放过你,你且离开汴京罢.......你还小,天大地大,或许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小乞丐哑然。
天地幽蓝,星河滚烫。小乞丐望着老乞丐,脑海嗡鸣发麻。
第二天一早,趁老乞丐没醒,小乞丐收拾东西走了。
他没出汴京,小乞丐在城中晃了几圈,最后去了陈府。
小乞丐想的是,若是阿爹死了,他也不活了。
只是这些话,他放在心里,不能跟老乞丐说。
陈少爷见到小乞丐,先惊后怒:“你倒敢回来。”
小乞丐不答,他当着众家丁的面解开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当初你见我,说若是我将衣服脱了,便将银票给我。此事当真?”
陈少爷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小乞丐说:“我天生下贱,小人一个。欲将这身子卖给陈少,陈少肯要?”
陈少爷大笑,笑得肝胆皴裂般。
然后陈少爷突然不笑了,冷冷的说:“你当真以为我是贪你的身子?”
陈少爷买下小乞丐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手打断。小乞丐哀嚎着,给扔进了地牢。
陈少爷果真没食言,第二天便让小厮带上银两去请大夫给老乞丐看病。
小乞丐抬头看陈少爷清冷的眼,虽害怕,却松了口气。
小乞丐想,也许这辈子他再不能见到阿爹了。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的日子他再没见过陈少爷。他原以为陈少爷会令他生不如死,可没有,他只是被一直关着。
小乞丐都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四周荒芜一片,开始他牢前还有看守的佣人,后来那些佣人也不来了。小乞丐整日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梦里想着老乞丐。
然后在一个清晨,小乞丐突然被放了。
陈家的家丁都是一幅冷漠神色,小乞丐觉得莫名其妙,但不敢问,只好悻悻离去。
后来......
后来等小乞丐回到他和老乞丐的桥洞,发现老乞丐不见了。
小乞丐担心老乞丐出事了,跌跌撞撞冲到隔壁桥洞问:“我阿爹呢?!”
隔壁桥洞的乞丐想了想:“早就不在了。陈家的少爷来了一趟,说了几句你阿爹就跟他走了。”
小乞丐脑袋嗡了一声,如天雷炸开:“......他们说什么?”
“你阿爹对陈公子说什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我记不太清了,喔对,我瞧见那陈公子还给了你阿爹一叠银票呢!——”
话音未落,小乞丐已经撒着腿远了。他眼前发黑,泪止不住的流。
他总算明白了,陈少爷欢喜的根本不是他......
小乞丐在陈府前痴痴等了三日,也不见老乞丐出来。
陈家佣人赶了他几次,可不管拳打还是脚踢,小乞丐就是赖着不走。后来那些佣人许是厌了,干脆懒得管他。
小乞丐失魂落魄,也渐憔悴了。
他不敢想陈府内发生了什么,可他觉得,只要老乞丐活着就好。
以前老乞丐总说,随他行乞,一生便没了欢喜,没了尊严。
可小乞丐不这么想。他羡慕那些青辞阁里的公子小姐。但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也有家,也有牵挂。他有一个桥洞和一个老阿爹,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青辞阁。
所以老阿爹在他便欢喜,老阿爹在他就有尊严。可若老乞丐不在了……
青山绿水,天地方圆,同他何干。
小乞丐快饿昏过去的时候,陈府的门终于开了。
小乞丐看到了老乞丐,也看到了陈少爷。陈少爷咬牙切齿,一番踌躇,最后让家丁关上了门。
老乞丐看上去更老了。他胯下的衣裳猩红了大半,仔细看那竟是血,黑红的渍一直蔓延到脚裸。
小乞丐双脚一软,倒进老乞丐的怀里。
老乞丐揉着小乞丐的脑袋,轻轻的说:“孩子,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老乞丐望天,久久不语。
小乞丐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是因为里面发生一切极不真实。梦里他和老乞丐一起登上了青辞阁。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叫了花酒、牛肉、烧鹅......
小二本想拦住他们,可老乞丐直接就从怀里掏出银票拍在他脸上。四周的那些公子小姐十分惊恐的打量着他们,仿佛见了鬼一般。
本该是个很开心的梦,可梦里小乞丐一直在哭。
他哭了很久,直到阿爹撕下一条鹅腿塞进他的嘴里...那肉太香了,小乞丐一时竟把泪意都忘了。他怔怔嚼着鹅腿,看着一道又一道菜肴被摆上他们的桌。
老乞丐似乎很开心,他喝着花酒,一边默默看着小乞丐将半只烧鹅塞进嘴里,一边说着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小乞丐听得入神,尽管那些故事他已听了很多遍。后来老乞丐也给他斟了一杯花酒,他喝下去后觉得整个世界都转了起来。
这个梦太吓人了。
小乞丐觉得自己仿佛飘到了楼宇之上,俯视下去,下面有一对老人和孩子。老人抚摸着熟睡的孩子,神色慈祥至极。
然后那老人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人说那雄鹰死前,会驮着雏鹰上万丈青空,而后坠与天地之间......我虽不是雄鹰,命贱如刍狗,但也想带你去一趟这世间最高的地方。”
梦醒了。
汴京这日无风无雨,更无太阳。
小乞丐惊慌失措的跑出青辞阁。
他在青辞阁外发现了老乞丐。老乞丐盘膝门前,与微光分秤而坐。
脖颈上刻了深深一刀,枯涸的血在青瓷砖上悄然打转。
老乞丐的面前放着一个破碗,他合上眼,谁也不瞧一眼。
the end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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