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少女

莉莉再也不用在午夜时回家了，那些深夜里带着无数秘密的细小声响终于成为了江昊的回忆。

午夜少女

距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七分钟的时候，江昊扒下最后一口饭，放下饭碗就冲出家门，进了电梯还能听见妈妈在楼道里大吼着怪罪他一口水也不喝。

电梯门打开，江昊还没走到单元门口，就被一堆纸箱拦住了去路，一个女孩半蹲着，将两个叠在一起的大纸箱往电梯门的方向拖。

江昊退回到电梯门口，为女孩把电梯门的开关按住，女孩穿着一条鹅黄色连衣裙，头发随意的在脑后挽成髻，皮肤白皙，靠近电梯的时候，江昊注意到她脖颈上细小的汗珠。

她进了电梯，仰头对江昊笑着说了谢谢。电梯门合上，江昊却站在门外没有走，他看着黑色显示屏上的楼层显示的变化，当数字跳动到“16”不动时，江昊瞪圆了眼睛。

于是江昊的晚自习迟到了。

江昊是个极其普通的男孩子，17岁，高二，成绩不算差但也不拔尖，没有特长，是个周末只愿意活在二次元世界里的宅男。

和千千万万个高中生一样，为了节约时间来吃饭睡觉和学习，江昊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

房子有些年头了，楼道里大理石地面已经开裂，楼梯扶手上的防锈漆也统统脱落，摇摇欲坠的电梯，吱呀作响的老式防盗门，江昊妈妈无数遍告诉江昊，忍一忍，高考完了就好。

房子虽然破，但地理位置非常好，小区前门是高中和小学，后门则是繁华的商业街。

江昊与同龄的男孩子一样，不太能完全理解学习的意义，无非是迫于家长和学校的压力才勉强听课写作业，奋斗的动力都来自于强烈的自尊心。

那天电梯间里突然出现的女孩让江昊死水般的生活起了波澜，她住16楼，也就是住在隔壁。以后遇见她机会会很多吧，江昊这样想着。

第二次碰见她，却是在很久之后，江昊下了晚自习回家，她就站在电梯门口，却是一副完全不同的样子，穿着黑色的紧身外套，短口皮靴上镶满了铆钉，马尾绑的很高，柳叶弯眉和红唇性感妖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扭过头来看他，手里拎着的巨大箱子碰到了墙壁上，江昊认出来那是吉他的形状。

她抿着嘴对他微笑，和第一次相见时唯一的共同点，或许就是这个带着浅浅酒窝的笑容。

江昊顿住脚步，局促不安地站在她身边。

“你们晚自习这么晚呀？”

“啊？嗯……”

江昊更加紧张了。电梯到了，电梯门一打开，女孩子就溜了进去，动作轻巧，皮靴上的铆钉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你住隔壁？”江昊在电梯里找话说。

“对的。我有吵到你吗？”她指了指手里的吉他。

“没有没有。”江昊忙不迭地否认，或许是因为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江昊从来没听见过她的琴声。

从那以后，江昊常常会在电梯里遇到她，拎着吉他，皮靴上的铆钉叮当作响，总是一副朋克的打扮，却再也没见过她那天穿鹅黄色连衣裙温柔的样子。

周末的时候，江昊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周围静的出奇，他能清楚的听见她的琴声，老旧的住宅楼隔音效果很差，琴声总是断断续续，混着她湿漉漉的嗓音。

江昊一听就是一个下午，在六点多的时候，她会叮叮当当地提着笨重的琴箱出门，关门，锁门，电梯运转的轰鸣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对江昊而言，她代言了整个世界的秘密，他想知道她叫什么，做什么，他还想听她弹琴唱歌。

十二月份开始的时候，学校逐渐增加了考试的频率，同与日俱增的寒冷一起到来的，是既不能退缩也难以接受的高考压力。

“江昊，有人找你。”

叫江昊的同学话里带着笑意，班里的同学一齐向外张望，江昊也站起来，很显然，门外那个穿黑色皮衣拎着吉他的女孩子不属于这群稚嫩高中生里的一员，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

她站在班级门口，喘着粗气，额角上有细密的汗珠，她把一张纸塞进他手里。“我在电梯门口看到的，你丢的。”

江昊吃了一惊，这是他明天参加月考的准考证。

“谢谢……我……”

“别谢啦，有空请我喝奶茶吧！我上班要迟到了。”

她来不及等他把话说完，就匆忙消失在走廊尽头。

回到教室后免不了被周围的同学逼问女孩子是谁，江昊一五一十地解释，同学们却没耐心听下去，前座的男生一边给他递卷子，一边夸他好福气，女朋友这么漂亮性感。

江昊哭笑不得。

后来妈妈常常在饭桌上提起隔壁的女孩子，江昊这才对她有些了解。

她在酒吧里当驻唱歌手，收入一般，但很辛苦，老家还有个弟弟指望她供到大学。

“她还担心平时弹琴会影响你学校，特意送了苹果来，喏。”

妈妈用筷子指指桌上一大袋鲜艳欲滴的苹果。

“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就是命太苦了。”

江昊一言不发。

周六下午，江昊早早买好一杯奶茶守在门边，六点十分的时候，隔壁防盗门吱呀作响地打开了，江昊打开门冲出去，举着奶茶递给那个女孩，眼前的女孩子怔了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么较真的嘛？”

“那天真的谢谢你，不然我考试就麻烦了。”

“不用谢啦。”

后来江昊再也没有碰到过莉莉，深夜里却总是会被莉莉的关门声吵醒，莉莉应该是换了班，上班下班的时间变了，所以再也没有碰见过。

高考前的江昊突然对莉莉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想念，在无数个关于莉莉的细碎记忆里。他只想念那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连同那天晚自习迟到时看到的夜幕和灯光，都被午夜莉莉下班时沉重的关门声挤压在胸口，黏稠含糊，欲言又止。

再后来，春天走向尾声的时候，莉莉的脚步声从叮当作响的铆钉碰撞声变成了短促铿锵的高跟鞋声，几乎同时出现在楼道里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高考结束那天，江昊在同学聚会后去了莉莉工作的酒吧，他远远地看见莉莉在台上，唱一首英文歌，这是他第一次完整的听她唱歌，嗓音里仿佛混着雨季的潮湿。

莉莉唱完走下舞台，接过一个男人递来的酒杯，那个男人看起来年龄不大，穿着白衬衣和休闲裤。莉莉在酒吧烟雾缭绕，混乱暧昧的灯光下和他接吻，笑嘻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与平时桀骜又成熟的莉莉不一样，此时的她显现出十八岁女孩该有的天真和娇羞。

江昊突然觉得酒吧里忽明忽暗的灯光将他和莉莉完全隔绝了，他们彼此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着。莉莉仍然代言着他世界里所有的秘密，那个陌生男人也成为了秘密的一部分。

后来几乎是每个夜晚，江昊都能听见莉莉穿着高跟鞋吧嗒吧嗒地从电梯里走出来，有时吉他盒子会磕在墙上发出轻微的闷响，莉莉和那个陌生男人的笑声交织着，构建出一个江昊难以踏足的世界。

江昊考上了北方的大学，高考结束，他终于能从这栋老旧的住宅楼里搬走了，搬家的时候收拾出一堆一堆的复习资料，莉莉给他送的那张准考证被小心翼翼地夹在数学笔记里。

他在帮着妈妈搬东西的时候，莉莉碰巧出门，那天她有些憔悴，穿着宽大的黑色卫衣，眼里仍是桀骜和孤独。恋爱似乎并没有拯救她。

她停下来，眼底有些惊讶：“这么快就搬走了吗？”

“嗯，今天就走。”

“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房子都退了。”

莉莉突然红了的眼眶让江昊手足无措，尽管知道莉莉此刻情绪的崩溃并不全是因为他，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突然离开是对她有一点点的影响。

“晚上我请你吃烧烤吧，晚上上班吗？”

“好啊，我不上班了。”

莉莉低头跑开，江昊还在思索着那句“不上班了”的真正含义。

晚上莉莉如约而至，和下午一样憔悴，没有化妆，仍穿着那件黑色卫衣。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这样亲密正式地在一起交流。莉莉看起来很倦怠，问他考去了哪里，学什么专业，语气里满是羡慕。

“我高一的时候在十八班，后来妈妈突然生病，家里没有了收入，我必须工作，比起端盘子刷碗，在酒吧驻唱来钱快多了。”

江昊有点惊讶，当时十八班是实验班，如果莉莉能坚持读书，将来会好太多了。

“刚开始那会，妈妈治病要钱，我在两家酒吧兼职，每天晚上都要唱四五个小时，嗓子每天都是哑的，那段时间瘦了很多。”

“我真羡慕你，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十八岁，江昊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对面前这个女孩有着害羞好感的时候，同样十八岁的莉莉却对他说，她这辈子完了。

吃完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江昊站起手忙脚乱地准备买单，莉莉却动作利落地从卫衣口袋里捏出一张纸币付了钱，江昊有点置气地看着她。

莉莉大笑起来：“以后你发财了再请我吃饭，我想吃西瓜了，你去对面给我买一盒西瓜吧。”

江昊忙不迭跑去对面给她买来西瓜，两个人散着步回家，西瓜清甜的气息混合着夏夜的潮湿空气慢慢渗入两个人的心里。

从此以后两个人常常联系，开学之前，江昊常常在夜里跑去她的楼下给她送西瓜。

江昊觉得自己恋爱了。

莉莉一整个暑假都没有再上班，她只说她赚够了钱，想休息休息。

开学后的一个周末夜里，江昊突然接到了莉莉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莉莉泣不成声，江昊，江昊，我好难过。

江昊问她，她什么也不愿意说，于是江昊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车票回家。

见到莉莉的时候，她仍是一副憔悴的模样。眼睛肿成了桃核，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江昊，你带我走吧，我受不了了。”

“我前男友，就是那个每天跟我回家的男人，你应该知道，我很早就跟他分手了，暑假的时候他老婆来找我，我才知道他有老婆，昨天他却又来，逼着我跟他复合。”

“我真觉得我自己恶心，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以为自己爱他。”

“我妈妈昨天突然发病去世了，我弟弟明年就高考了，我想好好工作，可是我没有能力解决好这些问题，我只想走。”

“我没有知心的朋友，我只想告诉你。我真难过。”

莉莉泣不成声，头埋在枕头里呜咽着。

江昊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道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

他只轻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会好的。

可是十八岁的江昊没有能力保护好十八岁的莉莉。

江昊陪了她一整天，然后送她回家处理丧事，江昊妈妈也去了，帮了很多忙。

当初妈妈说的对，莉莉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就是命不好。

莉莉回到了家里陪弟弟高考，家里的存款只够两个人的日常生活，于是江昊开始打工，大部分的收入都给了莉莉。

莉莉把每一笔帐记下来，自己没有机会读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弟弟安心读书，她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来全身心的照顾弟弟。

莉莉来不及难过，她强打起精神，起早为弟弟做早餐，陪他写作业到深夜，姐弟俩再没提起过妈妈，但都为了妈妈唯一的愿望而奋斗。

妈妈对莉莉的愧疚全都显现在弟弟的身上，男孩子无数次被告知将来要照顾好姐姐。读书的机会是来自于姐姐。

江昊在忙乱的大一做兼职，工作到深夜里回来，才慌乱地开始复习赶作业。可是每次想起莉莉在深夜里那些细微凌乱的声响，江昊就忍不住想要逼迫自己做的更好。

他说不清这样的感觉，莉莉生活里的细节都成为了他奋斗的理由。

莉莉的弟弟高考成绩很好，完全超出了预期，莉莉再一次和江昊坐在烧烤店里聊天。

一年的时间，莉莉却变了样子，好像少了曾经的锋芒，眼底只剩成熟缠绕着的温柔。

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浅黄色连衣裙，剪了及肩短发，细而软的发丝乖巧的垂在肩上，她还是莉莉，这是真的莉莉。

“你走了以后，我没有再为妈妈哭过，可我很想哭一场，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觉得很抱歉，曾经我羡慕你，因为你在我的世界之外，你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你本可以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大一，但因为我，让你趟了这浑水。”

江昊此刻觉得莉莉终于和他站在了一个世界里。他想带她去他的世界。

他要带她走。

江昊回北方的时候买了两张火车票，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熟睡的女孩子，江昊有些忐忑不安。

莉莉在江昊学校对面的琴行里教小孩子们弹琴，笑盈盈的莉莉更喜欢这个工作。

江昊开始为一些小公司画图，收入不高，但是不再那么辛苦了，他租了房子和莉莉住在一起，莉莉却还没答应做她的女友。

江昊不急，莉莉在他的世界里，迟早是会成为他的女朋友。

那天夜里江昊赶完图纸后回到房间，却听见莉莉在他的房间里弹琴。他推开门，莉莉光着身子抱着吉他在写歌。

江昊怔住了，声音沙哑地叫她，莉莉。

莉莉头也不抬：“干嘛。”

江昊夺过她手里的吉他，将她压在身下。

莉莉一直咯咯笑个不停，她抚着江昊的头发：“第一次见你，你穿着白色的校服，带黑框眼镜，我觉得你单纯，我原以为我们再不会有交集了。”

“莉莉，是你给了我成长的机会。”

“江昊，是你给了我勇气，我再也不必做午夜回家的女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