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溪口老村曾经有一座真正意义的戏园,灰墙青瓦,双层土木,中央的戏台占地约数百平米,楼上楼下可以同时容纳好几百个座位。那样的规模,在整个樟湖镇上都算数一数二。即便这样,听说早先看戏仍偶尔发生过栏杆挤破、楼层踩塌的悲剧,可见当时人山人海的盛况。
在80年代初的闽北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平素的日子过得单调而乏味。那时电视电影都尚未普及,其他娱乐方式更是乏善可陈。于是,作为地方剧种的闽剧,自然而然成了大家公认的最爱。
在我年幼的印象中,几乎每年春节前后,或者其他重大节日,村里总会大大方方地派人从几百里外的省城福州请来闽剧团,在戏园连唱几天大戏,有时甚至镇里统一组织,轮流在街区和各村上演,成为全镇狂欢的节日。而且请得规格都很高,不是省团(福建省闽剧团),就是市团(福州市闽剧团),绝少看到寻常的草台班子。
那时的省城明星也没什么架子,进了村里,就热热闹闹地用福州话和大伙拉家常。或许真是平素闽剧看多了,交流几乎没有障碍,于是慢慢地都熟了。像省团的林瑛,市团的胡琪明,都是当家的花旦,人气是很高的,村里的男女老少,人人都耳熟能详。也有的名字不好记,比如有个武生,功夫了得,特别善长在台上连续翻跟斗。他的名字,大家都记不熟,但他突出的额头却格外醒目,于是私下里都称他“额头生”,偶尔被他听到了也不生气,嘻嘻哈哈一笑就过去了。有一年他再也没来成,一问,才知在排戏的时候,不小心一个根斗从台上跌下,当场就摔死了,于是唏嘘不已,后来更一致认为接替他的那个武生赶不上他的水平,于是越加怀念。
村里自然没有旅店,戏团每次都住在大队部。那阵子,厨子老包颇受欢迎。作为一年来村里最高档次的招待,老包几乎每天清晨都要采购一大堆的蔬菜鱼肉。周围的人看见了,便会哗啦啦把他围在中间,听他眉飞色舞地介绍着每天清晨演员的吊嗓和马步,评说着哪人最没架子,哪人脾气最大,哪人胃口最好,哪人最是娇贵……大家边听边感叹,然后回去再津津乐道的向周围人闲谈。没有办法,在单调的岁月里,八卦毫无意外也是众人生活中最新鲜的点缀。可惜那时没流行拍照,要不以他的关系,一定轻而易举地拍到不少合影,即便如此,也够令人羡慕人的。
唱戏的时节总是在夜幕初降。人头攒动间,方圆十里八方的观众便早早把楼上楼下、数十排简陋的长条凳坐得例无虚席,彼此间低头交谈、人声杂沸。中间的走道上,照例是孩子们嘻笑跑动的乐园,间杂着卖瓜子、甘蔗等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热闹得像一个烟熏火燎的菜市场。直到台前的灯光骤然大亮,鼓乐齐鸣,幕布徐徐从中间开启。台下也骤然完成了从极闹到极静的切换,大伙不约而同敛气凝声,期待着好戏的开场。
阿公从小就疼我,走到哪里都喜欢把我带着。作为铁杆的戏迷,他当然不愿错过每一场大戏,于是总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放下饭碗便兴匆匆往戏园跑。看了几场都没什么问题,直到有一次,离戏台太近的缘故,碰巧台上又是一个大花脸,画着个脸谱像魔鬼般狰狞,黑压压一站,就把年幼的我魂魄都吓出来了,顿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声大哭。童音清亮,在静默的台下格外引人注意。阿公哭笑不得,劝又劝不住,只好背着我打道回府,那是印象中唯一错过的一出。后来当然有经验了,带着我只远远地看,遇到稍微可怖的人物,就用蒲扇般的大手往眼上一罩,也就万事大吉了。
台上伊伊呀呀的时候,台下的我照例骑在阿公的脖子上,看黑压压一片人头,戏台顶部垂着帷幕重重,明亮的射灯散出五彩的光晕,一大堆我闻所未闻的乐器,丝竹的声响在灯火中格外的神奇。相比这些,台上的内容已不太重要了。小姐落难,照例是哭得悲悲切切,而到了书生,则把头一甩,就挣掉了帽子,一根长辫摇得像黑蛇狂舞。当然最好看的还是武生打台,樊梨花背上插满彩旗,孙猴子满台跟斗,只可惜这样的场面并不太多。
再长的戏也有结束的时候,老人们并不急于离去,不约而同往老包的店子跑,老包怕是村里唯一兼职的老板,除了在村大队部主厨,还打理自己的小食店,他的厨艺是村里公认的,价格和份量又很公道,小食店因此也成了老人们聚会的定点。一碗热气腾腾的扁肉,一份香气四溢的拌面,对看了大半夜戏的我们来说,自然是充满诱惑。阿公和周围的人那时往往还没从剧情中摆脱出来,高谈阔论间给我当着免费的“解说员”。什么《贻顺哥烛蒂》,做人不能太小气;什么《达官弟卖饼》,公道因果自在人心……话匣子打开了,收也收不住,而我兴趣来了便听得津津有味,兴趣没了则埋头大吃,通常总还要贪污阿公的一份半份。
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几年后,村里家家户户陆续装了电视,然后,各种各样的娱乐节目一天天增多,戏园平素也改成了电影院。慢慢地年关里再也请不到戏团了,有时村民们在电视里看到胡琪明,都说她胖了许多,言下总不胜唏嘘。
再后来,随着库区的搬迁,戏园也与老村一并消失在碧波粼粼的湖面下。那时已进入90年代,满大街充斥着电子游戏、镭射小电影、卡拉OK、台球室。不知是否因为这样的原因,樟湖新镇和溪口新村的规划图上,都不约而同地没有了戏园的建设项目。老人们更多只能通过录像CD,在小小的电视屏幕上过把戏瘾。偶尔,镇上一些重大的祭祀活动,还会请闽剧团到临时的宗祠里演几台剧目,也会吸引如我父母、阿公阿嬷这辈的老人兴匆匆渡河观看,而孩子们是绝不会有兴趣涉足其中,那如我记忆中举村空巷的热闹,更是不复存在。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关于溪口戏园的片段,关于老包小食店的那些茶话夜会,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一段记忆。这样的记忆,也只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还最后保留着一丝印痕。
而后来人,终将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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