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第二周的内容是人物描写。写谁呢?写奶奶吧。这倒好,强迫我去完成一桩早就想做的事。有些东西若不用文字记载下来就会失传。比如说我到现在也不肯定我奶奶到底是姓袁还是姓颜。
小时候老是听父母说“乡下奶奶”,每个月至少有一次,因为乡下有人来取奶奶的生活费。最初是5元,后来10元、15元……但那时候我没有见过奶奶。所谓“乡下”离我们家也只有10公里左右,有一个很神奇的名字:“长春堡”。应该是以前的屯兵之地,让我凭生几分向往。
没有见过奶奶,是因为她是“地主分子”,是那些年避之唯恐不远的人。我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兄堂姐曾经回过一次老家。照相时背景中的土地房屋据说都曾是我爷爷的财产,有制作“变天帐”的嫌疑,差点叫民兵抓了起来。因此我当然更不敢回老家看奶奶了。
终于熬到了改革开放,不讲阶级斗争了。大二时我骑自行车第一次,也是终身唯一的一次去乡下老家。
让我吃惊的是这个所谓的“堡”跟一般乡镇毫无区别。在一个昏暗破旧的小木房,奶奶也让我吃了一惊:她带着一个奇怪的帽子,穿一身黑衣,既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城里人,干脆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她两眼炯炯发光,鼻梁挺直,紧闭的嘴唇透出一股威严。
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我是你家老七的儿子……”
没等我说完,她一把拉我到身边,声音洪亮的说:“快,让我看看冬儿,长那么大了!”
老脸一下笑成了秋菊,感觉小屋也亮了。
她的手让我感到力量和热度。一点不像80岁的老人。
“长得像你爸爸。” 奶奶研究了半分钟,做了这个结论。那时我正在叛逆期,看我老爹哪儿都不顺眼,最不愿意听见这句话。可也不敢得罪奶奶。
“奶奶,这么多年你一个人过得怎么样?”
满意为奶奶会辛酸痛述往事,没想到她却说:“好啊好啊,乡亲邻居们都是好人,挺照顾我的!”
这到新鲜了,乡亲们照顾地主分子?奶奶是斯德哥尔摩患者?不像啊。
这时闻讯赶来一个公社的什么主任,不是来抓我的,是赶过来看看老张家出的“秀才”。
他说:“老人家是个好人,一辈子吃斋念佛,都在行善助人。老天有眼,好心总会有好报。”
“饿饭那年,”奶奶应该是指六十年代初的那两年,“我一开门外面总有新鲜瓜豆。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当然,谁敢公开帮助你这个地主婆。”话到嘴边,我没敢说出来。
那几年农村死了许多人,奶奶居然没饿死,真是一个奇迹。想起我爸爸曾经说过,四十年代末爷爷出殡时,棺木后面有好几辆车拖着粮食,沿途烧一炷香的给一升豆、摆一贡桌的给一袋米。奶奶慷慨好施,几年内让家产大减。这倒好了,土改时少受了好多罪。以后财产没了,习惯照样不改。她经常热天把冷天的衣物送出去,冷天又把热天的衣物送别人。我们每年都要给她补两次装。
其实当地的土改斗争还是很激烈的。我们亲戚中就有一个家产不及我家的地主被枪毙了。
“你肯定挨过斗吧?”我不甘心地问奶奶。
“好啊好啊!”--- 她又来了---“民兵心眼好啊!两个人怕我摔倒,紧紧拽住我的肩膀。”
我赶紧脑补一幅画面:一个小脚地主婆被双手反绑在后,两个背抢的民兵押着。奶奶居然认为人家是怕她摔倒而扶着她!
后来族人中一位长辈告诉我,解放军开到我们城市前,派了一个侦察连长带兵化妆成江湖马戏班打前站,住在我家的墙外。奶奶路过看见他们正在做饭,是野菜煮玉米面。奶奶很不忍心,对傍边人说:“这些下力人太苦了,给他们杀头猪吧。”
解放后这位连长成了我们那个地方相当级别的领导。他们专门吩咐身边工作人员:“这老人家是个好人,你们不要太为难她。”
看来不管什么时代、不管什么地方,善良总是最好的通行证。
文革中爷爷的照片全给毁了。我听说他个子不高,还驼背,绝非英俊男人。很想知道奶奶对他的评价,于是问道:“奶奶,我爷爷长什么样子?”
奶奶沉思了一下,说:“你爷爷是一代……强人, 他的眼睛很亮”。
“我的叔叔伯伯中哪个最像我爷爷?”
奶奶说:“他们差远了,就你爸爸有一点点。”
这又让我吃惊了,原来奶奶的善良中照样有着锋芒!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机会回老家了。女儿在北京出生后我写了一封庆贺四世同堂的信,还强调让家人念给奶奶听。
再以后就出国留学了。一直想着奶奶那句“就你爸爸有一点点”的话。我想等学成后回去见奶奶,让她看看我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还有,一定要问清楚奶奶到底是姓袁还是姓颜?遗憾的是。奶奶终于没有活到100岁,在我答辩的前两年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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