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作者: 笑忘斋 | 来源:发表于2018-06-13 22:19 被阅读22次

    再有几天,便是母亲五十岁生辰,这一年我二十初逢。

    乡下的夏天是寂静的,尤其这几年,村子里的老人们一个接一个逝世,年轻人则背井离乡、出离热土。若非清明、七月半祭祀要紧,实在不可缺少,他们便也鲜少返还于这个偏远落后的小镇了。

    故乡渐渐的只剩了庭前一场急雨过后便疯长的稗草、野菌、狗尾巴草,以及远近高低盘旋、兀自啼鸣的鱼鹰、野雀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那些曾灯火通明过的老房子颓然隐没在浓密的树荫里,好半天才升起的烟火像迟至暮年的喘息。满山遍野竖立着旧时的或新修的碑,空空洞洞的坟仿佛凝滞的眼睛,没有详细的墓志铭,只有从属者的名字提醒着在这片土地上曾有谁短暂而又深刻地停留过。

    走在回乡的路上,父亲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我们一路无言。

    许是前一夜下过大雨的缘故,乡下的道路泥泞不堪,我与父亲皆提着满手的食品袋磕磕绊绊地行进着。忽然想起高中三年里,每回最不愿意的也是走这样一条在大雨过后便不堪行走的小路了,偶尔回学校的路上东西多,又遇上这样恼人的天气,父亲便一路护送我至车站,当然三年来我们也是这样一路沉默无言的。我与父亲的缘分深得很,可情分又忒淡了些。我们很少说话,就是有也无关痛痒,寥寥的几句充满着生涩的客套。

    这么些年过去,故乡的一切人事都生了巨变,唯一仍似旧时的不想竟是这条一直便惹人厌弃的路,这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小时候和你表叔叔他们还在这个塘里摸过鱼哩,你爷爷管我们管得严,每回都是一顿好打呀。”父亲见我一直望着路边一方满池荇草的水塘,主动搭话,目光中是难得的舒然。

    “嗯,看起来是应该有蛮多鱼的。”

    我漫不经心回应了一句,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空气便继续回归一种湿润黏糊的安静。蚱蜢从草尖蹦跶在我的脚旁,蜻蜓飞得很低很低,已经被承包出去的稻田里一整片的绿,以及夹杂在中间的一二亩藕花地。风吹拂过,纵横交错的田垄就淹没在无际的稻海里了。

    抵至老屋,意料之中的荒芜,户庭积满了潦倒的尘杂。忽然日头从厚厚的云层中出来了,阳光直勾勾地打在全天下的土地上,还是有一种凄凉的寒意在背后生出。

    “先去你爷爷坟头烧点纸吧,告诉他我们回来了。”

    父亲拿出早已备好的纸钱,我们去了家门口爷爷的坟上。爷爷三年前去世的,就在奶奶去世后的第五年,村子里像爷爷奶奶这样的老人去的也几乎差不多了,他们在熬过属于自己的年月之后,长睡于自己费劲一生开垦的土地上了。

    落叶归根,换句话说就是一生从头至尾的渐渐凋零。

    仔细叠好的纸钱被父亲点燃,我在旁边注视着他,好像很久过去我也再没有给予他这份静默的注视了。在缭绕升起的烟雾里,他的眼眶红红的,我宁愿相信这只是烟熏火燎的缘故,毕竟父亲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情感淡薄的,他所有的言行举止于我不过是一种周到的责任表达。父亲的脸色有些发黑,胡茬密密长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明显皱起的法令纹中一颗一颗往下流,这与我在曾经偶然翻出的照片里看到的英俊青年已经绝然不同。我不由得开始慌乱,也许再过不久我就要像父亲一样送走自己的父亲,在每年上坟的时候,如出一辙地烧些纸钱,继续无关痛痒地说上一句:

    “爸爸,我回来了。”

    人生便是如此之左右为难,我与父亲的缘分和感情是矛盾的,在抗拒他的同时我陪伴着他,在疏离他的同时我又深爱着他。我们仿佛一条河的两端,寂静地汇入彼此的流里,一路穿花拂叶,缄默无言。

    第二日姐姐也匆匆赶回乡中,我们一齐为着母亲的生辰做最后的准备。母亲的生辰在七月初六,再过四日便是七月半,家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也纷纷回来了,预备稍后连续几日祭祀先人的事宜,于是这寂寞的乡野便难得的添了几日的热闹,散落各地的血肉至亲重坐拢在古旧的八仙桌旁。听着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兄弟推杯寒暄,听着哥哥姐姐们新生的孩子嬉笑哭闹,听着屋前早已被连根拔起的大椿树的位置传来阵阵依稀的蝉鸣,我忽然觉得其实生命归结到底,也只是一段蓦然悲凉的回响,一阵渐渐孱弱的喘息罢了。

    直到母亲五十岁生辰的这天,我才在心里酝酿出了些伤感的情绪。五年了,母亲已经走了五年,在她走后的这段日子我开始迫不得已地依赖父亲,并和他相依为命。我忽然懂了,自己对父亲的矛盾来源于我们的同病相怜,我既对这个中年丧偶、痛失双亲的男人充满同情,又眼见着他与自己相似的自怨自艾、怨天尤人而生出了一种确乎的厌恶。我与父亲对彼此的深爱其实早已超过了我们之间的疏离,只是我们同样的溺于所爱、羞于表达。

    三十三斤三两的纸钱砌成了玲珑宝塔,稳稳地堆在母亲的坟前,我亲自点上了火,熊熊的焰顷刻间便模糊了我们的视野。我说不出来做这件事的原因,更不能解释这一连串的习俗有何说法,在这短促的过程中,我相信母亲的灵此刻正与我们交汇着,也许这就是最大的意义了。我再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眼眶依旧湿润着,我并不能很准确的理解丈夫对亡妻的追思,可是这应该也丝毫不亚于儿子对母亲的想念吧?

    父亲将一封爆竹摆开在母亲的坟头,点燃了引线,红红的光点‘噼里啪啦’地响在空中,我的思绪在烟雾的弥漫中飘回了多年以前的年里——母亲操持着过年的大小事宜,父亲准备祭祀的祭礼,我做我的小毛孩儿,与姐姐争着一星半点的吃食玩耍,那天的鞭炮声就像今天的这样热闹美满……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走上前去,轻声地对他说了一句:

    “爸爸,我们一起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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