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在宇宙中心呼唤爱
早上八点，于晓晨裹挟在人流之中，同这个城市的1200万人一道，乘着地铁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不同于13号线，10号线这些繁忙线路贴身肉搏般的早高峰，地铁昌平线在到达沙河站之前，位置都还是比较宽裕的。于晓晨在两排座位中央的立杆处静立，脸色比以往更加阴郁。他竭力不去看周遭众人毫不设防任君享用的手机屏幕，但他们每一次划屏的动作还是令他浑身战栗，生理眩晕到近乎呕吐。
（再坚持十个小时就好……）
（也许……）
于晓晨默默的想。
好不容易挨到昌平线终点西二旗，这个原本他应该出站，此刻却不得不去换乘13号线的地方，站在二层平台向下看一眼那可以令密恐患者瞬间崩溃的乌泱泱的人头，于晓晨不由感慨“中国硅谷”诚不欺人，他虽然没有去过美国硅谷，但想必腐朽落后的资本主义码农们是没办法每天清晨都体验一遍春运的。
“也许我可以再等一小时……”
排进长队里的于晓晨刚泛起这个念头，就在13号线的到站声以及地铁志愿者们“请抓紧时间上下车”的加油助威声中，被身后的几名壮汉推搡着一同挤进了车厢。列车发动，就像是一只大手前后晃了晃沙丁鱼罐头，闷在其中的人们交叠得更加紧密，抬头可以看到头油，低头可以闻到汗臭，几乎被挤成了纸片的于晓晨心想这种情况下人们总该暂时离开手机了吧？可很快紧贴在身侧的大哥便狠狠打了他的脸——只见他熟练的前后蠕动，恍如柔软无骨的瑜伽高手一般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并高高举起，看那急迫的神情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老板电话来了，但若你凑近了看一眼便会发现，大哥的《斗破苍穹》已经看到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了。
“Fxxk you,Jobs.”于晓晨在心中默念，“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时代。”
西单路口东北侧，北京图书大厦。刚由某个地狱中逃出的于晓晨不但样子狼狈，神情更是恍惚。今天周四，按常理来说此刻他应该已经坐在了西北旺东路10号院西区8号楼新浪总部大厦3层堆满了临时工位的办公区里，同同事们聊天打混了，但他知道今天不能——或者准确的说，是他脑子里的另一个“他”，一定要跑到西单来，做一些无聊的事，验证一些无聊的猜想。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就仿佛一觉醒来脑子里住进了一个陌生的旅客，他带着专属于他的记忆与你共享，你却觉得无比熟悉，一切仿佛自然而然，你甚至能清晰的知晓，十个小时之后，那旅客便会自行离去，不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啊，兄弟……”
于晓晨低喃着走进了图书大厦。工作日上午，经营“社会科学类图书”的大厦一层几乎看不到一个顾客，于晓晨自由地穿行于书架间，抽出手掌划过的每一本图书，打开，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如此反复。
“你看，都有字吧？虽然咱看不懂。”于晓晨低声自言自语，“要不上二楼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刺金时代》？”
在脑海中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于晓晨撇了撇嘴，掏出手机，打开了某个外卖App。
“这个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到外卖……”他小声嘀咕，“兄弟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他妈最讨厌吃青椒肉丝了……”
说是这么说，可半个小时后，坐在西单君太百货三楼某张用来供客人休息的长椅上，看着椅子中间摆满的八份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时，于晓晨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就是尝尝……”他一边说，一边熟练的掰开了一次性筷子，“这不光顾着挤地铁，还没吃早饭嘛……”
夹一筷子塞进嘴里，还没嚼上两口，于晓晨的五官就都挤到了一起。
“淦！”伴随着这极具爆发力的开口音，于晓晨将嘴里的青椒肉丝全都喷了出来。他跳到长椅上，情绪激动的指着刚刚下筷的那盒菜破口大骂，“这里是北京！只有菜椒的北京！！你他娘的从哪儿搞来的朝天椒，要杀人吗！！？？”
望着剩下的七盒青色物体，于晓晨简直欲哭无泪，可偏又拗不过脑海里的声音，只能硬着头皮一筷子一筷子的吃过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颇有先见之明的买了好几瓶水……
“怎么样，酸甜苦辣乱七八糟的，你满意了？”于晓晨仰头把最后一瓶农夫山泉喝完，忍不住抱怨，“感觉我现在就像是在执行某个邪教的入教仪式一样……哎，我说你不会是在框我吧？会不会我帮你把事情做完，你就借尸还魂鸠占鹊巢了？就像那些玄幻小说里写的那样……叫什么……‘夺舍’来着……”
脑海里的声音好像爆了一句粗口，于晓晨立马噤若寒蝉，颠颠的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女性时装店。时间已近正午，时装店里倒是零零散散的有几个顾客——当然了，像于晓晨这样单蹦的男性肯定是没有的，以至于店内的服务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推销，前者落个清净，可以专注寻找他的目标。
一条淡紫色的，真丝鱼尾裙。
Only没有、Dior没有、DAZZLE没有、Fendi没有、Bottega Veneta没有、Burberry也没有……兜来转去逛遍了大半座百货，直到两腿发酸才终于在一家名为“娇鼎”的国产时装店里，看到了一条类似的紫色长裙。
于晓晨上前轻抚着真丝材质的裙面，整个人忽然沉静了下来，脑海中记忆的画面如海潮般翻涌，席卷了一切理性，他分明看见有谁就站在他眼前，穿着这条紫色的长裙，温润的唇瓣轻轻开合，像是在无声的诉说……
“好看么？”
蓦然间，有人这么说。于晓晨如触电般猛然回头，却看见不远处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性，正拿着一件毛呢大衣，轻笑着询问自己的女伴。
时间仿佛定格，于晓晨呆立在原地，经历沉默长久的呼吸，直至店内的顾客全部离去，他仍手握着那条长裙，像是陷入了某个悲伤的，难以自拔的梦魇之中。
直到一张卫生纸出现在眼前。
“小伙子，想开点。”四十出头画着浓妆的时装店长以一副饱经沧桑的过来人口吻劝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下次你带女朋友过来，大姐给你打九折……”
于晓晨呆呆的看着那张卫生纸，良久，他笑笑，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挂满眼泪的脸。
下午三点十分，于晓晨回到了号称“新宇宙中心”的西北旺中关村软件园二期，站在新浪总部大厦下，他心想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栋因波浪造型而被人戏称为“苏菲”的大楼了。
“你说人心中的恶意到底是因为什么产生的？”于晓晨掏出工卡，刷开门禁，一路走向电梯，一路喃喃自语，“我看过很多推理小说，见识过凶手们千奇百怪的杀人动机，他们有时候凶神恶煞，有时候又楚楚可怜，但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保护自己的外壳不是么？真正的恶意被包裹在重重的伪装里，它的本源是虚无的，毫无逻辑可言，所以才能够无限的膨胀……”
“正是这份无限膨胀的恶意创造了那个世界，或者说那座规则写死的牢笼。然而在牢笼之中却又孕育出了陈凉这个充满恨意的怪物，她无视一切规则，甚至连‘大停摆’这样的究极纠错手段都对她豁免，你不觉得这是‘作者’在有意纵容么？他恨一个女人，恨到无所不用其极的意淫这个女人悲惨的一生，却又不愿在脑海中把这个女人的投影变作真正的提线木偶，他赋予了她恨的自由，甚至默认了她杀死自己的终极目标……这算什么？某种畸形的情感代偿么？”
穿过大堂前台，走进中庭观光电梯，直达三层，出来，顺着摆满绿植的回廊拐进标记为“B”的办公区，一共五十六步。于晓晨说完最后一个“么”字，停在了一大片工位前。
这是互联网公司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有人激烈的争吵讨论，有人默默的敲击键盘，有人悠闲的来回踱步，温暖的斜阳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满是灰尘的工位铭牌上，映照出那个熟悉的姓名。
乔汉童。
乔汉童……
铭牌的主人白白胖胖，斯斯文文。他带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就像是一个刚刚毕业天真烂漫的大学生。
“我还是不太习惯叫他‘作者’啊……”于晓晨站在工位区立柱巨大的阴影里，轻声说，“他是我的朋友，就跟乔生是你的朋友一样……”
乔生，乔汉童。
呵呵。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幻想与现实的差别。在幻想中你以为自己以莫大的决心和毅力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的终点，应当是电闪雷鸣风云变色的末日景象，最终BOSS站在城头，回过头来对你邪魅一笑露出满嘴獠牙；然而现实却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旧友重逢，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你坐在他对面，就像要闲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陈年往事，而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恐怖抉择。
“做决定吧，兄弟。”于晓晨走出立柱的阴影，笑着冲自己的老友挥了挥手，“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杀死一个朋友，毁灭一个世界。还是说……”
故事的最后，自言自语的男人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他小幅摆动旋椅，面向老友，在某个时间节点来临之前，笑着说。
“胖子，晚上一起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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