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节的福大娘

作者: 陈迹 | 来源:发表于2021-06-09 11:04 被阅读0次

1.

拂晓时分,天边刚刚泛白,鸟雀已在屋檐下对唱。屋后,鸡的咕噜声也传到福大娘的房里来了。东家的土狗在院子里乱叫了几声,然后,西家的那只卷毛黄狗就在它的窝里呜呜地附和起来。

已经醒了半天的福大娘,忽然就想起她小时候也曾期望养一条小狗。只是那时人还吃不饱,父亲又失去了妻与儿,他眼里看不见她这个野丫头了。所以一直到十八岁的大女儿出门打工——村里人传她和人私奔后——她才借八岁的小女儿之名,养了条叫“赖赖”的小白狗。

不过,半年后它还是死了。她拆了一件褪了色的秋衣,做了一套小丧服,和一顶小圆帽子,把它包裹了,埋在门前最近的水田里。在它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两座紧紧靠着的坟,那里埋着三十年前难产而死的妈妈和出生只活了两天的弟弟。很小的时候,妈妈告诉她,小猫小狗死了,戴顶帽子头朝西而葬,下辈子投胎就能变成人了。

现在又是一个三十年过去了,坟头都没了,田也不属于自家了。福大娘怀疑妈妈到底有没有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她听的不过是村里的老人的闲聊,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就是和父亲同辈的人也见不到几个了,毕竟父亲今年已经九十五岁了。

从前的许多记忆,时间拉得越长,现在回想起来,就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影子,看不清摸不着。即便如此,仿佛如流水一般飞逝的人生里,无趣的总得一死的人生里,还是有那么几件事是永远挥之不去的。就像那只小狗,它下辈子是做人好呢,还是仍然做狗比较快乐呢?

西屋的老父亲忽然咳嗽了几声,外面亮堂堂的,福大娘已经听到左邻右舍的招呼声了。“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多少年没有的事了?竟然起晚了。”她不愿深想下去,掀开身上的毯子起来。今天可是端午节,两个女儿要带着外孙外孙女们从城里赶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忙。

她梳冼好,推开了堂屋门,西边厨房里煨了半夜的粽子和卤肉香就飘了过来。她吸了吸味道,转身又回到堂屋里,她走到屋子中间的条台前,点了三支香,磕好头,站起来把香敬到中间的长形扁香炉内,然后又把昨晚就整理好的艾枝放在了香炉旁边。

接着,她又点了三支香,同样恭敬地手持香朝西边妈妈的遗像拜了拜,然后插在了那前面的圆香炉内。同样地,也把一扎艾放在了这个香炉的旁边。她望了望照片里的女人,从旁边的木桶里抽出鸡毛掸子,轻轻地在上面擦了擦。

从前有不少人议论,说她越长越像当年那个刚刚逃难来的妈妈,高、瘦、白亮,要是再长胖点就更好看了。又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以为活不过来的小婴孩也长这么大了。说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她的养父,不然哪有好好做人的机会。

那是多久远的事了?大半个世纪都过去了吧。后来,人们渐渐地只会说大女儿长得像她的爸爸——秦得胜,粗眉大脸,就是性子怎么不像她爸爸老实呢,脾气那么坏。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就要和人动拳头,怎么得了哦。还好小女儿像妈妈,是个漂漂亮亮的又柔柔顺顺的好姑娘。

其实呢,做人太硬气也不好,太软弱呢,也是不行的。福大娘把鸡毛弹子丢到筒子里,摇摇头:“想这些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先把早饭准备好了吧,不然,老爷子又要叫骂了。”

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水饺、馒头,切了半根香肠,又从酱缸里掏出几十个咸鸭蛋,放到两个蒸笼里。她打开里面的大锅盖,用筷子翻了翻锅里的肉,她把一大块牛肉、家养的鸡子猪肉盛了出來。里面还剩下的是风干冷藏的肉类,又把蒸笼叠上去,蹲到灶坑前,巴拉巴拉火堆,放了些树枝进去。

接着,她把另一个大锅的各种甜粽子一串一串地用筷子挑出来,分类晾在筛子上凉干。再把箩筐里的几十个咸粽子倒进锅里煮起来。然后,她走到后井边把昨天挑好的枇杷和油桃从井里拉上来,她摸了摸,冰凉冰凉地,并不比放在冰箱里差。

她把它们端到厨房的桌上去寒气,现在拿出来正好,冻一冻的果子更甜,但女儿们来了直接吃的话就太凉了。忙完这一切,她又跑到灶台下,把里面的火坑埋熄了,外面的加了两根木柴,把坑门封起来,让它慢慢烧。

这个时候,老父亲在房里高声又含糊喊道:“福娃,福娃。”

她应了一声,跑了过去,发福的身子有些颤。她扶了老父亲上了厕所,扶他坐在轮椅上,挤了牙膏让他刷了牙,又帮他洗了脸,然后推着他回到厨房的餐桌前。

她冲了一碗无味的炒米给自己,又冲了一碗无糖麦片推到老爷子面前,然后把蒸笼里的吃食拿出摆放到桌上。老爷子推开麦片,他说:“打碗蛋茶来,四个蛋,多加糖。”

她动动嘴想说:“不能多吃糖,也不能一下子吃四个蛋。”但她看他坐在轮椅上沉着脸,好像比前些天又矮小了一圈,福大娘觉得她自己最近也似乎变矮了一点,于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能吃的时候就多吃点吧。”她想。老爷子嘴里已经开始嘀咕了:“饭也不给我好好吃了。”

她站在煤气灶前,看着六个荷包蛋在水里飘飘浮浮,仿佛看见了她和她的一家子的一生。她的眼角刚刚温润,老爷子一声喝:“快点,你想饿死我呀”,吓了她一跳。

2.

等福大娘吃好早饭,把锅里的卤肉盛起来,又准备好中午的配菜、炒菜,然后把咸粽也煮好,洗好锅;八个凉盘:黄瓜,凉粉,菌菇,西兰花,香肠,牛肉,炸蟹,醉虾也拼好了,已经十点多了。

她想把坐在门口看机器收麦的老爷子推到屋里去,老爷子吼她:“动什么动,动什么动?”她也就没了办法。别看老爷子瘦巴巴的,前年还小中风了一回,右腿不那么灵便了。但他的手劲还是比她大。福大娘只好又跑到屋里把遮阳伞拿出来,撑了起来。

“干什么,不用,不用。”老爷子又叫:“从前这个时候,还不是在田里从早忙到晚。”福大娘不理他,她切了西瓜拿了两块给他。老爷子却骂了起來:“你个不孝子,你不听我的话,我晓得你记恨我呢!”

西隔壁五十多岁的一个媳妇在她家场上劝说着:“老爹爹,福婶够好的了。要是我,理都不理你,你一个人过去吧。”

她又转过来问福大娘:“福婶,大(tai)娟她们今天回来吧?”

“回来的,初一就打电话说回来。”

“大娟家的凤怀了没有呀?你家小娟的儿子今年也高考吧?”

“刚考完,去年过年没回来,所以今天过节说要回家来望望。细凤还没怀上了,只说在备孕。哎,备孕?”

“备孕?现在孩子过得多精细,跟我们过去不能比哦。福婶,你有福哦,外孙外孙女都有出息,都考到大城市去了。”

“小志才考呢。现在农村比城里好,城里处处要花钱,赚点钱不经花。”

“哪里都一样,粮都越来越贵了,田又没得种,租金根本不够买粮吃。”那媳妇激动起来,“你听说了吧,我那后母还想让我养,我拿什么养,哪里能挣到钱?老的老的要花钱,小的小的要钱花!我养她,小时候,她没把我打死了?”

福大娘连忙说:“不能和你聊了,你妹妹们要来了,我米还没淘呢。”她拿了块西瓜送到场边给她,又赶紧回来淘米蒸饭。

电饭煲插起来了,她也没出去,怕那媳妇还在门口。“怎么做是对的?”她想,“后母对她不好,所以她不想送粮,也不想去照顾她。但是她从前对亲生的儿女不也和她后母差不少,高兴的时候亲近一下,不高兴的时候甩个巴掌。现在年纪轻轻的还不是吵着向孩子要钱。这就是亲母和后母的区别吧。年纪大了,就没地方赚钱了。”

“也是穷闹的。从前穷,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人也就变自私了。现在有的吃,有的穿,可还是穷,穷得更严重了。人还是一样有私欲,难道老了,老了,嫉妒起好日子来了?”

福大娘的米饭还没煮好,两个女儿带着外孙小志,还有大包小包就到了。姊妹两个都很高,妹妹纤瘦些,姐姐更英气。福大娘又暂时忘了烦恼。她拉着小志,左看看,右望望:“瘦多了,好像也黑了。”

小娟说:“瘦倒不瘦。考完试天天和同学在外边疯玩,才几天功夫,要像个黑炭了。”

大娟问:“这么晒,爷爷怎么还坐在外面?”

福大娘就对她努努嘴,于是大娟走到门口,又叫了声爷爷,直接把他推到厨房客厅这边来了。老爷子嘴里咕噜着,却没有说反对的话。

坐到餐桌上,福大娘才想起来问:“凤不是说回来的吗,怎么没回来?”

“凤怀上了。票都买了,昨天人不舒服,才查出来的。”大娟喜滋滋地说,小娟也乐乐的点头。

“人怎样?”老爷子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她最近吃得少。”

“外婆,我们下午坐三点的火车回去,你和我们一起走呀,正好去看看凤姐。”小志说。

福大娘一愣,看看两个女儿,问道:“你们要去省城?”

小娟忙说:“小志成绩出来后,还是要回县里一趟的,要到学校填志愿。”

大娟却说:“我就不回来了,我把门店都退了。她那个婆婆是个事精。我去照顾凤,等她生了,孩子再大点,到时候再看。也许把孩子转县里来上学,毕竟我们这儿教育质量好,很有名气。”

“我们学校是有好多转学来的同学,一般到了初中才转呢。”小志说。

“到时候再说,三五年谁知道什么样?”

福大娘已经没有注意谁又说了什么话,她有些茫然地夹了块鱼肚子肉,把骨头弄掉,放到老爷子的碗里。她自己舀了一勺炖蛋放到嘴里,被烫了一下。她像笑着应和着,看她们拿起筷子,放下勺子,最后碗都放下了。

女儿们洗了碗,你推我让地整理好卤肉、粽子、咸鸭蛋,福大娘好像又听见大女儿说了句:“不行,凤又不能吃太咸的,我在旁边吃,她不馋得慌?”

小女儿回道:“怀孕了,口味怪得很,咸鸭蛋清火,少吃点也有好处的。”

福大娘就插了一句,问她的大女儿:“那你婆婆怎么办?”

大娟恨恨地说:“怎么办,就这么办呗!我和他儿子都离了十年了,我让她住我家住了十年了,还要怎么样?当初我们好的时候,她也没少在旁边煽风点火,说我年纪轻轻就和人私奔,我没打她一顿就算脾气好的了。她儿子出去赌,大半都是她搞的事。等她儿子捅了天,我要离婚时,她又哭天喊地地闹腾,我都没和她算帐呢。”

“就看在凤她爸没把你拖下水的份上,就算了吧。”

“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她还想去凤那儿呢,我劝她安生点,把儿子作得不知道逃哪里去了,还想把孙女的婚事弄散了不成。我跟她说,我不想养她,她孙女最后也要养她的,不过也要她现在定定神神的才行。”

福大娘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小娟说:“也不仅仅是老太太的事,姐夫也太能耍了。养儿养儿养了个废儿,老太太太也伤心呢。”

小志在旁边说:“外婆,姨母,我发现你们这些人很奇怪,总是说养不养的事,以后……”

小娟立即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干嘛打孩子?”福大娘和大娟皱起眉来。

小志瘪瘪嘴,小娟笑着说:“他说孩子话罢了。”

大娟白了她一眼,对小志说:“小志,你想说什么,说吧。”

小志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道:“我看你们总说养儿防老的话。我上次看了一个视频,我觉得里面讲得特别好。它说生孩子不是为了用来养老,不是为了争面子的,而是为了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是让一个美好的生命在这个美丽的世界走一遭,让我有机会和她同行一段……”

大娟笑了,她对小志说:“你说得倒不错。我也看过这个视频。但是我问你,一个美好的生命,她如何体现她的美呢?美好的世界,又是应该怎样才算美好?我陪她走一段,这一段路上又该如何展示她的美?我们这些渐老的人也年轻过呀,不想住老人院也没什么不对吧?”

小志听了非懂似懂。小娟说:“你说的是理想国的诗,我们说的是现实的事,搭不上边。我还想把你外婆打包一起带走了,但你老外外(老爷子)觉得最美的世界就是种田。自从家里的田被村委会收回租给别人了,他每年割麦收稻时总要坐在门口看着。你不让他看,他和你急。那么,你外婆天天这样照顾你老外外不对吗,不美吗?”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没到那份上,说得好听就像美的了。”

“妈,要不要让爸爸回来,就你和爷爷两个人在家……”小娟已经转向母亲问起其他事。

“再说吧。”福大娘含糊着答道。

3.

女儿和外孙走了,老爷子去歇了午觉又起来了,然后继续坐到门前看那收割后的麦桩。东边一大片地里已经灌满了水,白色的长腿鸟不时地在水田里飞来飞去,有时又停落在水央觅食。

福大娘把剩下的吃食打包好,有的放到冷柜里,有的塞到冰箱里,还有留着晚上吃的就用防尘罩盖了起来。然后,她又把女儿们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倒了一壶茶放到门前老爷子旁边的小桌子上。

老爷子喊她:“把这劳子伞拿掉,它不遮荫,倒挡了我的风,让人心里不亮堂。”

他怕福大娘不理他,用拐杖顶了顶伞边,又说道:“这么大的白果树够遮荫了。”

“有虫子。”

“虫子怕个啥!”

“还有鸟在树上呢。”

“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他见福大娘要回屋,不开心地问道:“你做什么去?”

“三嫂子她们帮我把铁路下种的蚕豆收回来,我还一直没挑拣。”

她拿出一箩筺,端了一筛子的蚕豆出来,坐到桌子旁,慢慢地拣着坏的瘪的蚕豆来。

“福娃,你上次去城里是不是去问你老子的事的?”冷不丁地,老爷子问道。

福大娘一征,她抬头看向老爷子,年轻时的四方脸,现在皱得只有巴掌大似的。她垂下头说:“没有的事。”

“哎,我一直弄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高知青?我一直琢磨这个事,尤其五年前你还去见那臭狗屎,有点钱了不起呀,把我们的田全弄过去了。

“是他儿子,也只是租的。”

“他儿子不就是他!”他呶呶地骂了一句什么,接着说:“今年他倒先死了,人活得还真没意思,他比你大十多岁吧,活到八十也不错了。这日子越过越短了。”

福大娘低着头,划拔着筛子里的蚕豆,听他嘀咕着。

“我见你哭了几场,最近又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寻思这不像死了相好的,当年你……”

“爹,你说的什么话?”福大娘急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当年你娘死了,我心里可过不去那个坎了,像天塌了一样。我过去想你娘,那是一个纠结难过。但是现在我还是常常想你娘,却越想越清明,越想越开心,可不像你这样恍了神似的。这两天我忽然又想起我的爹我的娘,我自己做的事倒清楚,他们的事反而记得模模糊糊的了,而且还老想哭一哭。我这一想,可不就和你对上了。你说是不是?”

福大娘抺了把泪说:“不过是日子长,瞎想想罢了。”

老爷子咳起来,福大娘倒了杯水给他抿抿,他推开手,说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不能说的。气得得胜几年前跑你二女婿那儿做工了。我当时真想不通呀。”

“哪里是这样?不过没田种了,家里没什么事,小娟又要回来陪小志,他不放心,去看着二女婿的。”

“那个鬼,得胜能看得住。现在,小志都这么大了,他也不会过分乱来了。叫得胜回来。小娟不也回去了?”

福大娘转过头:“这难说,得胜在总好点。”

“你这人。二孙女婿不过是好面子,他在外做事,不随溜,别人也不理他。我看他看得准,是个往家划的人,走不了大折。我告诉你,当年我挑中得胜,就因为他家兄弟五个,他老三,虽然不上不下,两头(父重长子,母疼幺儿)靠不住。但是他自己还算有成算,也勤快,种地,也少有人比得过。当然主要还是他自己愿意进我们家门。”

“(如果)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福大娘说。

“他就是怕你不愿意呀。他见你和高知靑说过几次话,就跑来和我讲,他是千愿万愿的,就担心委屈你。你上过几天学堂的,他不过扫过盲,语录都背不全。我问了你,告诉他,绝对放心,福娃是好孩子,说愿意就是愿意。遇到说两句话有什么,没想到他还有结。”他喘着气说道。

福大娘赶紧给他抹着顺气,又让他喝了几口水:“七老八十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他干嘛,你坐好歇歇吧。”

“过年过节的,你俩不开心,我能开心?”

老爷子喉咙里还是咕噜噜的,福大娘用喷剂给他喷了喷,拆了个含片给他含着,慢慢地老爷子的呼气平稳起来。

“你去,把我床头柜里的那个木盒子拿来。”

“你要做什么?”福大娘还是有点不安,看着老爷子问道。

“怕什么,我一会还死不了。等我一口气吃不下四个荷包蛋时,那才差不多了呢。”

但是福大娘还是盯着他的脸细看,老爷子不耐烦起来:“是不是非要我骂两声才行,快点去。”

福大娘摇晃着,慌张地跑到老爷子的床边,拉开抽屉,拿出里面原木的盒子,抱着它回到老爷子身边。

“怕什么,没的事。”老爷子说着,从脖子上摘下钥匙片,“打开,拿出来。”

盒子被打开了,里面是一叠白纸,书本大小,福大娘把它们全部拿出来,用木盒镇住。

她一张一张地举起来,放远了一点,细细看,原来是一张张铅笔画。最多的是年轻的父亲,有三十来张。有坐在树下吃饭的,有站着说话的,也有挑着麦杆笑着的,还有弯腰在水田里插秧的,都是农家的日常生活。

然后有十来张小女孩的画像,她心里明白这画的是她。最上面两张应该是妈妈的画像,因为和条台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而最底下竟然有三张带色彩的画,福大娘睁睁地望着。一张是一个年轻的画家在画布前画一个女孩;一张是画家坐在书桌前看书;最后一张,夏日池塘边年轻人在吹口琴。

4.

老爷子眯着眼靠在轮椅上,他不紧不慢地回忆着:“我娘老子死得早,二十多岁有田种的时候,吃饱了还有点余,你娘來的时侯,我送了碗粥,她就赖上我了,要不是为了你,你娘才看不上我。”

“她说只要救活了你,她就嫁给我,救不活你,我估计她也不活了。我就生气,你以为你是谁,田里的活你会干吗,家里的活你会做吗,瘦巴巴的,一看就生不了儿子。好好的大米给你吃,不好好活,看了就生气。”

“她也不说话,几个月后你终于能下地走几步了,她给我画了幅画,我蹲在门口吃饭呢。我心里美得不得了,嘴里嫌弃,胡说八道一通,说她画得不好。她就说什么手生了,笔也不怎么好画了。”

“我看她那支笔,还没我小拇指长,我就想给她弄支笔。那时候我们这儿闭塞得很,有两个干部又走了。后来我去县里终于买了几支铅笔,还有几张大纸。后来她又说画两张你老子的,给你大了看看,又说什么有颜色就好了。”

“那时候,困难得很,大旱大灾的,她总说丧气话,孩子也怀不好。有天夜里,我就溜去县城,在师院偷了几个颜料回来,她画倒画好了,把我儿子弄走了。我憋着气,常常想她画画的样子,但是又不想看这劳子画。她死了,倒叫我好好对你,还说什么不要让以后的人欺负你。欺负什么呀欺负,谁敢欺负我姑娘,只有我欺负,谁敢欺负?”

福大娘闭上眼流着泪:“好了,好了,爹,你别说了,歇歇吧。”

她低声地说给他听:“我内心没想真去找他,我没这想法。那时我跟着那几个知青教大家学语录,他们学问高,我年龄又小,其实要不是老村长非要村里有人监督,我都不必去,我才上几天学。”

“所以我跟着他们,还是听他们说得多。高知青年纪最大,有时没话也找点话带着我和大家说说。就有一次,他们提到他们的同学下放的地方,有人从城里来找亲生孩子的事。于是,他们就说要帮我也找一找。”

“我说他们都不在世了,还找什么呢。知青就说不一定呢,也许只是失踪,就算他真不在,也应该有些亲人,他们就这样说下去了。”

“我觉得就是有其他人——我又不认识——也没什么意义,但也不好驳了他们的话,就随他们去了,我以为他们随口说说的。”

“没想到高知青一直记得这事,前几年他得了重病,以为过不去了,还让高老板特意来说了一声。我不知道他们当年打听了,又托其他同学朋友问过许多事,因为没结果,一直也没人说起。我知道了,心里也很感激,又知道高知青生了病,怎好不去看一看他?你说是不是?得胜还和我生气,莫名其妙的。”

“那你一直不说,说开了不就好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怎么说?得胜,是越过事越多,像隔壁强媳妇似的。”

老爷子呵呵笑了:“不好这样讲,主要是老了老了,又希望和和顺顺的,又觉得没意味,强媳妇还没活明白呢。到我这年纪,什么事看不开。你不要怕我不开心,那画你想看就放你那儿,留着看看,我倒不想看了。我都记得呢,只是最后要和我一起烧了,你要记得这事。”

“爹,你别说这话。”

“先讲讲,万一糊涂了都忘了。打电话给得胜,让他早点回来,你一个人,有个事多慌。还是要我和他讲?”

“先让他去凤那看看,大娟那脾气,也不是照顾人的人,让得胜看个一两个月,他们习惯了再说。”

“也行,回来过七月半。让凤生了孩子带回来我看看。呀呀的,我要见玄孙了。我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整齐的白牙——那是装的假牙。

“百岁哪里够,爹,你肯定能见到你玄孙孙再结婚生子呢。”

“呵呵,行,只要你不嫌,我就好好活着,要活得好。晚上煮玉米粥吃?”老爷子开心起来,但又继续说道:“现在的田只种小麦水稻的,都见不到玉米杆,花生苗了。当年……哎,不说了,不说了,你去煮粥吧。”

夕阳西下时,白果树下,有两个老人安安静静地在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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