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学人抨击儒家的着力点之一,是儒家维护专制统治,必须为秦汉以来的专制君主制度负责。这样的批评有失公允。
儒家非但不是专制制度的维护者,反而是专制制度的反对者。孔子反对专制主义,他认为君主之上还有个“道”,君子出仕“从道不从君。”孟子甚至认为,不从道之君主,人民有权推翻它。当齐宣王责问孟子,商汤、周武王以下犯上诛杀桀、纣,难道可以吗?孟子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历代儒家知识分子都在想办法限制君主的专制权力。汉朝取得天下后,面对君权独大的局面,董仲舒发明“天人感应”学说,其目的,就是借助天来限制君权。君主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时候,也大多是深受儒家熏染的谏官挺身而出,以天道、先王之法进行劝谏,即使身陷囹圄,或者被流放边疆,甚至被处死皆义无反顾。
法家是搞君主专政的,韩非子就说,君主一是用法,绳墨天下,二是用术,驾驭群臣,三是用势,大权独揽,独断朝纲。历代君主,阳用儒术,内用法术,骗得天下人,皆以为专制是儒家主张的东西。专制主义不得人心,儒家替法家背了个大大的黑锅。
儒家在政治上的特色,不是专制,而是家长制。孔子的政治主张是回到西周,在《论语》中,孔子不只一次表达了他对西周制度的向往。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悦,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
第一段话,孔子直接表明了其对周朝制度的向往。第二段话中,公山弗扰占据费城造反,邀请孔子入伙,孔子跃跃欲试。孔子的弟子子路不高兴了,说,“没有地方去就算了,何必去一个叛臣那里呢?”孔子回答:“来请我的人,难道会让我白去吗?如果有人用我,我要在东方复兴周礼!”
孔子对周朝制度的创始人周公亦心向往之。年纪大了,孔子知道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伤感的说:“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我衰老的很厉害了呀,很久没有再梦见周公了。
周朝制度的特点是宗法血缘制,周王室的天子是天下共主,周王按血缘远近把宗室子弟分封到各地做诸侯,各诸侯又把自己的子弟分封到国境四方做大夫,大夫的子弟称为士,虽然没有封地,但亦是贵族集团一员。从这个特点可以看出来,周天子既是国家的首领,又是大家族的大家长。各国国君既是所在地区的行政长官,又是以他为首的家族的家长。大夫的身份亦是如此。这样的特点,造成家国不分,公私不分,家族的也是国家的,国家的就是家族的,私人的也是公家的,公家的也是私人的,所以后来有李世民劝李渊造反“何不化家为国?”
家国不分,公私不分,这就造成了中国政治历史上独有的现象—家长制。国家元首既是政治首脑,又是各族群的大家长,所以,历代王朝的帝王自称“君父”,既是君,又是父。
家长制的特点就是把国事当成家事,家事由家长说了算,造成个人对权力的大包大揽。
家长制离个人专制只有一步之遥,但并不同于个人专制,个人专制无法无天,一个人说了算。但家长制不一样,你还是家中的一员,其他的家庭成员从道理上讲可以对你的行为评头论足甚至赶你下台。
孟子与齐宣王有一段对话,语见《孟子·万章下》。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孟子讲的贵戚之卿和异姓之卿,就是家里人和家外人的区别,家外的人,反复劝谏你不听,他就可以离开了,如果无处可去,国君压迫得太厉害,那么,就会造反。孟子说,“闻诛一夫纣耳,未闻弑君也。”家里人不一样,天下是全家的,不能因你个人影响全族,就会废黜你,另换一人就君位。
家长制与专制不同,最重要的是,家长制留下了民主的空间,可以以平和的方式更换领导人,而独裁专制不一样,基本由被压迫者推翻独裁暴君,和平解决的可能性很小。
儒家在诸子百家中,对西周制度的继承最为全面,所以,儒家学术思想中容易导致家长制,但儒家又有开放性,因为他的着眼点在于天下人的幸福安康,所以,他并不排斥西方的自由民主的制度与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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