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

作者: 今年九十岁 | 来源:发表于2017-06-28 22:20 被阅读367次
归路

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六月天,一群孩子放学路上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摆着张床,几个女人围着床像唱歌像在吵架,是平时少见的情形。

孩子们凑上去看热闹,走近就闻到一股刺鼻怪味,再看床上有一人被布单盖着,看不到脸,只露出一双赤脚来。这双脚脚底黄得发紫、发乌,好几个脚指甲破裂、沾着黑泥。一只苍蝇盯在大拇指上,那脚全然不知,一动不动。

一个大些的孩子说:这人死了,肯定是喝农药死的,喝农药死就是这个味。

孩子们一听都赶紧跑开了。

那年夏天特别热,太阳仿佛失了控,天上地下都搅得一片眩晕,唯独那床上的人,是冰凉的、是太阳和这裹挟一切的炎热也无能为力的——这是第一次接触死亡给我留下的印象。

上了卫校,教室里一幅骨胳标本随风飘荡,实验室瓶瓶罐罐装着各种脏器和胚胎从小到大发育全过程的标本,老师用长镊子捡起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尸体上的肌肉组织告诉我们名称和作用……

这些死去的脏器、骨胳、组织、胚胎,背后没有具体的生命和故事来承载,似乎就因此和死亡无关。

那时,我们都15、6岁,不知道在以前的生命里,每个人曾经怎样与死亡打过照面,但这一刻,大家都是好学的好孩子,大都拥挤着向前,争取更好的观察位置,深恐漏掉了什么。

那时究竟是太年青,总觉得死亡是和我们毫不相关的事情。即使已经明白人终究会死,但还有很久呢,等到那时候我们再说不迟。

在内科实习的时候,有一次接夜班,刚到科室,带我的老师就说有病人死亡,让我去做死亡护理。

不是从来都不怕的,也不是从来都这样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曾经坚决抵抗过学医,可是终究拗不过家长和命运,也懂得既然选择了就只能面对。

那年,医院里有许多孤独的老人去世。他们因为历史的原因,在这里劳动改造,或者从没成过家,或者与家人从此分开,亦无子女,不知为什么,也大多没有朋友。我是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人。

将老人料理好,搬上车,盖上被单,运到太平间。从内科护理部去太平间,要经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且没有窗户,即使大白天也是阴暗潮湿。一个人使劲推着车,总担心老人会因为斜坡,向我这方滑过来。所以不敢稍慢,得必须一直用力、迅速地推上去。

回到护理部,同学给我端来晚饭。刚刚吃了两口,老师说,另一个老人也去世了,得赶紧再去处理

待我再次回到护理部,摘下手套,洗过手,继续吃饭。饭已经凉了。

可是没关系。就在刚才,就在这里,有两个人再不能吃到晚饭,我却还有一碗凉饭可以吃,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从事医疗工作后,这些只是常态。医务人员须得炼就一颗坚硬的心,不轻易同情、不滥用怜悯,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情感可以付出,因为再多的情感都一定会被掏空。

15年的护理工作,我比大多数普通人见到更多的死亡。只要在医院工作,就不得不面对医疗手段的局限、面对波谲云诡的命运、面对血腥四溅的意外。

一起车祸后,小男孩被父母抱进医院,放在急诊室的床上。孩子好像只是睡着了,脸上只有星星点点血迹,身体上并没有太多出血,就像只是哪里去淘了会气,现在累了。但是再细看,下腹部受伤严重,不能直视。

医生做过检查,发现已没有生命体征。孩子母亲跪在地上大哭着要求我们抢救,父亲呆滞地不发一言。我们默默地离开了急救室,这样巨大的痛苦无法安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们怎样离开。

红斑狼疮晚期的女病人,腹部长期溃乱形成多个瘘口,多年缠绵病榻,人瘦到真真是皮包骨,令到我觉得看她一眼就是对她的惩罚。丈夫和女儿一年来医院看她一两次,平时由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保姆照顾她。长年没有人和她说话,后来,她只会“呜哩呜哩”发出怪声。她不停地吃东西,又不停地从瘘口流出来,浑身上下哪里都痛,只要醒着就呻吟,要求保姆给她换体位、抚摸她的痛处,保姆不耐烦,粗暴地吼她,“再闹就把你扔出去”。

其实活着对她来说每分每秒都是折磨,但她依然求生欲望强烈,吃东西的时候全神贯注地吃,仿佛多吃一口就能多活一天;做治疗的时候再痛也默不出声地忍受,知道这是活着必得付出的代价。

自她从省城大医院转回到我们这个小一甲医院,大家就已经看清她的归路,只有她一人不信,直到最后她仍是不信,还是圆睁着眼睛一脸惊讶。

患肝癌晚期的老人,整个病房弥漫着烂苹果的气味,因为神志不清,只能将他用绷带限制在病床上。

教科书上说肝癌患者剧烈痛苦,学习的时候这“剧烈痛苦”只是印刷在课本上的四个方块字。但老人却在我面前,让“剧烈痛苦”四个字变得触手可及、残暴狰狞。

老人拼命挣扎也摆脱不掉这痛苦,以致后来绷带也无法束缚他。勤杂工师傅只得把另外一张病床竖起来,紧紧绑在他的病床旁边,才能防止他摔下床来。

他一直呻吟或是喊叫,白天病房的脚步声、说话声、孩子的哭声、护士推治疗车的咣当咣当声、勤杂工师傅大声喊叫“打水了打水了”的叫唤声中,一切尘世的声音都无法将这绝望的声音湮灭。而寂静下来的夜晚,那声音则像是在向每一个活着的人呼救。

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香港休战后她在临时医院当看护,一个生了蚀烂症的病人整夜叫唤。她说,“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这人死的那天我们都欢欣鼓舞……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那时觉得作者冷漠,现在才明白其中意味。当和我们一样的生命被放上了命运巨大的砧板,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面对必将到来的死亡,其他的人能做什么呢。或许只能麻木,才能将自己与他、与他所代表的死亡和痛苦远远地分隔开来吧。就像被猎豹追逐的鹿群,一个同类被捕获,就代表其他同类暂时的安全。

正如周国平说,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为物伤其类;自己也会死。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为殊途同归;自己也得死。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到那一刻,往往忘记自己不过肉身凡胎。15年里,我见过太多的苦苦挣扎,太多苟延残喘,不免问自己,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你将怎样面对呢?

那年在西藏发生车祸应该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两车相撞,根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感受到恐惧。好在,当血流如注时,我还能清醒地第一个拨打求救电话,因为血流下来糊住了手机,手又发抖得厉害,打了几次才打出去。

我问自己,如果那一刻就死去了呢?好像也并没有多害怕,多不舍。见过太多的死亡,我早就明白人类软弱,不堪一击,面对死亡的不由分说,我们只能缴械。

我的外婆是我见过的人中,较为坦然面对死亡的一个。也或许和她95岁的高龄有关。

最后的日子来临时,她已经明白。她不肯再进食,后来,连水也不怎么喝。问我,已经过了多少天。当我告诉她,15天时,她说,才15天啊,还得几天。

她亲历了我的外公、她的丈夫的死亡。外公因为胃癌,20来天不进水米,活活饿死。所以,外婆是在判断自己还要煎熬多少天。她放弃挣扎,也不要求治疗,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等候死亡的到来。

母亲告诉我,外婆走时只是流了一行泪,就合上了眼。

虽然该交待的早就交待完,但终究还是不舍吧。

看着外婆我才明白,比起死亡过程中的痛苦,原来我更拒绝的还是死亡所带来的虚无和绝望。虽然这世界到处有饥寒有战乱有病患有伤害,有背叛有离别有求不得,但也有春花秋月有夏叶冬雪有美酒佳肴有快意江湖,有可爱的姑娘有深情的小伙有怦然心动有缱绻深情,有我爱的挂念的不愿告别的人们,多让人眷恋,多让人放不下。

思考死亡,就像我的灵魂从身体飞脱,在半空里审视自己。看过太多的死亡,终于教会我懂得,既然归路已经注定,就要好好享受一路上的风景,该努力的时候还是得努力,该争取的时候还是要争取,既不辜负遇到的好人和好意,也不计较硌脚的石子拦路的坑,失去了不挂怀,得不到不纠结。

因为还活着,就细心照顾自己,珍惜今天;因为终将死去,就参破自我,宽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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