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祖达摩九传至百丈怀海(南岳怀让系)及药山惟俨(青原行思系)是“如来禅”。“如来禅”就是跟佛祖说的法相似的本色禅,没有机锋,不用棒、喝,没有门庭设施,没有建立自己的模式和规范,三言两语就能对机,就能够印心,除了所用词汇和方法有些不同之外,大致跟方等经论没有多大差异。
到十传黄檗希运及沩山灵佑(南岳系),机锋就出来了。十一传至德山宣鉴(青原系)、临济义玄(南岳系),即是有名的德山棒、临济喝;棒、喝交驰,风掣电闪,如此一来,别树一格。从达摩到六祖、南岳、青原、马祖、石头……及经典上少见的范例和手段都出现了,他们的特色,是没有道理可讲,他们的好处,是展示出法的人格化。
把“如来禅”和“祖师禅”明显划分的是香严智闲。《指月录》上说:智闲禅师开悟后,曾有颂曰: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沩山闻听,对仰山说:“此子彻也。”仰山道:“待我亲自勘过。”遂去南阳觅问智闲:“闻师弟发明大事,你试说看。”香严复举前颂。仰山说:“此是夙习记持而成,若有正悟,更说看。”智闲又颂曰:
“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仰山说:“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智闲复颂道:“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仰山回报沩山:“闲师弟会祖师禅了。”
从此,“如来禅”和“祖师禅”分成了两个阶段,但并非把禅分为两种。
到了唐朝中叶以后,“祖师禅”又演进为“机锋禅”,禅师和参访者的风格,皆是针锋相对,所谓“击石火、闪电光”。看禅典上的机锋、转语,别误会那是聪明人的应对,其实那是绝未透过大脑思维的脱口而出。譬如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答:“庭前柏树子。”“什么是佛?”“干屎橛。”“如何才能把佛法说得很正确?”答:“胡饼。”
像这样都是信口道出,绝没有想一想才回答的。古人说:“思而得,虑而中,尽名鬼家活计。”又谓:“凡是透过思索,回答别人问话的,叫黑山鬼窟里作活计。”真正的禅,是纯阳性的,绝不透过想阴的意识思维,比如敲钟,敲了就响,并非是敲后,想一想才响。
“如来清净禅”为何一变而为“祖师禅”,再演进为“机锋禅”呢?我们看禅的典籍上有许多土话,如“作么生?”这是湖北话。由于六祖不识文字,他也不看经典,也不习惯引用经典上那些名相辞句,他用他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心态和意境。上行下效,经历三四代以后,便都不用经上的名相词汇,只用日常生活上所习用的言语,随着各人性格的不同,再加上一些幽默感,因此便形成了禅的机锋,成了祖师禅特殊的风格。
祖师禅的可贵,在于摆脱了那些不必要的名相困扰。各位想想,看佛教的文字,往往看着看着,忽然故障,看不下去了,那几个词汇极为陌生。祖师禅很好,简单明了,它都是你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词汇。
祖师禅的话很难懂,有些人越看不懂越要看,看了一辈子,还是看不懂,为什么看不懂?因为他没有把禅人格化和性格化。那些祖师开言吐气、一言一语,都是法的人格化,他把佛法变成了全生命、全人格、全理智,然后由大圆觉海熔铸成一个崭新的生命,这也即是作曲家所说的“主题重现”。若把禅当学问知识去理解,你当然不会懂他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问“祖师西来意”,答“庭前柏树子”呢?这叫“全提正令”;庭前柏树子是法的全部,你锯不开,也咬不断的。可不可以解释呢?可以。古人之所以不肯解释,因这极为现成;如果是佛法人格化了的人,不需要解释,他已到达不疑之地,不再怀疑。
有两个小故事,可以说明“庭前柏树子”的公案。
宋朝有位五祖演禅师,有一次,一位提刑(官吏)来问佛法。演禅师说:“提刑读过小艳诗吗?”提刑问:“哪一句?”演祖说:“频呼小玉原无事,只叫檀郎认得声。”小艳诗属于情诗,说有一位小姐带着丫环在看戏,发现她的情郎在附近,小姐便一直呼唤:“小玉!小玉!”丫环问小姐:“什么事?”小姐也不答,只是一直喊小玉。有什么事?没事,只是希望她的男朋友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在这里,如此而已。听了这个故事,一思索“庭前柏树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如还不懂,再举个例:有位禅师每次说法完毕,下堂前,问大家明白吗?大家都不答话,表示都不懂。于是禅师把桌子“砰!”地拍一下,这一声和“庭前柏树子”的答案完全一样,只是一种声音而已。
还有一种直示法:
有人问云门:“怎么样才能把佛法说得恰到好处?”答:“胡饼!”问的人不懂,旁听的人似乎更不懂;如果是真正把禅人格化了的人,一听就懂,为什么呢?给你个烧饼吃,把你的嘴巴给堵住不说话,那就好了。“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嘛!“起心即妄,动念即乖”,“法过语言文字,不立语言文字”……,因为文字是思想的符号,语言是思想的声音,思想是没有声音的语言,这些个啰哩叭嗦的全是障道因缘。你、我为什么会形成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态?就是被言语、文字所害的。
《楞伽经》上说:“任何物体,先有个形状,给它安上个名字,就会起联想,就有了妄想的素材。”有名字才用语言表达,但语言、文字无论表达得如何恰当,充其量只是相似,绝不全等,且往往使人误会或看错。比如团队做游戏,一二百人排成一排或一路,从第一个人开始传一句话,传到末尾,面目全非,变成了不是原来的了。所以,语言的功效是极其有限的,表达常识尚可以,表达实相则很难。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会知道云门饼的答案极其幽默,而且直截了当。
有两个人去参赵州从谂禅师。州问一人:“曾到此间吗?”答:“曾到。”州:“吃茶去!”又问一人:“曾到此间吗?”答:“不曾到。”州:“吃茶去!”院主见了奇怪,请问赵州:“为什么曾到、不曾到都叫吃茶去?”州:“院主!”院主:“有!”州:“吃茶去!”各位想想:为什么都叫吃茶去?《陆象山传》里有句话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本来没啥子事嘛,喝茶去吧!
禅的语言有各种不同用途,它是人格化而表现为性格化以后的语言,你未把禅人格化,就是听不懂。当你把禅人格化、性格化了以后,信口开河都是机锋,别人看来很玄很妙,懂得禅以后,禅的确是妙趣横生的。
有位禅师说法,徒弟问:“好像云门、赵州都不是这么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师父答:“家家门前火把子!”家家门前火把子──各人照各人,他照他的,我照我的,这是歇后语,并不难了解。当你进入状况以后,你去看《五灯会元》、《指月录》,你会看得好笑,为什么?极其幽默,并不枯燥,那是活泼生动,是生命的跳跃,是智慧的闪烁,也是一种艺术的语言。所以,中华祖师禅的独特风格,的确是活泼、可爱、引人入胜的。
——选自耕云先生《安祥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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