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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幕逐渐笼罩了雾气蒙蒙的田野,夏墨骑着自行车在乡间柏油路上飞奔,汗水慢慢湿了后背。
柏油路旁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黑暗中整齐的轮廓,像极了训练有素的仪仗队,再往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八月的田野郁郁葱葱,棉花已经及腰,玉米则高得没过了成年人的头顶,路旁草丛中不时传出蛐蛐的叫声......
这条柏油路又窄又直,没有路灯,天黑之后几乎见不到人。
这是夏墨第一次独自一人从其他村庄走夜路回家,借着朦胧的天光,勉强能看清灰白的路面。夏墨一边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边开始嘀咕:“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妈妈会不会已经回家了?她要是问起我去哪儿了,该怎么回答?明明跟妈妈说好先回家做饭,却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还去做了一件不想跟任何人说起的事儿......”
心里忍不住嘲笑自己:“夏墨啊夏墨,你肯定是昏了头!”
现在也顾不得害怕了,耳边只剩风声。
后面传来自行车的响声,越来越近,夏墨正想着“谁跟我一样这么晚才回家?”
突然,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夏墨下意识地大叫起来,完全失去平衡,两辆自行车连人一起倒在了路边草丛中。
“哎呀,小妹妹,不好意思啊,撞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拽夏墨的浅绿色碎花裙。
是个男人,15岁的夏墨本能地感觉到他的恶意,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头嗡的一声大了一圈......
天色太暗,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
她顾不得站起身来,一把打开男人的手,厉声说到:“我就是前面这个村子的,我爸叫刘玉强!”
“是吗?我也是前面这个村子的,一会儿好哥哥送你回去……”说着,坏男人的手又伸了过来。
她想站起来跑掉,双腿却不听使唤,没有力气,还不住地发抖。
“这身儿衣服真漂亮啊,脱了让哥哥仔细看看......”坏男人的手抓住了她白色上衣的娃娃领,夏墨又本能地尖叫起来,啊!……
“汪汪汪……”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紧接着,射来一束手电筒的强光。
一个男孩:“干什么呢?放开她!”
夏墨抬头一看,是刘鸿,身边跟着他家大黄狗。
男人的手赶紧缩了回去,满脸堆笑:“没什么没什么,不小心撞到她了,看看有没有把车子撞坏......”
陌生男人转身去扶倒在身后的自行车。
夏墨连滚带爬来到刘鸿身边,瘫坐在地上。
刘鸿扶起夏墨的车子,简单检查了一下,转头对那个男人说:“车子没事儿,你走吧!”
男人骑车走了,惊魂未定的夏墨却不能自控地大哭起来,像是经历了一次死亡!
二
十四年前的冬月,夏墨出生在自家炕上。
爸妈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满心失望,因为“又是个丫头”。
八十年代的农村,计划生育风声很紧,据传有的地方孕妇上街被发现就会被抓去引产!
夏墨的爸爸和舅舅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把夏墨的出生瞒过去,不上报户口?舍给想收养孩子的人家?......
正巧,姥姥家有对夫妇捡了个婴儿,抱回家养了几天,竟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舅舅听说后,便告知盼儿心切的夏墨爸爸前去商量对策。
爸爸把死婴装进一个纸箱子,用自行车带了回来,说孩子死了,请村干部来验尸,然后把第二个女儿改名换姓,落户到邻省一个孤寡老人家。
夏墨听爸爸说,为了隐瞒她的出生,还连累了家里的大黑狗。
那是一个隆冬的寒夜,爸爸要趁夜色把死婴还回去,万籁俱寂,残月如钩,十几里的土路,一想到自行车后座上纸箱子里的死婴,一个大男人心里也不免发毛。幸好有大黑狗一路跟着,让爸爸稍微放松一点。
爸爸到舅舅家办完事儿,担心大黑狗乱跑,便把它关到舅舅家的后院。
爸爸在姥姥家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就一个人回家了,到家之后才想起来忘了带大黑狗。
不一会儿,大黑狗也到家了,只见它往屋门口摇摇晃晃地走着,嘴角垂着口水,突然,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一命呜呼!
原来,大黑狗见主人迟迟不来接它,以为被抛弃了,回家心切的它便用爪子在大铁门下面挖了个坑,钻了出来。
寒冬腊月的土地被冻得硬邦邦,大黑狗耗费了巨大的体力掏洞,又连跑十几里路,它实在太累了!
所以,夏墨一直莫名地喜欢狗;所以,夏墨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成了名义上的孤儿;所以,夏墨的爸爸叫刘玉强,姐姐叫刘琪,弟弟叫刘哲,而她,跟妈妈姓夏,叫夏墨。
三
刘鸿在一旁站着,手足无措,等夏墨止住哭声缓过神来,焦急地责问:“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干什么去了?”
她不敢说实话,结结巴巴:“我,我.......去王溪溪家写作业了……”
“以后别这么晚一个人出来了,要不是去给我爸送饭(刘鸿的父亲在打夜班浇地),你……走吧,赶紧回家!”
夏墨轻轻啜泣着,骑上自行车,发现车轮有点弯,只能慢慢前行。
刘鸿领着大黄狗静静地跟在后面。
四周安静极了,能清楚地听到大黄狗伸着舌头的喘息声和四只狗爪儿敲击柏油路面有规律的节奏。
一路无话。
回到家,同样的谎话又提心吊胆地对妈妈讲了一遍。妈妈再三盘问:“到底跟谁撞了,是咱们村子的吗?看清长啥样了吗?”
夏墨一概不知,饭也不吃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那个陌生男人模糊的脸和刘鸿焦急的责问挥之不去。
刘鸿是夏墨的邻家哥哥,虽然只比她大一岁,但长了一米八的大个子,看起来成熟许多,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整个人帅气阳光。
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刘鸿和比他大一岁的姐姐刘琳,一直和夏墨同班,对夏墨就像对待自家妹妹一样照顾有加。
小学五年级,学校在邻村,夏墨每天都和刘琳还有同村的另外三个女生一起骑车上学。
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们把车子停在路边,跑到刚出苗的玉米地里逮知了,在落满霜雪的树林里追赶嬉闹......遇到风大顶风的时候,夏墨个子小,骑车慢,只有刘琳会特意放慢速度等她。
而刘鸿,从小到大不知因为夏墨和别人打了多少架,只要听说有人欺负夏墨或者说了她什么坏话,他就立刻去找人家算账!
有一次被对方打破了鼻子,夏墨至今还记得刘鸿鼻子里堵着一团透着血色的卫生纸,跟她说“没事儿”的样子......
小学一年级那年,夏墨被选中参加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放学后排练节目时动作做得不标准,被老师打了手。刘鸿跑到家让他妈妈去劝说夏墨的妈妈,别让夏墨参加文艺汇演了......
直到现在夏墨也想不明白,那是因为稚嫩的喜欢,还是单单出于一个男孩本能的保护欲,像保护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物品。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回忆的潮水猛然退去,夏墨这才发现,刚才摔倒时,右腿膝盖碰掉了一层皮儿,现在正泛着滢滢红光,上衣的扣子也缺了一粒,一根白线头向下垂着......
一个声音:“要不是刘鸿,你今天死定了!万一真出事儿了,你怨谁?夏墨啊夏墨,你真是傻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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