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顾佳睿嫁给了林泽端,那一天镇上热闹得很,最繁华的街道上挂满了红气球,还有各色的彩带,它们在正品李宁特价清仓专卖店、牌子掉了漆的两层星光大厦、以及世贸天街等沿路小店的招牌上摇曳生姿。春天的风让它们看起来格外潇洒快活。
林泽端笑得合不拢嘴,迎亲的车队开得很慢,林泽端打开车窗挥着手跟乡亲们打招呼,那一天,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有光,照在谁脸上都是金灿灿的,坐在车上的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整条街都是他的,整个镇子都是他的,世界也都是他的。
林大头的儿子可真有本事,娶这个老婆细皮嫩肉的,听说是城市里来的,还有文化。
没有林大头,林泽端算个啥?工作都混不上一个,还指望他娶老婆?李春红都看不上他。
李春红怎么了?你瞧不起谁呢?
人们笑着,争论着,窃窃私语着,目送着那一溜宝马开头的车队,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羡慕光芒。
顾佳睿坐在车上,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也将永远留在这里,她看着那些气球和彩带,看着世贸天街四个字,身体好像慢慢地被那些彩带缠住了,红的,黄的,蓝的,绿的,一圈一圈将她裹了起来,还有那些吹得鼓鼓的红气球,像堵在了她的鼻孔前,它们看起来已经抵达了自身的极限,只要轻轻一碰就将破碎。
顾佳睿觉得这街道不够干净,春天的风里夹了尘,到处都是土哄哄的,不鲜亮,她想擦一擦,不过她可擦不干净这一整条街,更擦不干净一个小镇,当然还有小镇上每一个人的脸还有他们眼睛里羡慕的光。她们在羡慕什么?顾佳睿不知道。
婚宴上,林泽端来了很多朋友。他们都对新娘子好奇,一见真人,眼睛里都反光。
大海你娶了个大美女呀。
大海好福气呀。
大海从哪找的对象?
林泽端笑笑,一边走一边给新娘开路。
别叫大海了,这不都改名字了吗?林泽端,啊,以后这么叫。
有一个叫二点儿的小伙子从人群里站出来了,咱们得闹一闹啊,把大海绑起来。
说话间几个男的就把林泽端绑在了柱子上,二点儿点了一支烟,在一个塑料瓶子上烫了几个洞,又在洞上插了几支烟。递给了顾佳睿,嫂子,今天不为难,对着瓶子抽一口,就算你美救英雄。我们就把大海放了。
顾佳睿一抬头,林泽端正撅着屁股像壁虎一样趴在柱子上。
她笑不出来了,林泽端的姿态过于不雅了,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婚礼,甚至半点儿都不像。
她扫了一眼四周,大家都笑着看着她,等她做一个决定。
她往后看了一圈,身后的妇孺也在看着她,也是笑着,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她,好像被装进了那个饮料瓶子里,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要她去吸那口烟?还不如要她的命。
她看了看林泽端,林泽端也看着她,林泽端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吵着要兄弟们放他下来,但大家只当这是一个玩笑,没人回应他。
这烟我不能抽。顾佳睿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抽大海可就放不下来了。二点儿还没看出火色。依旧带着一帮人起哄。
直到林泽端大喊了一声滚。
周围才安静下来。
那天过后,林泽端专门又组了一个局,把那天拉着脸把场子撑下来的兄弟们聚在一起赔礼道歉。他喝大了,二点儿最后跟他说,嫂子是什么路子?玩笑开不得?
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命。
二点儿不再说话了。
结婚没多久,顾佳睿怀孕了。林泽端笑着把消息告诉了他爸林连财,林连财是副镇长,早年还是一个村长的时候大家都管他叫林大头,因为去城里做了点生意发了家,回来连酒带钱地给乡亲们塞,很快就选上了村长,做了几年又当上了副镇长。
正因如此,才有人把顾佳睿介绍给他儿子林泽端。
媒人说,这女孩儿啥都好,有文化,长得也漂亮。就是命不好,前几年家里出了事,父母都进去了。她在一个不错的单位上班,你在镇里有权,随便找找关系给她调回乡镇,不就跟大海正合适了吗?
媒人是顾佳睿家的亲戚,不过他没跟林大头说。还有一点他也没说,他想,顾佳睿在市局的工作怕是上不下去了。要是嫁给林大头的儿子,调回乡镇,以后有了老爷子撑腰,这辈子才能过得舒坦一点儿。
林大头作为副镇长已经跟以往做村长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看出了一些门道,他觉得一个人想要混得好,想要让别人高看一眼,家里还得有个文化人,但是林大海也不争气,除了跟一群狐朋狗友玩儿就是玩儿,哪有知识分子的样子,他想给儿子贴金,给孙子一个有文化的妈,所以他同意了,不仅同意了还给儿子改了个名儿。
以后就叫林泽端,我找人给你取得,这名字像个有前途的人,以后得比你爹我强。
不久林泽端就进了一个好单位当上了临时工。虽说是临时工的名义,但在单位可没人敢给他脸色看,谁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再熬上个一两年,林泽端就能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领导,所以他的小日子过得极顺,与此同时,他还见到了顾佳睿。
那是他刚工作不久,市里文化馆举办活动。他也跟着去了,那天,顾佳睿正是讲解员。他看见顾佳睿眼睛就拔不下来了。同事怎么叫他他都听不见。
直到他听见一句,这种姑娘都经见过不少场面,听说这女的还在国外留过学,你看她英语讲的是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啊,话都说不上一句。
林泽端听着有道理,但又心有不甘。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听说过吗?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除非哪天这星星变成流星落下来了,成地上一块石头了。你也就能捡着了。
林泽端为了这些话气了很长时间,不都是一样的人?什么凤凰什么鸡?自己家里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什么凤凰留不住?
正当他苦思冥想如何联系这位讲解员的时候,林大头的相亲令来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工作有了,就差老婆了,我托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
我不看,
没等林大头说完,林泽端就一口否决了。
不看?不看你就准备自己过吧,明天也不用上班了。我看你自己能蹦跶出啥来,还有,你从我这家里滚出去,这个顾佳睿,多好的姑娘,要不是你爹我是个领导,人家还不愿意给你介绍呢?
爸,你说啥?这女的叫啥?
顾佳睿。
林泽端的眼睛亮了。
行,我一定去,没有我老子,我什么都不是。
结婚不久,顾佳睿生了个儿子,大名叫林宇宸,这是顾佳睿取得名字,林泽端双手同意,林大头更是听了直夸儿媳妇不一样。
不过他又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小名由他来取。
叫什么?
就叫旺官。
我今年等着升镇长,你也得往上升,你得往有前途的位置挪一挪,我找大仙儿算了,还是叫旺官,这样咱们一家子才能发达。
顾佳睿听见这个名字心里不乐意了,旺官儿?听着像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俗不说还土,土不说还把求官求财的事儿放在台面上来,取成名字,她又想起了结婚那天大街上的彩色飘带,好像勒紧了,让她喘不上气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正是靠着眼前这个脑袋油光铮亮的人的世俗之心活过来的吗?而自己当年又是为什么家逢变故,没有转圜?不也是因为缺了这么一点世俗之心吗?
她不说什么了,旺官就旺官吧。谁会希望日子越过越难呢?家里有人当官确实是一件幸事。她看着窗户,拍打着孩子,过去的事,没嫁给林泽端以前的事,父母的事,一幕幕在她脑子里重演,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儿泪,她擦了擦,然后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一口,叫了一声旺官儿。
旺官儿长到五岁的时候,表现出了比同龄孩子更高的艺术天分,这一点应该是随了顾佳睿了,早年的顾佳睿不仅会画画儿,而且小提琴拉得也不错。家境好的时候还出国游学过一段时间,所以嫁过来的时候,她还带了一把琴。
那孩子看见家里的琴,喜欢的不得了,听见顾佳睿放的交响曲,一会儿就能哼出来,于是顾佳睿决定送他去学音乐,说不定能学出点儿名堂来。
可是在这小镇子上,又有什么好老师呢?
顾佳睿的疑问很快得到了学前班老师的解答。
听说市里有个艺术培训班,老师从维也纳表演过,在一所大学教音乐课。培训班一周开一次课,不过那人清高得很,听说很隔路,不是所有人都收,不是所有钱都赚,你呀,可以带着孩子去试试。
顾佳睿回家跟林泽端一说,林泽端双手同意,这些年来,顾佳睿的话,他都是双手同意。即便如此,顾佳睿做任何决定之前还是会跟他商量一下。但那话听起来总像是在算账,就是一切都要说的清清楚楚。好像在预备着什么。
等旺官六岁生日一过,顾佳睿就带着他去学琴了,教课的老师住在文化馆附近的小区里,那里离着她父母家不远,路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这感觉又迅速落空了,这里没有她的家,没有她的父母,更没有她一寸立足之地,有的只是一幢幢认钱不认人的房子。
教琴的老师叫叶秋水,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顾佳睿带着旺官见他得时候,他正靠着窗户框抽烟,只有一个背影留给母子俩,他身形挺拔,留着背头,目光看向远处,正在把自己放在深深的辽远的沉思之中,甚至没有意识到门开的声音。
叶老师,叶老师?叶老师?
顾佳睿叫了好几次他才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的脸,留着胡子,目光深邃。
他笑了笑,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一些事情。我经常这样,一想东西就出神儿,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刚才我在想一首曲子,我在想那首叫春日的曲子为什么会听起来有些不一样,它的节奏很明快,却依然有一种隐隐的伤感,那伤感来自于哪儿?我在思考这些问题。
顾佳睿看着他,目不转睛,像是一个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不好意思,我说这些专业的话,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不经常这么和别人说的。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呆住了,几秒时间,他们同时好奇地注视了对方的眼睛,他们都想从那扇窗户里看到些什么,但又都没有完全看清。
这种情景很快就被一阵琴声打断了,旺官回看着二人,手放在琴键上说,老师,琴是这么弹吗?
那天回去的路上,顾佳睿觉得自己的心里明快了许多,就像很多年前,她还生活在这里的时候一样,天变得长了,夕阳温和地照在她脸上,照在旺官脸上,风迎面吹着,夹着一种泥土的清香,每一棵树上都挂着几个绿色的嫩芽。这才是春天吧,一切都像刚刚洗刷过一样,清净,明亮。
回到家里,林泽端已经做好了晚饭。
你们娘俩今天跑这么远的路辛苦了。看爸爸给你们做什么了?
旺官飞跑到餐桌前,糖醋小排?爸爸我爱吃红烧肉。这是妈妈爱吃的。
旺官有点儿不高兴。
林泽端看着顾佳睿憨憨地笑了。
很快他又跑回厨房忙碌了起来,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盘红烧肉。
林泽端在事业上没太大野心,但做饭是真的好吃。这一点或许是最能让顾佳睿对他刮目相看的一点了,所以他经常做,就为了看顾佳睿笑,而且笑容里没有牵强或是感伤。
不过今天顾佳睿,没有很快笑出来,她反而表现出了一种不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吃饭的时候她仿佛若有所思,林泽端很快察觉了这一点不同。
今天太累了吗?我看你脸色不好。
没有,顾佳睿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吃完一块儿糖醋排骨擦了擦嘴又说,
林泽端,你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一个很好的人。
林泽端本该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笑出来。
晚上顾佳睿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她想起了那首春日,那是一首她非常喜欢的曲子,听起来万物新生,但总带着那么一点点伤感,那种伤感要很有心才听得出来,她是因为那一点点不易被察觉伤感而喜欢那首曲子,那太像她的生活了,满眼明媚,却抹不去忧伤,所以她一直以为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出那一点儿伤感,但,他也听出来了,而且他在研究它。她想着,心里似乎涌出了一种甜丝丝的水流,她努力地想要控制它们,到最后还是决堤而出,她笑了,在夜里,没人注意到那个笑容,很甜,她有太久没能这样笑了。
顾佳睿又翻了个身,忽然发现,身边的林泽端不见了。
她的手机在那一刻亮起,她好像预感到什么一样偷偷地拿起手机,打开短信对话框。心脏怦怦跳了好几下后,她看见了发消息人的名字,叶秋水。果然是他。像说好的一样。
孩子该买把好琴了,我认识一个琴行的老板可以便宜一些,你有空吗?
顾佳睿念完了整段话,她好像解读到了一个暗号,那就是“你有空吗?”
旺官的琴,他爷爷早就买过了,一等一的贵,也是一等一的好,叶秋水早已见过那把琴,就算他没见过,这么小一个幼儿,需要多好的琴呢又?
她正想着,灯忽然开了,她心虚了一下,脸色变得很白,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看你总翻身,给你熬了点助眠的汤,今天路太远了,可真把你累坏了。
顾佳睿喝了那碗汤,静静地睡去了,在睡觉之前,她回复了叶秋水,只有两个字,听起来干冷无情,没空。
早晨,她跟林泽端说,孩子学琴的事靠靠再说吧,他现在还小。
你不是说天赋要从小发展培养吗?我看他学得挺好,昨天回来都能给我拉一小段儿了,忽然让他不去,他乐意吗?
就过一段时间吧,
是不是接送他太累了?不行下次我去。
顾佳睿只好答应。
只不过到了下次,旺官死活不跟着林泽端走,他就要妈妈送。
林泽端看着儿子哭红的眼睛,又跑来问顾佳睿,要不还是你去?
顾佳睿的心脏又怦怦地跳了起来,那种甜丝丝的东西,又开始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弥散开。
实在不行,咱就像你说的靠靠再说。
林泽端无奈地说道。
别靠了,顾佳睿抢了一句,我,我送他去就行了。
再一次见到叶秋水,他显得比上一次不修边幅了,胡子长得很长,也没有刮,衬衣领敞着,眼睛发红,像是没睡好觉,但看起来颇有一种神秘艺术家的风范。在顾佳睿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了,连眼睛里的红血丝,顾佳睿都想要问候一下,他是一本书,开篇就写满了她的好奇。
这几天没睡好,又让你见笑了,他一边指导小孩儿一边说,胡子都没来得及刮。
顾佳睿不作声,他就继续说下去,
但我挺喜欢这种状态,随性,自由。你说呢?
顾佳睿轻声回应。她总能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些其他的意思,比如,他在暗示什么?暗示她活得不自由吗?
人不该有那么多束缚的,他继续说,自由的人才谈得上幸福,你也是自由人吧?
他微微抬起了头,头发遮住了半边眼睛,顾佳睿只扫了一眼,就赶紧看向了儿子。
哪有绝对自由的人,那只是一种想象和追求。
说完,她竟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叶秋水完全抬起了头,
朋友的琴行每天都营业,各种小提琴,有来自国外的,也有国内名家的二手提琴,总之成色很好……叶秋水一直用温热的目光看着顾佳睿滔滔不绝。
你,真的没空?
以这句话做了尾声。
顾佳睿想了想,也抬起了头,他看着叶秋水,心里的话却说不出了,她又看向儿子,
你也看见了,我有儿子,我得带孩子去,让他自己挑,他还在上幼儿园,除了学琴这一天,都没空。
我明白了。
叶秋水不再说话了,他蹲下去,蹲得跟旺官一般高,开始一点点教他练习,旺官学得很开心,叶秋水教得也很开心。
走得时候叶秋水对顾佳睿说,就明天吧,看一眼,一把好琴,一眼就能认出来,不用太多时间,我一直靠这种直觉做事,就一眼,一眼看见就认定了,从来没错过。
顾佳睿把孩子放到车里,回过头看了看叶秋水,好,她说,等她关上车门,才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而刚才那个好字,像不是她说的一样。
顾佳睿带着孩子回到家,林泽端又做好了丰盛的晚餐,顾佳睿只喝了一些汤,
明天我想去给儿子看看琴,
她像是在征求同意,
老师说孩子的琴还是需要换一把适合他的,他看过了,让我再去确定一下价格,如果价格合适,就买。不合适就算了……
后面这些顾佳睿想了很久的话,她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林泽端又是很快同意了她的建议,并且嘱咐她要多跟老师交流,问清楚了细节再决定。
我爹说乐器就像兵器,认人有灵性,要给孩子挑把好的。
那我带着儿子去吧。让他自己也选一选。
顾佳睿想,她只是去看琴的,所以她得带着儿子。
晚上,叶秋水又发来了信息,黑漆漆的卧室里,那一点小光显得格外耀眼。
这么晚了,怎么手机还响。是不是骚扰电话,我帮你打回去骂他。
林泽端说些就要去拿手机,顾佳睿吓了一跳,手一滑手机摔在了地上。
我去捡,
不用,顾佳睿态度果决。
林泽端吓了一跳,
我去吧,你今天做饭累了,弯腰对你的腰椎间盘突出不好,我去吧。
顾佳睿的语气平缓了。林泽端也不再说什么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约好了,我等你。
顾佳睿看着这句话,耳朵烫了起来,像是叶秋水在她耳边耳语。
她删掉信息,迅速命令自己睡去。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旺官就哭了起来,他开始腹泻,发热,一副虚弱的样子,顾佳睿和林泽端抱着孩子在医院里跑上跑下,整整一上午,孩子才有点好转。
顾佳睿的手机在裤兜里震了几次, 她没有理会。她想了很多跟叶秋水解释的话,她想等晚上,或者等她不忙了再回复过去,她又想她不去之前也应该通知对方一下,哪怕就只是对孩子老师的尊重,但她拖来拖去,始终没有拿起手机。到了晚上,她又觉得时间太晚了,看着梦中呓语的儿子,她觉得既然这么晚了那不回复也罢。随他去吧,看看琴而已。她对自己说。
听说前几天旺官病了?
再次上课时,叶秋水问到,他没提看琴的事。
对,我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讲。
哦,没关系,看琴的事不急,旺官先练习钢琴也没问题。等熟悉音律,一通百通。
他只是在讲琴的事,顾佳睿的爽约似乎没有给他的情绪带来任何波动。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顾佳睿心里有些失落。一转眼儿子就到了休息时间,他惦记着叶秋水花园里的小鱼,叶秋水一说下课,他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叶秋水和顾佳睿,顾佳睿显得坐立不安。
我去看看孩子。
等一等,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会弹琴?
顾佳睿点了点头。
来试试,如果你水平不错的话,旺官在家里也能有人指导,他会进步得更快。
顾佳睿坐下,叶秋水坐在了她旁边。
她开始弹奏那首春日,曲子里那种淡淡的忧伤在她自己掌控的停顿中被加深了。她渐渐地出了神,想起很多事情,有父母,有亲戚,有林泽端,有结婚那天的场景,有儿子,最后她想到了叶秋水。等她按下最后一个琴键,叶秋水握住了她的手。
她甚至能感受到叶秋水手掌里的每一条纹路,深深浅浅,像一个个谜语。答案就藏在他饱含深情且浮动着波光的眼睛里,清澈而又看不见底。
叶秋水似乎在有意往她身边凑,她的心跳开始变快,她不敢动,她害怕动一动这一刻会消失,也害怕动一动时间就会推着他们再迈出一步。
妈妈?旺官跑了进来。
妈妈你也在学琴吗?
旺官眨着大眼睛看着他们。
顾佳睿迅速地抽出了手。
是的,妈妈也在学习。
回家的路上。顾佳睿一再嘱咐旺官,千万不要告诉爸爸自己学琴的事。
旺官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答应了。
夜里,叶秋水的短信又来了,就四个字。
我想你了。
顾佳睿的胸口好像被什么牵引着,一直想要向着叶秋水的方向去。她深吸了几口气,想要甩掉这种牵引力,但没有用。她在想念叶秋水,才刚刚离开几个小时。
她想着自己坐在钢琴前的场景,叶秋水坐在她旁边,他缓缓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好像找到了家。找到了一个归途。灵魂不必再奔波了。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休息的感觉,像是独自游荡了很久,终于靠岸,而在不远的岸边,是新鲜的生活。
晚睡前,儿子跟林泽端玩儿了很久,顾佳睿看着他们,旺官骑在林泽端背上,让他当大马。林泽端跪在地上笑得开心,他愿意为了儿子做任何事,也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
父子俩嬉戏的场面反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意识到她是不对的。她完全错了。她在一瞬间明白了追求的代价,人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总是不易的,总是要付出什么的。她要是做错了,一定会受到惩罚,哪怕就是良心的谴责,也足够让她寝食难安。
等她起来,就黑着眼眶做了一个决定。她不会再让旺官去练琴了。而且立刻马上就要停止。这次,她没有跟林泽端商量。因为再不果断决定,就来不及了。
她找了一个没事干的下午去找叶秋水,想把课钱结清。
你来了?
她不告而来,让叶秋水十分兴奋。
走,我带你去看琴。
没等她开口,叶秋水就毫无忌惮地拉起了她的手。拉着她跑了一条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们走进一家琴行。墙壁上、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琴,还有乐谱,几个人在大厅中间试弹着欢快的乐曲。
叶秋水带她走上二楼。
这一层的琴都很名贵,而且,都是我的收藏,我最喜欢的是那一把,他骄傲而又兴奋地指着角落里的一扇窄门。我专门为它做了一个小隔间。你看看,我去倒杯酒。
顾佳睿打开了那扇窄门,里面站着一个人就满满当当,更像一节衣橱,墙壁上的玻璃吊柜里挂了一把提琴,颜色很漂亮,她仔细看着旁边的标签,那是一位已故的著名音乐家的琴,看起来价值不菲,想必叶秋水也没舍得拿出来拉过几次。
她伸出手想要摸一下,不料那玻璃吊柜忽然开始跌落。叶秋水迅速冲过来用右肩挤住了吊柜,酒杯碎落在地板上,葡萄酒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叶秋水使劲甩了一下门,那扇窄门关了起来。叶秋水,顾佳睿,还有那把琴,他们三个紧贴着彼此,好像有一处松动,一切就会完蛋。
别动,叶秋水的气息就在顾佳睿眼前。她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
好。先救琴。
叶秋水笑了一下。右手迅速背到身后,抓住了玻璃箱的把手。与此同时他整个身体倾倒在了顾佳睿身上,热烈地亲吻了她的嘴唇,眼睛,和额头。破碎的玻璃划破了他的衣袖,鲜血缓缓地从他的肩头流出。
第一次抱你。
他的前额头贴着顾佳睿的前额,鼻尖对着顾佳睿的鼻尖,眼睛注视着顾佳睿的眼睛。
跟我走吧。他的右臂显得有些吃力了。
你的胳膊流血了。琴要掉下来了。
那不重要,跟我走吧,我在问你。
葡萄酒的气息从叶秋水的轻微喘息中弥散开来,飞快迅速地潜入了顾佳睿的呼吸,温热,迷醉。
顾佳睿没有回答,她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叶秋水不等她回答再一次亲吻了她。
跟我走吧。他说。
那天晚上,顾佳睿没有回家。她告诉林泽端,想去附近的亲戚家走走。林泽端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她还有什么亲戚住在那附近。但还是同意了。他觉察除了顾佳睿最近的异常,但又实在想不出她到底怎么了,想家了?可能是想家了。她离开家人太久了。林泽端想,那就让她去吧。他没得选,能被顾佳睿选中,他就已经心觉得满意足了。
那一夜,旺官不停地醒来找妈妈。林泽端扮鸡,扮鸭,扮老虎,把能学的动物都学了个遍,旺官才肯睡去。
而顾佳睿,她确实是想家了。旺官哭得最凶的时候,她正躺在叶秋水家的床上,当叶秋水的手臂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时,她觉得只差一个转身,她就可以回家,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不必在重复着乏味的生活,在压抑的呼吸里思考那首春日里的一抹伤感到底源于哪里,是父母的冤屈,还是旁人的冷眼,是曾经落跑的男友,还是对人前体面的成全,所有的一切都像一条条彩带,在她嫁给林泽端时,紧紧地将她绑住,她想要自由,只有缠在她腰间的这只手才能彻底将她解放。
于是她转过了身。注视着叶秋水的眼睛,她的皮肤在叶秋水的掌心一寸一寸地裸露出来。一条又一条彩带凌乱地散落在床上、地上,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她拥着叶秋水,朝远处伸出了手指,砰的一声堵在眼前的红色的气球也破碎了。
朦胧的灯光倾洒在眼前,在叶秋水的眼睛里她看见了全部的自己。
就像他睡去前才对她说的,我第一次见你时,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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