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此次大败北狄,你功劳不小。”
天子端坐堂上,面容在烛影摇曳中显得模糊不清。
谢暻闻言抬眸,“若无陛下相助,最后一役输赢怕是仍无定数。”
御赐的酒水醇馥幽郁,他不过喝了二三杯,此刻便已有些微醺。
谢钧听出了他语中的疏离,手指把玩着帝冕坠下的玉珠,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
有宫女执酒壶上前一步,却只将玉盏倒了半满,临走前兀的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了句:“王爷酒量浅,莫要勉强。”
谢暻平日为人最是倨傲,可竟在此时失了态,他枉顾旁人的神色,借口醒酒神色慌张地离席追了出去。
然而出门便不见了她的身影,谢暻呆站在原地,只觉得心中万般思绪纠缠在一起,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谢钧负手缓缓踱步走来。
谢暻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起。身姿、声音都与当年的她有些相似,可那又怎会是她,她不是已……被你赐了鸩酒!
是自己思她太过心切了吧。他极力将情绪隐去,垂眸低笑道:“无事,臣弟醉酒罢了。”
天子轻笑,眼中风起云涌。
一
宿岚初次锋芒毕露是在成德七年的秋猎场上。戎装束发,手握缰绳,气势一点也不比男子弱了去。
不愧是将门之后。宿将军抚着须,笑听四面官宦一片赞许之声,但是自从天子一记响箭射出,群臣摩拳擦掌预备开始之后,他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原本是想带着她来开开眼界,谁承想那丫头却是奔着头筹来的。自猎场拖出的鸟禽,身上大都是露着刻有宿家姓氏的箭羽,她背后的箭囊很快见空,便引着马回了营前。
“爹爹瞧我!”
宿岚跳下马来,雀跃着向他展示着自己的成果。宿将军还未来得及低声告诫,李尚书便高声喊起:“定是众人让着宿小姐罢,到底是女儿家!”
李家公子长烨此日也在那片狩林之中,他常年驻守宁武关,方才回到京城没多少时日,如今便被她夺了风头,想来李父心中必然不忿。谢暻离他不远,将那满脸戏谑瞧得一清二楚。他与宿岚相识已久,若依着她的性子定不会忍气吞声。
宿岚果真没让他失望,在几案上迅速摸了把切水果的小刀甩手扔了过来。
正中李尚书发冠。
“您老大人大量,自然不会与我这女儿家计较吧?”宿岚在她爹意欲道歉前抢先一步开了口,故意在那三个字上咬得重了些。
李尚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睛飘向她身后,瞥见了一抹明黄。
众臣行礼,谢钧眼睛直看着那个一本正经的丫头,开口赞赏道:“宿小姐有这般好身手,分明不输男儿半分,李尚书这般倒显得计较了。”
一双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谢暻认得他这副样子,心中一紧,上前几步不着痕迹的将她护在身后,“皇兄这便玩的尽兴了么?”
谢钧朗声笑起,深深看了他一眼,自侍从手中接过重又灌满了的水囊,勒紧缰绳掉了马头奔驰而去。
“急什么,那些人赶不上你的。”谢暻见那身龙袍远去了,才转了头拿帕子给她细细擦着额前的细汗。
宿岚吐吐舌头,压着声音笑道:“谁叫你不去的?我是急着回来见你。”
谢暻嘴角噙了笑,手指看似无意划过她的鼻梁,“那也不用急,待你及笄,我便是要来娶你的。”
二
宫中人人尽知先帝素来不喜这位皇子。芸妃的寝宫偏僻得很,宫里吃穿用度甚至不及寻常人家。谢暻从不在意,每日练功读书,安也不用请,倒是乐得自在,况且他还有母妃,也不觉得怎么难过。
可是后来芸妃病逝,他便成了孤身一人,在这能将人生吞活剥的深宫里,一个十岁的小皇子,任谁随便掀起个浪头都能将他吞噬殆尽。
同年,先帝积劳成疾驾崩而去,传位与嫡长子谢钧,改年号成德。
就在他的皇兄登基之日,他见到了宿岚。
谢暻察觉有人靠近,收了手中木剑警惕地看去,撞见一个裹着鹅黄色斗篷的团子正骑在墙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流光溢彩。
她本是央求许久才被准许入了宫,可才一盏茶不到便觉乏味。新帝登基,宫内宦官侍女听着管事的调遣仔细做着手下的事,生怕出了差错;宿将军又与几位大人聊着北狄战事,也便没人注意着这么个小丫头偷偷自墙角溜了出来。宫内庭院繁复,她又不认得路,误打误撞便逛到了这里,遇见了这么个清癯疏淡的少年。
谢暻常常想,还好她翻上了这堵墙,还好,他遇见了她。
谢钧也才不过长他五岁,虽于这个弟弟甚是和善大度,对朝堂之事却一向多疑且手腕狠辣。好在宿家身为开国重臣,极得先帝青睐,宿将军为人处事又极为清廉谦逊,谢钧倒也尊重得很。
于是宿岚便能得空常常入宫去见谢暻,或是将府内听到的趣事讲与他听,或是偷偷藏着新奇的玩意儿拿给他看,或是撺掇着他喝下烈酒,再看着他呛出眼泪的样子笑得喘不上气来……偌大的皇宫,熙熙攘攘却冰冷异常,她便是唯一的光。
可他终究没能娶到她。
明明再不到三个月便到她及笄之日。可三个月,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数。
北狄的骑兵又开始触犯边境,宿将军主动请缨,竟屡战屡败,终是中了埋伏全军覆没。消息传回,举国震惊,更传闻天子龙颜大怒当场踹翻了前来报信的内侍。将军府内一片哭嚎之声,宿夫人早已昏死过去,宿岚将她安置妥当抹了把眼泪便去提了长枪,夺门而出之时却撞见了谢暻。
“爹爹断不会这般用兵,我宿家为将,不会输的这般惨烈!”
她哑着嗓子嘶吼,仍是止不住的抽噎,谢暻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后背让她略微镇静下来,“朝中之臣皆知宿将军深谙行军打仗之礼,此番异常怕是有奸人作祟。只是当下皇兄震怒之余,你此时前去无异于火上浇油,交给我来处理。”
他的声调一如既往地平稳,宿岚抬头,看见了他一双如墨的眼睛,清冷淡然,映着小小的自己,突然安心了许多。
谢暻将她手中长枪取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泪痕,“这账,我去帮你算。”
“可……”
“不用担心,我知北狄胡人素来狡诈,会小心的。”顿一顿又开了口,“我还要回来娶你呢,怎么舍得死在那里。”
他指腹上的薄茧摩挲着她的脸颊,又在额上落下轻浅一吻,“等我。”
纪王谢暻于成德七年冬领命带兵北上,首战告捷,随即又乘胜追击近百里,北狄终此元气大伤,许久不曾南下。
谢暻回朝之时正是次年春日,是回暖花开的好季节,京城仍是熟悉的样子,他成了人人称道的将军,却丢了心爱的姑娘。
三
“朕扪心自问待你不薄,怎么,如今却要弑君篡位么?”
谢钧挥手让侍卫退下,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着谢暻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谢暻确实很想动手,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在侍卫动手前拔出御剑刺进那个人的胸膛。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仍压着性子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为何要杀她!”
“唔……她,不愿入宫为妃?朕不记得了。”他煞有其事的想了想。
谢暻已出离于愤怒了,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声音都不似从自己口中发出,“那宿将军,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朕?”谢钧嗤笑一声,从龙椅上缓缓站起,“你可以现在便杀了朕,可你能拦得住朕的暗卫么?若你愿意,宿府上下,还有那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将士,皆随朕一同赴黄泉,倒也不是不可以。”
谢暻看着那张脸上的笑意,只觉冷意自脚底窜上,一颗心都凉的透了。
他想起了那年作为贡品的一只苍鹰,虽被囚在钢丝笼内,每日被驯养调教,却始终不愿屈服。谢钧得知后,亲自提剑斩断了它的翅膀,他说,任何不能为朕所用的,哪怕多么举世难求,朕也会亲手将它毁掉。
同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是在成德七年的秋狩场上,谢钧称赞她不输男儿半分。谢暻原以为他要将宿岚一生耗在战场上,便主动请命征讨北狄,如今才知他是想把她圈在深宫。
“你得知道,朕才是皇帝。”
冷冷的声音传来,他终是垂了头。宿将军尸骨寻而未果,宿夫人承不住打击终是郁郁而终,岚丫头如今也不在了,谢钧仍要留着将军府做为筹码!
“臣弟愿回北疆驻守。”
“准。”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谢钧应允地极快。
北疆虽空旷寂寥得很,白日行军巡视,与将士一同喝酒谈天,倒也不甚寂寞,只在夜深人静时,谢暻便会抑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在心中摹着她的样子,亦会叫着她的名字自梦中惊醒。
他原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到老死,可北狄却并不打算给他这样的机会。
四
小心翼翼躲在山脉间调养生息了数年之后胡人开始蠢蠢欲动,一次次的抢掠不仅要担惊受怕,有时还会得不偿失,所以,不如取而代之。
他们的骑兵行动向来迅猛,只是不同于以往,此次是集结了全部的兵力,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成德十二年,负责巡视的士兵是在山间遇上了那片乌压压的人马,他先是冷静地将腰间烟花一并射向了空中,而后拔刀冲了上去。
可毕竟守军不过三万人马,对面却是倾巢而出的胡兵,饶是善于用兵的谢暻也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
北边防线与京城相距甚远,此时求援定是来不及的,但向西南不远就是李长烨驻守的宁武关,谢暻便命人修了书信快马送出,可几日过去却毫无援兵的踪影,就连送信之人也未见回来。
胡兵已经接连发起了几次进攻,每次皆是堪堪逼退,眼看将士们死伤日益增多,士气也不如以往,谢暻令每人只带好三天的口粮,而后一把火烧了粮草库,带兵亲自开了城门。
求援信或许是在半路被北狄截获,李长烨是指望不上了,与其困在城中,不如主动迎敌背水一战。胡兵起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很快反应开始回击。
手里长刀也有些钝了,谢暻左右厮杀中不住地想着对策,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短啸。
有将士忍不住激动高声呼喊:“是天子的十三铁骑!”
谢暻诧异地回头看去,平日也只是听闻过其名号,却不想谢钧竟如此大方的出手,可他并未向京城送信,谢钧又是如何得知……
这队名声在外的人马虽仅有十三,却是带着谢钧的颜面,不啻于天子亲征。又皆是白衣白马,着银色面具,在满目浑浊的边疆战场上甚是瞩目。而谢钧目的便在于此,愈是瞩目,愈能鼓舞士气。
将士们沸腾起来,一扫之前的疲惫,愈发奋勇地抡起手中钢刀。
十三骑冲向前方,手中淬了毒的兵刃所及之处一片哀嚎。原本只顾闷头砍人的胡兵开始躁动,并极力试图拦住他们。谢暻有些疑惑,但随即看到领头那人迅速拉了满弓射出,箭尾似乎还拖了细细的铁链,在空中发出一道亮光。箭镞没入身体的声音被惊呼声淹没,两侧铁骑扯住细链将中箭之人以长戟叉向半空,厉声道:“汝王已亡!”
谢暻有些发愣,谢钧带出来的兵,果真像他自己一样,如此雷厉风行且毫不拖泥带水。
五
成德十三年夏,纪王谢暻又回到了京城。
“……北狄终是灭了,你除了朕的一大心病,可想要什么奖赏?”
谢暻沉着头想了半晌,竖起一根手指,“一坛酒,”他的舌头已不太灵活,却仍是坚定地道,“臣弟,仅求一坛酒。”
看着他抱着酒坛踉跄而去,谢钧笑着叹气:“倒真是个痴情子。你今日见他一面,可是满意了?”
身侧有人轻声落地,白色戎装,银色面具,向着他单膝跪地,沉默不语。
谢钧鼻间溢出一声冷哼,翻着白眼甩袖而去,硬邦邦撂下一句,“罢了!朕不管你!”
那人得了恩准,起身向殿外奔去,不见了身影。
谢暻虽是醉了,意识却还清醒些,打发了车夫,一人在冷清的街道上缓缓走着,他看到了宿府的门匾,两扇大门紧闭。他的头有些昏昏沉沉,好在仍记得路,左拐右拐进了小巷,眼前是那片树林,几年不见愈显郁郁葱葱。
他找到了那块熟悉的石碑,盘腿坐下,敲碎了酒坛的泥封,“丫头,已有五六年未见你了,怪我么?若你此时瞧见了我,定要笑我老了许多吧,可你仍是那年的模样……”
清冽的白酒撒到黄土之中,谢暻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喃喃道:“我陪你喝一会……”
突然有人捉住了他的手,“不是让王爷少喝一些么?”
谢暻顺着她白色护腕向上看去,一张银质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他瞥到衣襟上那两个银丝绣成的小字,低笑一声,“十五?”
来人轻轻颔首,谢钧的暗卫侍从素来都是将名字绣在衣衫的胸口处。
谢暻由着她夺下酒坛,闷声道:“大人与我一位故人相似得很。”
十五迟疑了一下,缓缓道:“陛下向我讲了那些事情,我只是有些好奇才……这里,就是她么?”
谢暻伸手抚上那抔黄土,眼里蒙上一层阴翳,开口却是另一件事:“那日与北狄一战……”
“李长烨烧了信,扣了人,他没打算要出兵,可身边有我们的内线。”十五知他不愿多谈那个女子,便简短的讲清了缘由。
“李尚书?”谢暻觉得胃内隐隐作痛。
“陛下认为是,不过在他父子二人下一步动作之前,还需按兵不动。”
头内眩晕愈发厉害,他有些承受不住,俯身将喝下去的酒吐了出来,十五默默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谢暻没有去接。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掩面,竟是哭出了声。
所以谢暻没有看到静静立在身后的十五,手中仍攥着那帕子,银色面具下两行清泪沿着脖颈悄无声息没入衣襟,将浓重的夜色打湿,晕开无尽的哀愁。
六
李家的反叛如北疆呼啸而过的烈风来得迅猛。李尚书先是告了病假,背地偷偷携家带口跑到了宁武,李长烨随即起兵,向着京城一路打来。
谢钧倒是一点不急,甚至拉着谢暻在城墙上怡然自得地看着兵临城下,神色间颇有亡国之主的风采。
“臣弟愿领兵清缴反贼。”谢暻第十九次诚恳地请求。他虽不待见这位皇兄,可这种事情毕竟也不能意气用事。
“时机未到。”谢钧第十九次同样诚恳地回绝。
……完了,这天下怕不是要改为姓李了?谢暻有些焦灼。
“陛下,人带回来了。”
是十五那熟悉的声音,谢暻转身,看到了一个更熟悉的人。
李尚书裹着毯子瑟瑟发抖。
李长烨确实是留了兵力在宁武关以备不测,可十五也确实说过,李长烨的手下,是有谢钧的眼线的。于是待李长烨前脚刚踏出关防,他们绑着李尚书后脚便跟了出来,将这个罪臣之父带到了谢钧面前。
“所以,你要用他要挟城下大军?”谢暻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些嘲讽。
谢钧不在意地笑笑,从怀里掏出虎符丢了过来,“那多没意思,朕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儿子死在朕的城墙之下。”
那你要挟我的时候便觉得有意思了?谢暻蹙眉接过,转身下了高高的城楼。
这一仗赢得毫无悬念,谢钧原本便是做好了准备只待李长烨自投罗网,城内禁军刀剑早已备好,再加有纪王谢暻带着冲锋陷阵,半日未到,对面已经是一片狼藉。
“把他送进牢子里。”谢钧扬首,一旁侍卫将早已站立不稳的李尚书拖了下去。
“陛下?”十五看起来有些紧张。
“走吧,有些事情,也该了结了。”谢钧逆光而立,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七
十五带着谢暻在宫里绕来绕去。在又一次经过谢钧书房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可是迷路了?”
“……这些宫殿长得像,况且天色昏暗,我分得不甚清楚。”十五嗫嚅。
“其实不用劳烦大人特地领路,我在这深宫长大,自是知道怎样走的。”
十五叹了口气,退了一步跟在他的身后,果然不多时便瞧见了远处的御花园。
她突然伸手扯住了谢暻的衣袖,着急地开口:“王爷日后打算如何?”
谢暻一怔,不动声色将广袖自她手中抽出,“许是向皇兄请命驻守宁武吧,都一样。”
“什么叫都一样?”十五捏了捏手指,觉得有些窘迫。
他抿了嘴不再回答,大步向前走去。
有内侍早在那里候着,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凉亭便悄声退了下去。石桌上摆了些小菜美酒,亭子四角的宫灯将昏沉夜色劈开,照出一片光亮来。
谢钧指了指石凳示意他们坐下,又自顾倒了杯酒泼在了地上,他定定看着地上水渍,笑出声来:“如今宿将军他们的仇已然报了,你们可安心了?”
谢暻还未来得及出声,谢钧又释然般叹了口气,看向他道:“李尚书素来嫉妒宿将军丰功伟业,李长烨勾结北狄,向他们报了信,不然以宿将军的本事也不会折在北疆这么荒凉的地方……朕只恨未能早些看出这些人的嘴脸,若早日将内线安置过去,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暻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现在又开始装作好人了么!你倘若真觉得有愧于宿家,当初为何又要逼迫宿岚入宫为妃?”
“咦?”十五惊得站了起来,她朝向谢钧,“你便是这样与他胡讲的?”
“朕不记得这样说过。”谢钧一本正经。
谢暻惊异地看向十五,从一开始他便隐隐觉得她与其他人不同,谢钧能允许她跟着自己前来,甚至此刻大胆逾矩出言不逊他也未恼,她究竟是何来头?
谢钧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桌面,开口道:“你可知,她为何叫做十五?”
“不知。”谢暻的心莫名突然跳得快了许多。
十五仿佛等了百年这般长的时光,她缓缓抬手掀了面具,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大颗眼泪自眼角砸落,“只因着有一少年允诺,待我十五岁时,要来娶我呀。”
八
当年宿夫人病逝不久,谢钧召见她之时确实说了让她入宫为妃的话。
然后在宿岚还未开口义正言辞地拒绝之前拉着她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谢暻幼时住过的那座偏僻的宫殿,他指着荒草丛生的院落问道:“你可知芸妃为何不得先帝宠爱吗?”
宿岚摇头,谢钧笑叹:“她为了保住自己地位陷害了先帝最为喜爱的一位妃嫔,才被关进这处‘冷宫’,甚至连朕可怜的弟弟也受了牵连。你放下心来,朕不会做那等夺人所爱之事,之前的话,确实是个玩笑。”
他在败落的庭院里信步向前走着,“朕的这个弟弟自小孤傲不易近人,只愿与你亲近,朕知他不会愿娶其他女子,却也要担得起那一声哥哥。”
“什么意思?”宿岚虽未听懂,却也察觉出了些异常。
谢钧回头看向她,“要把你们分开的意思。他毕竟是个王爷,若不能打下战功立了威严,若朕不在了,朝廷之中有谁又会袒护他?”
“可他、他也未必非要离了我……”
“你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才是最不易被岁月时光磨灭的么?是仇恨。”谢钧眼中仿若千军万马奔过,“设计陷害你父亲的佞臣朕已经查到了,给你个机会,与朕做笔交易。”
她坐在屋檐上向着北方静静想了一整宿,终于红肿着眼睛接过了谢钧手里那张银色的面具。随即便传出了宿家小姐抗旨被赐了鸩酒的消息。
她便这样成了十五,终日带着那张看不出表情的面具,在宁武关安排着谢钧的人,搜集着有关北狄的任何消息,以及得空时会偷偷跑去谢暻驻扎的边防,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谢钧承诺,只有谢暻彻底灭了北狄,且李家佞臣被斩草除根,她方能与他相认。她便遥遥听着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就算谢暻那日得胜归来,她也只能扮作宫女,小心地劝一句莫要多喝,甚至要应着谢暻的每一声“十五”——
九
“更可恶的是,我刚刚不过才拉了一下你的袖口,你便要那样给我难堪!”
宿岚现在颇为不忿,谢暻只微张着嘴,似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谢钧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去,温热的微风送来不远处的蝉鸣,似水中睡莲一点点绽放。
“你说!‘都一样’是个什么意思!”
谢暻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终于有了反应,他伸手将那只手握在掌心,细细摩挲着上面每一道伤痕,“……都一样,若没有你,什么地方皆是一样。现在,你回来了,我……”
他有些哽咽,便伸手捏住了她的肩膀,隔了这些的岁岁年年,他终于又将这唯一的光揽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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