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前的街道大清早特别热闹。主要是做生意的和做生意的。比较特别的是挎着大篮子(当地俗语叫做䈲笼)的小贩围着本地的果农批发当季水果。这个季节交易量最大的是苹果。土地承包到户,渭河南人除了种粮食外,一大部分土地都种了苹果树。开头几年苹果价钱还可以,到了这两年,一拥而上的苹果种植让当地市场饱和。特别是这一年,好好的黄元帅苹果大面积生病。本来颜值极高的大苹果上多多少少都长了点东西,有人说那个叫做果锈。黄绿色的苹果裹上了一层铁锈红,价钱猛降,由上一年的一斤七八毛掉到现在的两三毛。每一天摘下来的果子当天卖不了第二天看起来就更没有卖相。
黑蛋每一天用自行车驮两筐苹果从渭河南到渭河北的集镇上,在外地䈲笼客的挑三拣四中勉强卖完。两筐苹果也就买三十多块钱。
他经过几天的观察发现,那些䈲笼客大部分是妇女,操着东府口音,都是前一天晚上就在车站找地方打地铺,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市场盘货,然后挎着两个大䈲笼搭乘七点多的火车去省城卖。他还听说那一趟火车是绿皮慢车,站站停,到西安大概是十二点,卖完苹果到晚上七点半再乘车返回,返回的车还是这趟车。外加一个消息:来回乘车,不要车费,但是也没有座位。听那些外地人交谈,整个暑假两个月,贩卖苹果每人可以挣到5000多元。乖乖,就是把家里苹果园果子和树,不,连树根拔起一起卖了都卖不到5000元。人家女的都能做这这样的生意,他自己为啥不能?
这一天黑蛋依然便宜卖了自己的带果锈的黄元帅,把卖到的三十多块钱小心地装好,在市场上多待了一会儿,跟几个年级稍大一点的妇女了解她们坐做买卖走的路线和流程,当然他还是很真诚地对她们表示:出门做生意很辛苦,你们都很不容易!他这样发自内心的攀谈赢得了她们的好感。当然黑蛋也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下一个早晨,黑蛋也加入了贩卖苹果大军的队伍。黑蛋两胳膊挎的大䈲笼装的苹果超过了一百斤。像那些妇女小贩一样拿编织袋蒙了䈲笼上面,保证行走间苹果不掉下来。一般妇女能背得动的份量对他这个初中毕业生来说不是问题。因为要走远路,苹果的质量不能太差。相比别人的贩卖赚取中间差价,黑蛋的优势是摘的自家园子里的果子,不怕折本,就是希望能卖得比早市上的批发价高一点价钱。
第一次出远门,为了安全,他还动员了一家亲戚家的大哥同去。大哥有的是力气,大哥家的果子比黑蛋家的差不了多少。两人都是一样的装束打扮,胳膊挎着大䈲笼,跟那些小贩一样,一条长围巾栓住两边的䈲笼系,这样,肩膀把胳膊上承受的重量分解了一部分。一杆盘子称提在手里。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准备要走很长的路,必须做到装备齐全。
早上七点半,黑蛋跟亲戚大哥随着那些生意人负重赶车。绿皮的火车据说从兰州那边过来,沿途上车的大多是农民。踩着碎石路基,跨过铁轨,攀上月台,在拥挤中奋力爬上车门。大家吵吵嚷嚷,前呼后应找自己的同伴。黑蛋本来就是个冒牌的生意人,招呼亲戚大哥跟好自己,上车后在两节车厢连接的空地方放好他们的“货”,长长地吐了口气。第一步总算跟上了。
火车颠了一下,动起来了。不用负重,黑蛋才有心情有精力打量周围。绿皮车厢里座位简陋,简陋的人造革皮座位上,一边是三人座一边是两人座。坐座位的都是正常的乘客,挤座位的都是“生意人”。不管几人,现在坐的人绝对超过了应该坐的。各人的苹果筐都见缝插针,完了人再在筐子的缝隙再插针。一阵喧闹过后慢慢地安静下来。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哐当哐当,一路很认真地向东进发。每个站都停几分钟,看着不停地有同向开来的车呼啸而过,大家也不着急,因为车到站的时间是固定的,“总能把我们拉到西安的”,听到有人说。
一路上常兴、绛帐、杨凌、武功……果然是站站停。黑蛋靠着车厢坐在废旧报纸上,听着车轮与铁轨匡匡匡的撞击声,从开始的新奇到百无聊赖,渐渐瞌睡起来,不知道走走停停过了多久,突然一个颠簸,黑蛋头磕了一下,差点倒地,赶紧揉眼睛,天哪,这个地方怎么了?只见做生意的那群妇女从车窗从车门递东西拿东西,甚至有人把小孩子从车窗外递进来。塞出去的有的是衣服,有的是钱卷儿;塞进来的是吃的喝的。车在这一站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似乎是特意要照顾这些人,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交流。过去走了一趟,黑蛋终于弄清楚了。这些提䈲笼做生意的人,大多就是这个站附近的人,这一伙女“游击队员”不知道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考察了常兴的市场,考察了这趟免费的慢车,几次尝试后摸清了市场,做起了买卖。算他们的收入,几个月瓜果蔬菜高峰期间挣到的钱比自己全家一年的收入还要多!乖乖,这伙女人真了不起。黑蛋打心底佩服这些人,对这趟西安之行充满了信心。
十二点半,列车准点开到三桥站。这个站是西安西站,西安西站也算是到西安了吧,黑蛋想。看到许多人已经早早收拾行李,长围巾搭上了肩膀,胳膊挎上了篮子。黑蛋招呼亲戚哥赶紧收拾随着人流快速跨过枕木铁轨,从车站西边的豁口一拥而出。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摇着旗子往这边跑,挎篮大军中的人一边笑着,不怕不怕,就做个样子而已。果然,摇旗子的人并没有追到这边来。
穿过小巷拐上大街,人多起来,车也多起来。主要是公交车自行车。黑蛋捡了十字路边一家小饭馆旁,寻了一个空地,打开蒙在䈲笼上的塑料编织袋,地上铺好早已准备号的塑料布,把苹果一个个摆上去,大的一摊,小的一摊。每个苹果多少都有点果锈,摆的角度调整一下,从外观看,他们的苹果还不错,个头大,也新鲜。亲戚哥也如法炮制。等收拾好摊子,黑蛋坐在靠墙的一边等买主,他一点儿也不拘束,陌生的地方,谁都不认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亲戚哥拉不下脸,侧坐在摊子一边,看起来既不像卖东西的,也不像买东西的。很快就有人过路的当地人问价钱。黑蛋想了想说,大的一块五,小的一块二。路人没有还价,拿塑料袋装了几个大的,黑蛋称称,秤杆子一头翘的高高的,份量给的足。买主很满意,索性把小的也拾了几斤。算算账,十三块二,黑蛋收了十三整。等买主走了,黑蛋把䈲笼里的苹果再拿出来一些摆上。开局很好,黑蛋高兴。亲戚哥在一旁说,大的卖一块,小的八毛就对了,咱那边才卖两三毛。黑蛋说他早打听过了,卖这个价差不多。亲戚哥也卖了几斤苹果后,就攥着钱去旁边买吃的东西了,让黑蛋给他招呼一下摊子。不论啥年头,花钱总比卖钱要有优越感吧。
继续卖了两三个钟头,一边卖一边算着时间,怕到时候卖不完或者赶不上返回的那趟车所以价钱也就慢慢地降,从一块五到一块四一块三,或者大小看着给钱,不下一块就能接受。正午早已经过去了,黑蛋也肚子饿,城市的水泥地面比乡下的土路热得多,黑蛋在小饭馆要了一份凉皮。西安的凉皮跟西府的差很多。劲道不足,味道奇怪,不是他熟悉的酸辣味儿,酱油放的多,尝不来醋。勉强吃完,看看太阳偏西,得赶紧想办法把剩下的苹果处理掉。也就奇了怪,七月的天气,过了正午街上行人就慢慢减少,没有了行人苹果卖给谁呢?黑蛋有点着急了。他打听到附近有一个农贸市场,坐几路车可以到,车费得花几毛钱。花就花,值得。黑蛋带着亲戚哥提着䈲笼上了公交车。坐了几站路,在乘客们怪异的目光中坦然下车,怕啥,谁认得谁呢?农贸市场果然人更多,抬头看看市场门口地几个大字“莲湖区……”进了市场,没有摆摊子的地方,黑蛋只好提着䈲笼跟着人流乱挤。经过一家水果店门口,他被里面的人叫住了,那个人看起来跟亲戚哥一样壮实,是那家水果店老板。他说想把黑蛋地苹果连笼清,七毛五。黑蛋拉过来亲戚哥,跟他商量,亲戚哥见先前卖了那么好的价钱后,对这个七毛五不接受,叫喊着咋样也要卖一块。水果店老板看亲戚哥那么坚持笑了笑,最后长了一毛,黑蛋胳膊肘碰碰亲戚哥,眨眨眼说算了算了,便宜卖了算了。到店里过称算账,最后这点苹果两人都卖了二十多块。
提着空䈲笼往火车站走的时候他们走得很轻松,粗略算账,这次出来比在那边的集镇上多卖了一百多,顶平时五次卖的钱了。一人买一个潼关肉夹馍,嘴里香心里美。晚上七点半乘车返回,黑蛋好运气的占了一个座位。两人挤着跟着一车厢赚了钱的䈲笼客往回返,车厢里欢声笑语。即使黑蛋他们这样的第一次入伙的人,也很快被这样喜悦的气氛带动起来了。
十点半车再次回到常兴站。从火车头大灯耀眼的光线中走出来,他们眼前一抹黑,时间太晚,早已经没有回家的班车可坐,还有十里路才能到家。这时候,亲戚哥豪迈地说:没事,你给咱提鞋,我负责背䈲笼。于是在常兴通往渭河南的柏油路上,亲戚哥光着脚板,背着四个大䈲笼,黑蛋拎着亲戚哥的大胶鞋,在黑乎乎的夜色中大步流星往南边赶路。宽阔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路越来越看的清晰了……
很多年以后,县城东关建材超市的老板何文超——小名黑蛋——还会时常想起当年到西安卖苹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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