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黑色的木板车呢?
我揉揉眼睛看得清楚,街道被栅栏隔成两半,柏油路十分宽敞,一辆木板车被骡子拉着往前。天气不算坏,不断有细灰尘落下来,像飘荡的雪花。落在空气里灰蒙蒙一片。
走近到几步远,两个轮子上只是搭着四块横着两块竖着的木片,之间的缝隙可以让一个小孩掉下去。就在搭成的板上摆着一个漆黑的长方形箱子。
就这么在街道上穿行,遇到红灯和行人也不避让。
骡子在一家大商场门前停下。它低头抬头,有时换着站在地上的四只脚,过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它打了个响鼻,继续往前走。
骡子走的很慢,我都能轻易赶上,于是下一次它在一家小超市前停下来的时候,我跑上去摸了摸骡子的脑袋。
“你知道做梦怎么才能醒来吗?”我问它。
它不屑于答话,继续往前,但由于离得近,我才看出它的疲惫,所有的毛发都耷拉着,眼睛和灰尘结成一层灰色的翳。
黑棺里却传来一阵讥笑。
“你为什么要醒呢?”
“我讨厌这个噩梦。”我说。
“你觉得骡子会开口说话吗?”那个声音不男不女十分难听。
“他们说会。”我说,“我最近老是做噩梦。待会儿醒了,我还得把梦记下来告诉他们。”
又是一阵讥笑。
“我倒希望这是在做梦。”黑棺里的声音说。
“这就是梦。”我说。
“你去证明。”
“梦不是科学实验。”我说,“等我醒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哼。”那是一声辨不清楚含义的叹息。漆成黑色的棺材还镶着银边,随骡子的踏步,这棱角撞击着木板。
路旁三个人在吵架,一对年轻的男女一个光着脑袋的中年人,一辆红色小轿车和倒在地上的电车。
我往他们那边走去,想听听他们在吵什么,在无聊的时候,最好去听吵架。如果世界上没人吵架,编故事的人就会在故事里露面。
我还没翻过那个栅栏就听见身后的声音。
“我现在就要走出去。”那个声音说,“你坐上来吧。”
街道往前延展下去,不远的尽头是灰蒙蒙一片,像一扇无法抵达的门。
“你要去哪儿?”我跳上木板,小心翼翼才能不掉下去。
“葬礼。”
“谁死了?”
“哼。”他说。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来了吗?”我说,“电影里面,我好像在电影里面,我们在乡间的小路上坐着马拉的木板车,两旁是金黄的稻子,我们朝着太阳。”
“你多大。”那个声音说,“不到二十岁吧。”
“二十岁。”
“唔,有点晚了。”
“不晚。”我说。
“你看到的太阳是在东边还是西边?”
“南边。”
“呵。”
下起了蒙蒙细雨,没能把灰尘冲掉,雾色更加朦胧,能看见的只有骡子的脑袋,一抖一抖的,知道它还在不减速地往前走。
骡子又在大商场的门口停下了,商场在学校旁边,三座大楼连着,整片都是黑色玻璃。从外面只看得到,玻璃映着街道上车辆的白光。整个商场阴沉沉的。
商场的旋转门有进有出,大多数是似曾相识的身影,等看清楚脸,一张张都冷冰冰没有表情。其中两个穿保安制服的男人朝我们走来,他们同样的身高,目光清冷。
我跳下车等他们说话,他们却望着我的身后。
“来了?”
“咳。”黑棺里咳嗽一声。
“来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抬起棺材。
骡子低低地呻吟,然后从左边倒下去,柏油路在雨中也荡起一阵尘埃,升腾起来,就像火车头喷出的蒸汽。木板车也散架了。
“别管它。”朋友说着就被抬走了。
我俯下身摸了摸骡子的脑袋,它的毛发散发出一股安睡的甜蜜,我感到一阵困倦,帮它合上眼睛。
那两个保安又回来, 对我说,“你也来。”
他们把另一扇大门打开了,旋转门无法容纳他们通过。外面有多阴沉,商场里就有多热闹。
每盏灯都亮着,发出红红的黄黄的太阳似的,在干净的地板上反着光。几对情侣走在我们前面,这时注意到我们,就给我们让路。
“等着看吧。”黑棺里的朋友说。
他们坐上电梯直达最高的那层,马上有几个人跑过来帮忙,把黑棺用几根绳子吊在贯通一到九楼的圆形大厅中央,每层都能看见。
许多人的目光已经吸引过来了,试戴戒指的女人停下了手,她们一改脸上的嬉笑,男人也不再开玩笑了。
忽然就奏起了音乐,挂着广告的条幅翻了个面,写着“沉痛哀悼死者”的黑色宋体大字,除此之外还有劝人珍惜生命的标语。
不论是西餐厅还是地方特色菜的霓虹灯都灭掉,堂食的客人停下了吃饭,和老板一块儿走出来。那些墙上电子的广告屏幕,如今显示出死者的黑白照。他看起来还很年轻。
这也许是黑棺里的人,我不认识他。
仔细听,音乐里是有歌词的,身边的人有的会唱,他们就跟着小声唱,眼睛就盯着黑棺,不知道是空调的风还是大地的震动,黑棺在空中缓缓地旋转,轻微地摇荡,绳子束得就像吊在空中擦玻璃的工人。
“……对所有的烦恼说拜拜。”七楼火锅店门口也许是一群聚餐的同学,唱完这段后又都低下了头。
“他是谁啊?”我问。
“嗯?”一个女生说。
“是谁的葬礼啊?”
“不认识。”她说。
下一段歌词开始了,他们继续唱,“亲爱的别难过,死亡之后便是极乐……”
我又问另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她显然连这首歌都不会唱,表情有些窘迫。
“不认识。”她说。
“可你为什么参加他的葬礼。”
“你认识他么?”
“我跟他说过话。”
“没必要辩解,没人认识他。”她说,“有很多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一个好朋友也没有。所以就让葬礼热闹一些,不然也太可怜了。不是吗?”
“那对他有什么意义?”我说,“他都死了。”
“对我们来说。”她说,“就没有负罪感了 。”
她的小孩抓住她的衣袖,嚷着要回店里吃免费的雪糕,“等一会儿。”她说。
“等好几个一会儿了!”孩子哭丧着脸。
“再最后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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