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旦走出家门，我就知道这个世界跟我想象的一样迅疾，人们跟我想象的一样忙碌。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在自动购票机上分理出我要乘坐的地铁线路——我有些不该是我这个年纪的落后。安检小姑娘冲我嘿了一声，我回过头，见她指着我的屁股，瞪着我。这把我吓了一跳。她能吓到我，这并不奇怪。我向来是对穿制服的有所敬畏的，这跟我小时候因为打群架在派出所待过一个夜晚有关。再加上她一个小姑娘，竟然指着我的屁股，这足以把我吓到。但说来奇怪，这却还算不上有多么的无礼。可是如果换成是我去指她的屁股，我相信她会打开手边的对讲机，招来一群跟她一样穿着制服的人把我按到在地。在她的再三说明下，才让木讷的我明白过来。是我屁股兜里揣着的一瓶可乐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请我喝一口。我说我不渴。她蹙了一下眉头，继续瞪着我。我看见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她头顶的对话框里晃动。一旁的另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制服走了过来，命令我喝一口兜里的可乐。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荒唐的要求。我老实地拧开瓶盖，递到嘴巴时，二氧化碳从瓶子里奔泻而出。他应该是看见了我扭曲的表情，以为瓶子里装的是难闻的汽油或者是别的什么可怕液体，才示意我把瓶子交到了他的手里。他把瓶子举到眼前晃了晃，似乎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我打了个饱嗝，把刚刚勉强咽下去的二氧化碳释放了出来。我估计他一定是闻到了。否则他不会嫌弃地把可乐还给我，示意我赶紧离开。
站在车厢里晃荡了半天。下车后，我被簇拥着挤到了出站口。学着旁边的人，把手里的交通卡往出站台上蹭。人家的都会“哔”一声，然后潇洒地拨开铁杆杆，过去。我的操作既不会“哔”一声，而且在身后的催促下去拨面前那铁杆杆，也拨不动。这铁杆杆高不过我腰，这阻拦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无论我是选择就势趴下匍匐过去，还是一个健步跨过去，都可以算得上是不花丝毫气力。但是转念一想，我要是在这稠人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匍匐在地，又有些失了斯文；要是健步跨它过去，又怕撕了我这不太松的裤子的裆。“赶紧的，这么磨蹭”这明显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撇头看去，是身后一个中年妇女对我的拖沓忍无可忍的吼叫。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本能，因为我不认为我的本能是会是凶狠的。所以，我认为我的白眼很有可能只是出于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始终拨不动那铁杆杆。然而，不管我是出于本能还是因为对自己的无奈，我的这个白眼确实是吓到了她。她盯着我，脸色拉了下来，眼里有些畏惧的表情，本能地在有限的人缝里向后退了几个碎步。我敢确定她的向后退是出于本能的，就像是绵羊见到狼一样本能的往后缩。我才不是狼，我只是长得比较粗糙，比较黑，但这也不能说我就是狼。原本我是打算搭她两句话，表示我的温柔，表示我不是狼，但是除了她，我身后的这群人都开始学着她冲我吼了。他们真的是存心要把我逼成狼。我是不可能让他们得逞的。我必须谨遵他们的话，加紧动作，让他们失望。搞了半天，在一个老大爷的提醒下，我才发现我手里的交通卡是临时交通卡。不是用来往站台上蹭的，是用来往那个小缝缝里插的。果然“呲”一声，卡就被吞了。那铁杆杆这才放弃了倔强，松了口。
公交站台上的人比不上地铁站的人多，但都聚集在了最佳上车点，不免有些拥堵。站台窄窄的棚子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大多数人是站在棚外被烈日暴晒着的。我走到一旁垃圾桶边蹲着抽了支烟。奇怪旁边老有人侧目看我，我反应过来，蹲在垃圾桶旁确实是引人注目的，如果不是因为手中的烟还没燃到尽头，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在垃圾桶里翻了烟头出来过把瘾的。公交车像是一个移动的伟岸，不负众望地映入视线，还没有到站，人群就涌动起来，涌到了预计的公交会停下来的地方。我在想，要是公交司机调皮一下，把车停得偏一点，那些以为自己会先上车的一定会骂街的，那些意外获得优先上车待遇的人一定会笑痛肚皮的。但是公交司机总是那么的老实，一点都不调皮。在地铁站吃过亏的我才不会去跟他们争抢，再说手里的烟还没有抽几口，现在要是灭了它，不仅可惜，而且还不一定挤得上车。那晓得第二辆公交车一到，相争着上车的火爆场面丝毫没有减弱。接连两支烟过后，我知道，不妙，不能再错过第三辆了。已经有了经验的我，在第三辆到站之前就站在了公交车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的停车位置。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太，我不敢多看她几眼。她的银发在阳光下晃得我眼睛痛。第三辆公交车驶来的时候，我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公交车门不偏不倚正好开在我身前，这是我放弃了前两辆公交车后得到的唯一好处。身后的人已经开始贴紧我了，汗味在热浪里翻滚，真不是滋味。我闻到的应该不是我自己身上的汗味，因为据说人总会对自己身上的异味网开一面。那些有狐臭的人自己不会晕倒，而所到之处边上的人都会晕倒，这就是证明。我挡在门口，没有急着上车。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我请身旁的老太太先上车，后面的人一定会像我之前在地铁出站口那样被后面的人吼的，就算他们不吼我，公交车司机也定会毫不客气地骂我阻碍秩序，从他一直不调皮的性格，可以看出来他会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原地调整着脚步，手扶着车门，一只脚跨上了车。但是另一只脚好像不听使唤，提不起来。我赶紧扶了一把老太太的胳膊，把她扶上了车（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拎，是的，我是把她拎上去的，但要是说我把老太太拎上车，仿佛格调不是很高）。老太太转过头来抿着嘴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这才发现她没有一口好牙。我当然算得上是赶上了上车的好时机，车上竟然还有空座。我没有就近坐下来。因为我晓得，就算我坐下，待会儿要是再上来一个老太太，我不可能好意思让她站在旁边，要是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我旁边，那就另说了，谁叫刚才地铁站里有个中年妇女吼我呢。我坐到了车厢最后面的空座上，这里就可以心无旁骛了，就可以美美地在摇晃的车里打个瞌睡了。这天气，躲在空调车里，要是不补个觉，那真是残忍。当我被司机粗暴地吼醒过来时，我发现车厢里就我和司机两个人了。幸亏我坐在了车里最后一排，但凡要是离司机近点，他一定会动手捏住我的衣襟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的——从他的粗鲁声中，我听得出来他很火大。我揉了下眼睛，把嘴角的口水擦了擦，这才发现我的衣襟上沾满了我美梦中不知不觉流下的口水。我起身迅速下了车。为司机感到庆幸，他没有来拉我的衣襟，因此也没有一手沾满我的口水。
我看了看手机，有十多个未接电话，不用仔细看时间，我一定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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