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接到方晴的电话时,我刚睡下不久,但那时日头早已上了三竿——我画了一夜的画。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紧急的事,她是了解我的作息的,一般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点给我打电话的。她一开口,我就更感到紧张了。因为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她一个忙。她从来没有对我如此客气过,而且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安。
我不明就里,但答应了她在医院门口与她会和,并且不要打电话给顾远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打了车,到了约定的医院门口。方晴应该是很早就到了,也许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她从旁边的花台上站起身向我走过来,神神秘秘地环顾四周,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过去。我们面对着面,她面有难色,两只手的手指互相捏来捏去,好像在组织语言准备回答我问她怎么了。
我把散乱的头发重新用皮筋扎了一遍,干搓了一把脸,疲倦地坐在了花台上。
“我怀孕了。”方晴声若细纹地对我说,我却听得十分清楚。
“喔?”我朝她的肚子看去,贺喜之情刚上脸上,心里想着总有几分不对劲,“你刚才去检查的?”我把下巴支向了医院。
“不是,还没检查。”
“那你咋知道?”
“这个月那个还没来,我今天早上自己用念孕棒测的。”她并没有快要作母亲的喜悦,而是越来越焦躁 。
“没告诉顾远?”
方晴一把掐住我的胳膊,近乎乞求地对我说:
“别!别告诉他!”
我原可以猜测,她是想到医院来得到更加令自己信服的诊断,为了给顾远一个惊喜,悄悄瞒着他,于是才找我作陪。但她这反常的焦虑打消了我这样去猜测的机会。我一想到我得出的结论,我就恼火。我轻轻甩开了她的手,点起一支烟来,脑子里已经开始为她考虑对策。但也忍不住想说她几句。
“不是我说你……”然而我却显得有些词穷,“谁的?”
方晴瞪圆了眼睛,跺了一下脚,使劲拍了一下我肩膀。
“你想啥啊?你以为我在外面乱搞啊?”
“要不然呢?爱情啊?这不合法啊,不合道义啊……顾远也是我哥们儿啊,你把我放这事儿中间,我……哎……”她拍疼了我,也激发了我的情绪。
“别他妈瞎猜了。”方晴坐了下来,“你把我想成啥了?就是顾远的,不是他的还能是谁?”
这我就想不通了,尽管狐疑,但还是问她:
“那你是想给他个惊喜啊,不告诉他?”
方晴又开始鼓捣她的手指了,低着头没有了声音。
她手机响了,她对着电话讲着,一边起身瞻望,又冲远处招了招手。
我看见远处有一个女人回应着她的招手而招着手。那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不到跟前我就认出她是李雨轩。我把烟头摁进了花台里的泥土里,起身随方晴准备招呼就要到跟前的她。她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的脸也就越来越烫,毕竟上次在方晴家见面时,我在她面前很难堪。
“怕你尴尬,我叫上了她。”方晴对着走过来的李雨轩微笑着跟我说话,似乎嘴唇都没有动。
“尴尬?什么尴尬?”我也一直目视前方,嘴唇也没有动。
“我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之后再跟你解释。”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就上前两步挽到了李雨轩的胳膊,“你可来了。”
李雨轩冲我微笑,轻轻点了点头。我同样微笑着点头回应。
方晴来医院不是为了在医生口里确切地听到自己就要做母亲的消息,而是来打掉这个孩子的。看得出来她和李雨轩的关系很好,不然这种事不会叫她来作陪。我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她,但当着李雨轩的面,我倒是问不出来了。
我相跟着她俩走进了医院,这幅画面特别不真实。我就像这两个女人的小跟班,畏畏缩缩地左右环顾,生恐遇到哪个认识的搞艺术的也来医院陪女人打胎。虽然方晴的肚子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我们一定会互相感到羞怯的,也许我们从对方的局促中还能让彼此心里都感到一些骄傲的宽慰。还好挂号问路都是李雨轩在操办,我只需要尽量靠墙而立,不用跑上跑下抛头露面,不然我真他妈活脱脱的像个傻子。
来到妇产科的门口,靠墙地椅子上坐满了待诊的女人,有的眉头紧蹙,有的拿着挂号单扇着风,到是显得悠闲。我相信这些表现轻松的,至多就是来看一看月经不调的。我意识到这走廊上竟然没有一个男同胞,于是悄没声息地把扎好的头发散了下来,感觉这样能稍微融入到这条走廊中去。而方晴这才又重新紧张起来。仔细看就能看见她额头上冒出的一层细细的汗珠。靠墙的椅子已经没有空位,我们干站在走廊上。方晴不时地抬头看门框上提示牌上随时会出现的自己的名字。
我把紧张的方晴拉到了一边,李雨轩很懂事地没有靠过来。
“你决定了?”
方晴的眼睛始终没能离开提示牌,简单地嗯了一声。
“咋不告诉顾远?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她转过头来朝向我,嗔叫着:
“哎呀,你不要告诉他,告诉他了他不会同意的。”
“那你叫我来干嘛?”我朝李雨轩的背影晃了晃头,“有她陪你不就行了嘛?”
“没个男人陪着,人家医生还以为我乱搞嘞。”方晴瞪大了眼睛,很明智的样子。
“想多了,待会儿你一个人进去就行。”我思忖了一会儿又说,“不行,这事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不告诉他,太不负责了,我得给他打个电话。”
方晴激动地摁住我正要掏手机的手,这时候门诊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伤心的中年妇女,提示牌上显示该方晴进去了。
“你别告诉他,记住了。”方晴一边往门口退,一边嘱咐我。
我只得先打消给通知顾远的念头。
李雨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又不时地观察我,就像一个便衣在锁定小偷时,即不愿让对方消失在视线里,又不想被对方发现一样。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要顾远知道吗?”我开口问道。
她这才停止“旋转”,见有了空座,我俩便靠墙坐下。
“她不想生孩子,但顾远想生孩子,就这么简单。”
“哦,”恍然大悟的我觉得自己即将卷入一场家庭纠纷。
“你是画家?听方晴说。”她侧过头来突然问我。
此时此刻跟她谈论这些不相干的,未免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却饶有兴致,继而自言自语到:
“我见过你的画,画的好好呀。”
……
方晴走出门诊室,李雨轩问她医生怎么说。她说已经约了后天来做手术。她在转述医生的话时,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深深呼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方晴提议到附近的餐馆请我们吃饭,以表示对我们陪伴她的感谢。
我坐在她俩对面,听她们说一些她们公司里的事,插不上嘴。但我还是在点完菜服务员离开的时候,打断了他们的说话。
“你这样做,有点不尊重顾远。”
“我不尊重他?”方晴有些激动,“结婚的时候就说过,这几年不要孩子……每次都很小心,谁知道他搞了什么鬼。”
我不再说话。尽管顾远是我的朋友,但她跟我从小建立起来的感情更深。我若是再说下去,这顿饭的融洽感就会毫不客气地消失,我预料得到。
自从方晴出了医生门诊室,就跟之前的紧张不安完全不同了,有说有笑起来,还不忘憋着坏,时不时地在我和李雨轩面前向我们彼此美言对方几句。现在哪儿是扯这些的时候,我真是生她的气。
饭后,方晴在柜台付钱。我在餐馆门口抽烟。李雨轩走过来对我说:
“我还没你电话,留一个吧。”说着就从挎包里掏出了手机。
我背了一遍我的电话号码,又要求她拨过来,我也存了她的电话号码。
那晚,我纠缠在要不要告诉顾远方晴今天去医院的事。左思右想,不得一个即能在他们的这件事中撇开自己又能让他们都满意的做法。最终,我还是没有给顾远打电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原因已经从纷杂变得简单了——自己不是第一个知道自己老婆怀孕的男人,那真的是窝囊。顾远若是从我嘴里得到自己老婆怀孕的消息,指不定是什么心情。我不去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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