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断壁残垣

作者: 灵天 | 来源:发表于2021-07-04 18:31 被阅读0次

    溟城,依山临水的一座江南小城。因常年气候阴冷潮湿,居人常携伞,喜食辣,爱听戏。

    伞是洛水阁的伞,四十八股紫竹柄的伞。

    辣是靳家铺的辣,河鲜葱花豆豉味的辣。

    戏是棠梨苑的戏,才子佳人凄凄然的戏。

    01

    棠梨苑是一座将近百年的戏园子,唱的是昆曲,后来便成了县城的昆剧院,招牌曲目是《牡丹亭》。一入了夜,远远的便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词:“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然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让这些凄凄然的曲子戛然而止。那正好是一场演出前的彩排,大火吞噬了整个后台,死伤十数人,昆剧院一夜之间成了断壁残垣。

    自那之后,昆剧院便迁了址,原址荒废几年后改造成了电影院。戏园子忙忙跌跌百年,上演无数生死离别的戏码,终于还是走到了末路。

    可惜改造后的影院生意极不景气,原因是常有人反映在影院里遇见灵异事件,或是见到穿着戏服的人出现,或是听到似远还近的唱词,余音绕梁,舍不得,离不得。

    于是开了没两年,影院也被迫关门。昆剧院的原址便继续荒废着,直到最近方才翻新成一家专做密室逃脱场景的所在。

    密室老板另辟蹊径,将“闹鬼”传言作为招揽游客的噱头,设置了难度最高的密室——第十三密室,密室的主题不是其他,正是《牡丹亭》的场景,游客在场景中会欣赏到昆曲唱段,有机会见到当年的“演员”,还要能在“大火”蔓延开来之前找到出路成功逃脱。

    密室果然大火了一把,成为当地乃至省内外的网红店家,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来来往往,都是芸芸众生。关于密室所历又各有不同,却都光怪陆离,倒是为密室更添一分神秘。

    秋夜寂寂,密室即将打烊的当口,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道是从外地赶来,只为了走一趟这第十三密室。

    密室老板往里一指:“在头里,去玩吧,有事叫我。”

    两人交了手机,一前一后地去了。

    密室一进门,是一处小庭深院,有断续唱词传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有声无人,让空空之地平添了几分萧肃之气。

    女子放慢了脚步,犹豫了一下问道:“元海,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是唱戏的声音么?”叫做元海的男人驻了足,“牡丹亭的主题,有唱戏的声音也正常。”

    “不。”女子望向假山后面的阴影,“那里……那里似有什么藏着。”

    元海寻了过去,探手从假山后的石穴中取出一个木块。那木块焦了一头,黑黢黢的,似被人遗忘的残卷,内里的故事无人知晓,在往昔里埋着,渐渐就无迹可寻。

    “应该是个机关。”元海晃了晃木块,四处张望了下,目光定在了一只木匣上。

    木匣颇有些古怪,上表面的正中向内凹进一块,元海将那焦木嵌入,果真听到匣内“咔嗒”一声,木匣应声而开。

    木匣之中只有纤薄的一张纸,纸上孤零零半句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

    一条忧伤的线索,元海四处张望,见树荫掩映后有一扇园门,似通往下一个关口。园门前立着一根石柱,柱上顺序排列四个圆形凹口,等待正确的锁匙嵌入。

    元海望着那石柱尚无头绪,女子已从花圃中摸出一只圆球来,圆球上刻着一个“水”字。

    “这是什么?”元海凑近问。

    “似水流年。”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是下半句唱词,恐怕就是开门的锁匙。”

    二人醒悟,忙不迭地满园子找寻,不久便寻到了全部圆球,果然是“似水流年”四字。

    将圆球顺序嵌入石柱,门应声打开,在二人踏入下一关的瞬间,似有轻浅的叹息声从身后的园中传出,顺着风儿追着过来,像要来俘了魂儿,再扯到天边去。

    女子瑟缩了一下,回首惶惑地望了眼,脚下顺带紧跑两步,追上元海去了。

    园门后有一幽深走廊通向古屋,屋内檀香缭绕,香案之下摆一把古琴,几册古书,书页是打开的,仿佛不久之前才被一双纤纤之手翻过,存着女儿心事,不可说不能诉。

    女子见琴,眼神突地一亮,架起双肘便是一曲《高山流水》。

    “你竟会弹琴,以前没听你说起过。”元海站在一边鼓掌,满是惊叹。

    女子一曲罢了,将手掌覆于弦上,余音像叹了一口气,断了。“我小时学过,竟不曾想十多年过去,到如今仍是记得,倒是奇了。”

    元海愣了愣:“你弹个古曲,怎么说话也带上了古味?”

    女子捂住嘴:“是吗?我竟没有发觉,似是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元海笑:“不是你还能是谁,难不成成了这戏中的人?”他拉着她走到一边,“赶紧看看线索,你弹完琴,这边的屏风便移开了一点儿。”

    二人探头过去,见屏风后挂着一幅画卷,画卷上正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不太寻常的是杜丽娘的衣裳尚未上色。

    画卷前三个按钮,分别是白色,粉色与蓝色。元海伸出手去试图按下按钮,被女子给拦了下来。

    “你知道按哪个么?”她指着画像道,“这一场杜丽娘穿的衣服是粉色的,应该按粉色按钮。”

    随着按钮按下,画卷下方便掉落了一只小匣子。“是把钥匙。”元海有些难以置信,“是开门的钥匙?第二关也太容易了吧。”

    女子盯着钥匙半晌,喃喃道:“恐怕不容易,不,应是开不了门。”

    那钥匙小小一枚,已然满是锈色,别说是这个门,怕是哪里的门都开不了了。

    “被人给换掉了?”元海惊道,“怎会这样?”他扑向小门,拿着钥匙捣鼓半天,果是毫无建树。

    屏风后传来一声响动,有个男人的身影缓缓转了出来。二人皆大骇,相携退出数步。

    那人佝偻着背,身形极瘦,面容似被火烧过,五官皆辨认不清,十分可怖。

    “你是谁?”元海大着胆子问道,“你怎么会在密室之中?”

    “莫怕莫怕。”他从背后拿出扫把来,“我只是在这密室打扫的工人,一时睡着了忘了出去。”

    元海松了口气:“吓我一跳,以为撞见鬼了……”

    男人龇牙:“鬼?这密室倒是传言有鬼呢。”他看向尚未打开的那道门,“就在门后,你们还要去么?”

    “去——”元海未加思索,“我们来就是听闻这个传言,想要来冒险的。”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边走向门前边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倒是胆子大。”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把钥匙插入锁眼,只听“咔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02

    门后是另一片光景,姹紫嫣红,诉遍前世今生的戏台子。

    阶前摆着台板,上书今日的戏份是牡丹亭惊梦,饰柳梦梅的生角唤作林墨,饰杜丽娘的旦角则唤作叶媚。

    “叶媚!”元海一惊之下转过头来望着同行女子,“与你同名同姓哎!”

    她似乎亦觉得巧得很:“若是能看上一场就好了。”

    “看不到了。”拿着钥匙的男人定定望着空荡荡的台上,“叶媚是当年昆剧院的台柱子,可惜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烧死了。”

    同唤叶媚的女子哆嗦了一下:“你……你知道当年的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当年就是昆剧院的,火灾发生当日我在现场。就在这里……很大很大的火……有很多人到处跑,惊叫,脸上的油彩都化了,戏服也熏黑了……”

    他走上前几步,手抚上“叶媚”的名字,似有无限哀思:“我四处寻,却寻不到她。”

    台后突地响起丝弦声音,像是一场戏的开场,幕后也影影绰绰有人影掠过,忙碌非常。

    好像回到从前,那年光景。他努力咧嘴,半张脸都歪的,似是一个奇怪的笑,怀念曾经的芳华,是他和她的芳华。

    没人注意,方才还在台下的叶媚不见了。

    台上的丝弦声响了许久,终于布帘一挑,有人从后边绕出,上得台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那声音脆生生软糯糯,连那几个咬字都是叶媚的习惯。

    他看的呆了,台上的杜丽娘分明是刚才密室中的叶媚,可此时扮上了相,她的形,她的声,恍惚间竟与那十年前的叶媚并无二致。

    他眼前蒙上一层雾气,仿佛冥冥中被什么牵引,也上得台去。

    这本来就是他的主场,他,林墨,也是柳梦梅。

    身段不再了,嗓子也被烟熏哑了,可他仍是勉力,仿似不觉,仿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十年前的青葱岁月,旧痕尽染。

    一个生,一个旦,台步缓走,一圈圈地走下去,便走到了过往……

    “林大哥。”叶媚掏出帕子来,不顾周遭有人看着,手已拭上他的额头,“歇会儿吧。”

    “我不累!”林墨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再练几回,今晚就要正式上台了。”

    叶媚笑:“这一场戏你我都熟稔得很,何必这么紧张,你若是不歇,那我先歇息一会儿。”

    林墨提着嗓子,比了个手势,如在戏中一般:“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末了俏皮一笑,是乍然而出的阳光。

    他已经入了戏了,他就是柳梦梅,柳梦梅就是他。至于叶媚,他觉得亦是一样,二人相识数载,叶媚若是唱牡丹亭,搭戏的一定是他林墨,若是换了旁人,她宁可不唱。认定了,便是一生一世,生死不离。

    林墨认为他和叶媚是注定的,这辈子都不会分开,戏里是一对眷侣,戏外也形影不离,她常会弹一曲《高山流水》,他便静静在一旁看着,连眼睛也不曾移开。昆剧院的一众人等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等哪天顺理成章地摆上一桌喜酒,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笃定的了。

    他却没有想到这份笃定在过了当日的演出之后,开始动摇。

    只不过是寻常的夜晚,寻常的上座率,因为落雨,人又少了一点儿。稀稀落落的观众席上,一个年轻观众看上去有些与众不同。

    千万的人群中,有着遗世独立的模样。他随意,淡漠,仿佛若无其事。可整个舞台,每出场景,每个人,都尽收他眼底。这其中也包括叶媚,她回眸的笑,在满庭芳华中,在他的心窝里,在他的手掌心里。

    他的眼神不间断地跟着叶媚,跟的紧了,难免会碰撞在一起。电光火石般的,叶媚难得的慢了半拍唱词。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与林墨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里,从来没有这样过。

    她竟没来由的乱了,还夹带着几分仓皇,像林中的鹿,冷不丁被暗箭撵上,慌不择路地逃了,“哒哒哒哒哒哒~”又无路可走,一头撞进陷阱。

    不过是一念之间,结局便不同了。

    这慢了的半拍,看客或许不觉,林墨怎能不知,他一惊又一顾,在那二人交汇的眼神中察觉,不由得也慢了半拍。

    戏塌了。

    两个台柱子,演绎了几百回的缱绻情节,熟稔在心,居然塌了戏。只因冷不丁生了变故,不再是自己的人生。

    “是我不好。”下了台后的叶媚一边卸妆一边道歉,眼帘垂下又抬起,像黑蝴蝶的两片翅膀,有些颤抖,有些激动。

    林墨听不出她语气中的遗憾,或许有什么掩盖了遗憾,让她心思飞远。

    果然,叶媚匆匆卸了妆就要离开,有人在门口等她。黑色长款风衣,戴着帽子,拿着签字本说是等扮演杜丽娘的叶媚给他签名。

    叶媚没来由的红了脸,签完名的手也无处安放。林墨上前几步,拉住叶媚:“走吧。”

    那男子却挡在二人面前:“叶老师,可否赏脸一起喝杯茶?”

    林墨刚要拒绝,叶媚竟先一步点了头:“先生也是个懂戏的,倒是愿意切磋一二。”

    “我也去。”林墨急忙道。

    不料男人却恭谦道:“今次只请了叶老师一人,下次再向林老师请教。”

    望着二人的背影远去,林墨默了许久,半晌自嘲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强颜为欢,难看得很。像他多年来以为的爱情,实则荒唐不堪。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舞台,那里已然落了幕,片刻染了泥尘,将他繁华醉梦的半生送进浑浑噩噩之中。

    他当然不甘心,不过萍水相逢,怎抵的过他与她岁月相伴。林墨想到这里,不安又淡化下去,是啊,都是杞人忧天罢了,她唱的那么好,有戏迷相邀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林墨得知真相是在不久之后。

    一向与他搭戏的叶媚突然告了假,当日的戏换了搭档,林墨演的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散场,他在后台见到了她,还有他。

    两人手挽着手,在看到林墨的刹那,叶媚将手抽了出来:“你看,又是满堂彩,恭喜。”她说。

    林墨不搭茬,只死死地盯住叶媚身畔的男人,男人有所察觉,与叶媚低声耳语几句,转身离开了。

    原本心里的许多疑问,林墨突然间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害怕知道了答案,连转圜的余地都失了。他只是上前握住叶媚的手,道:“媚,我们、我们结婚吧。”

    叶媚显然很意外,一惊之下试图挣脱:“林墨,是我对不起你。”

    其实,全部的答案就在“对不起”三个字里,林墨聪明如斯,怎会不懂,他愣了半晌,突然间笑了,满面的油彩尚来不及下,一如戏中的柳梦梅,痴心相许般地再次拉起“杜丽娘”的手:“媚,最近发生了什么,我都不问不追究,只要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近乎乞求般地挽留,却丝毫未动摇叶媚离去的意愿。面对叶媚的决绝,林墨的心绪突被点燃。他追上叶媚,紧紧拉住她:“不许走,不许去那个男人身边!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就像柳梦梅和杜丽娘,生死不分开。”

    “林墨,那是戏,你入戏太深了!”

    “那不是戏,那是命中注定,你,我,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人,旁人都知道,你怎么可以始乱终弃?!”他疯了,死死地抓住叶媚,“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死都不会!”

    叶媚发出尖叫声,这次是十年后的叶媚,在舞台上,一切重演,亦真亦幻。她求救一般向台下望去,伸出手,向着那里站着的另一个男人。

    元海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黑色风衣,恍惚中像极了当年那个男人,林墨吃惊之下手下松了一松,叶媚趁机脱离了他的钳制,头也不回地跑向了元海。

    她的长发飘散在身后,覆于岁月之上,愈来愈远,硬生生将林墨的期期艾艾给扯开,即便还尚在初秋,也在心里下了满满当当的雪,一片荒凉。

    叶媚委屈地伏于元海肩上:“我们走罢,我好怕。”

    他便揽着她走,林墨在身后恨恨地喊:“我定不会放过你们,负我之人,我教她生不如死!”

    他不明白,生尚且不能从一而终,死生轮回又能怎样。

    叶媚与林墨分手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剧团上下皆知,林墨血泪控诉,一副同归于尽的模样。却不曾想叶媚并未因此回心转意,而是递了辞职申请,铁了心要两断。

    林墨遍寻不到她。他发狠,放出话去,倘若她还想唱戏,他定让她哪里都唱不得。

    他终于成功逼到她现身,传达室里躺着叶媚给他的留条,约他见上一面。

    在昆剧院的后台道具间,林墨见到了久未出现的叶媚。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他问,“媚,你回心意转了?”

    叶媚不答,只递过来一瓶水:“我看今晚有你的场子,润润喉咙吧。”

    林墨不接,只道:“不是和你搭戏,我不想唱。”

    “我既然来了,便是和你搭戏的。”

    “果真?”林墨眼睛一亮,“你终于还是肯回来了。”

    叶媚明艳一笑:“那你还不接我的水?可是怕我下毒?”

    林墨一把接过水咕咚咚灌下一大半,道:“你给的,即便五脏俱焚,也甘之如饴。”

    然而,喝过水后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再醒来时剧院中大火漫天,他四处寻叶媚,却遍寻不着。再后来,便听闻她死于火灾之中,已成焦炭,面目不明。

    时隔十年,那张约他见面的字条又出现于林墨面前,他半晌未敢伸手去取。

    正犹豫间,密室中的叶媚出现在他面前:“喝口水吧,晚上你还有场次。”

    林墨愣愣看她。

    “快喝吧,我还要和你搭戏呢。”她笑起来也是这般明艳,仿佛过去的叶媚又回来一般。

    林墨犹豫着接过来:“这水……”

    “怎么,怕我给你下毒?”

    “即便五脏俱焚,也甘之如饴。”他仰起脖喝了一口,只一口。

    叶媚袅袅婷婷地走了,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回头,似带了一丝不舍。

    林墨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悄悄跟了上去。在叶媚的化妆间门口,他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看着他喝下了你的水?”男人向叶媚确认。

    “是的,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晕过去了。”叶媚说,语气中似有胆怯之意,“一定要这样么?我们离开这里就好了,干嘛非要他的命?”

    “为了你啊。”他说,“我不想看到你被他威胁被他打扰。”

    “可是放火……万一蔓延开来,根本无法收拾,而且这里还有彩排的人。”

    “放心……我会控制得很好的。”

    至此,林墨已全然明白。

    坍塌,来的猝不及防,一寸寸瓦解成断壁残垣。他去推门质问,却扑了空,他触碰不到,什么都触碰不到。

    一切皆为虚空,抑或,他自己才是那个虚空。

    密室的布景上出现了影像,是火,漫天的火,还有逃窜的人影,慌乱,绝望,再到空寂。

    密室的最后一道门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元海带着叶媚走出去,可是自己却口不能言,寸步难行。

    03

    元海和叶媚从密室脱身了,惊魂未定的,像不小心在生死边缘走上一遭。尽管他们的到来便是为了这一出,尽管他们早有准备,还是骇了一跳。

    “你们可见到他了?”密室老板已在外等候许久。

    叶媚脸色煞白地点点头,元海见状拍了拍她的手背:“此番辛苦叶老师了。”

    密室老板叹了口气:“不知在这次了解真相之后,他是否能够看破和放下,从此归去。”

    原来,林墨自那场大火中再未醒来。他心中挂念着叶媚,想着她好不容易才心回意转。岁月更迭,这份挂念已然成了执念,被执念纠缠的魂魄不肯离去,他总想要再见上叶媚一面,无奈当年没有找到她,十年了,还是没有找到她。

    他却不知,叶媚早已随那男人离开了现场。

    他只道,叶媚死了,他还在生,所以死生难遇。

    他与她,的确隔了生死,只是,是他死了,而她仍然苟活。

    密室建成后,总有玩友反映在密室中见到一烧伤面容的男人,似对着最后一关的场景念念不舍,多数人皆以为是密室借当年的事做的噱头。密室老板十分疑惑,背后一打听,方勾画出大致情形。

    灵魂不散,是因执念未去。可怜林墨至死也未得知谁才是那个让他死的人,以至于终日游荡在原处不肯离去,纵然断壁残垣已然修复,那心里的残缺却是仍在的。

    密室老板找上了做记者的侄子元海,又辗转找上省昆剧院的旦角,巧的是她也姓叶,因曾是叶媚的戏迷,更将自己的名也改为叶媚。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身形唱腔皆似当年的叶媚,她的出场,果真成功吸引了林墨现身,亦在他面前成功演绎了当年的真相。

    真相很残忍,却终要见天日。

    林墨觉得一切成灰,他伫立舞台良久,终于开嗓:“为我慢归休,款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幕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声音暗哑艰涩,再也回不去了。

    密室的门重又打开,迷朦中看见三个人走来,那三个揭开真相的人,是他们,让他跌入万劫不复。他很怕,转身欲跑,却极目不见尽头,仓皇和失落困住他的步子,终于使他在虚弱中跪倒在地,筋骨分离,痛难自抑。

    叶媚率先走到他面前,蹲下,温柔地说:“林老师,对不起,只是希望你能安歇,别再受此种苦痛。”

    林墨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半晌问了一句:“她……如今怎样了?”

    “其实他们离开没多久,那男人便舍弃了叶媚独自离开了。而叶媚是个戏痴,除了唱戏便不会做别的,可那场大火的惨状让她心生障碍,再也无法开口唱戏,后来的她只是断续打些零工,生活得很清苦。”元海道,“最近……她终于难捱内心的谴责,去自首了。”

    林墨猛地抬起头来,面上的表情难辨。

    “那个男人,她也交代了,很快就会抓获归案。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林墨沉默良久,十年了,他想见上她一见。

    “好,我来安排。”元海点头承诺,又上前握他的手,却握了个虚空。

    那烧了十年的大火终于熄了,余烬自冷。

    在看守所见到叶媚时,大约是压在心上的大石放下了,她似乎比之前的精神要好了一些。

    只有隐在元海一行人身后的林墨,能见到往事在她身上密密织就的网,而她是困在网中央的那只虫,渐渐气若游丝。

    “劳你们挂念,我都好,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了。”叶媚轻轻说。

    又说:“那些师兄弟师姐妹们,我对不住他们,我死上百次也不足以赎罪,只盼着早点儿解脱,在地下再判我个千刀万剐不得超生才好。”

    林墨心中一痛。

    他与她的缱绻过往,无论怎样的不放手,也一寸寸委顿了下去,他突然在心中断了所有情绪,所有的爱,恨,和不舍。他见过她这一面,终于可以走了。

    林墨转过身,向门外走去,那里的阳光很烈,落在身上有点儿疼。他走的很慢,但终是与那个曾心性相契的人,告别了。

    叶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向着林墨离开的方向愣愣地望着,半晌开口唱出一句唱词来,十年来她第一次开了腔,为着那个隐去的人:“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屋檐上突然掉落一滴昨日积的雨,还没触到地面便化成水汽,散在空中,渐行渐远渐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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