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爷已经十年没笑过了。
我也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还要留我在身边。何况他身上的筋脉牵动着我的血肉，只要他一笑，我就会灰飞烟灭。他恨我，只要他一笑，他就可以摆脱我、永远不再见我，可他不。
我是少爷的暗卫。因为我的失误，害死了他唯一的妹妹。
（二）
我从小就在楼府长大，自记事起就是。
我从小习武，亦自记事起就是。老爷说我根骨强，适合习武。或许，我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少爷的吧。老爷将我和少爷的筋脉相连，这样，少爷的安危，我就能时刻知道了。
对任何事，我都很顺从。既然楼府收养了我，那我的命，便是楼府的了。
（三）
少爷是一个明朗极了的男子，在那件事发生前。
楼府兄妹，一个名启云，一个名夕云。我呢，无姓，只唤箬杉。
楼夕云及笄那年，本该嫁给唐府的二少爷，这是他们打小就定下的婚约。两家虽是世仇，但圣命当前，不得违抗。我们都知道楼夕云嫁去之后，将会受到怎样零碎的刁难与折磨。但是，谁都没有办法。
奇怪的是，老爷和太太似乎并不痛心。这当然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在外人眼里，他们总是展露出悲愤的沉默。而在没有外人的房里，他们如无事发生般，依旧闲谈，吃茶。
谁都没有预料到，唐家的二少爷死在大婚前的那一天。
唐府上下缟素，楼府也去吊唁。我看见老爷和太太淡淡地抱了抱楼夕云，没有多话。
我站在楼启云身旁，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少年的忧虑还没能紧紧藏在心中而不被人发现。我察觉到，他很不安。我感觉到他的忧虑和疑惑，从他的一言不发里我感受到了所有的情绪。从此，他的心里开始有了让他不能口无遮拦的事，他的明朗覆上了一层沉郁。
他们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看见，楼夕云如大赦般落了泪。在旁人看来，她一辈子的婚事就这样毁了。我知道，她是在为自己侥幸救回的人生喜极而泣。
这其中的秘密，我不想管，也不能管。楼府待我极好，远远超过了一个暗卫应有的待遇。我总是惊异，自己真有这么好命？我感激楼府，所以我只会献上全部的武艺，和绝对的忠诚。其他的，我不会多虑。
（四）
楼夕云不喜欢我。
从小就是如此。我和她年岁相同，但她从没有将我当做玩伴。她会对我说，捡来的孩子很脏，不能靠近楼府的主人。她从不让我碰她的东西，进她的房间，更不让我靠近她。当我寸步不离地跟在楼启云身后时，她会用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盯着我，好像她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让她厌恶的东西。
“夕云，不可这样对待箬杉。”楼启云看见了，会这么说。
不仅他会这么说，连老爷和太太看见了，也会这么说。楼夕云不敢造次，只得嘟嘴抗议，然后离开。楼府上下对楼夕云极尽宠溺，老爷和太太却能为我说这样的话，我感激不尽。若没有他们这样的话语，我或许不会做到这样的恭顺。我或许会像一只愤怒的鹰隼，毫不留情地抓伤她白皙的脸蛋。
老爷太太皆是尖脸，楼启云也是。为何你楼夕云是圆脸？若不是你姓楼，我必毁了你这副目中无人的嘴脸。
凭着对楼府全心全意的忠诚，这么多年来，对楼夕云我向来很恭顺。我尊她，敬她，从不违抗她。尽管她从未停止对我的刁难，但我从来不恨她。
我箬杉堂堂正正，对她，我会收起鹰的全部利爪。
（五）
楼府世代习武，内力高深，是圣上的刀枪和盔甲。
唐府亦是。
可两把刀离得太近，是会针锋相对的。圣上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圣上昏庸，受奸臣所制，他不懂该如何让身边的人一心一意为他所用，共同扭转这个王朝危在旦夕的局势。
当今王朝，风雨飘摇，内里空虚。我总是想，在这样一个乱世里，我们楼府是怎样一个存在，还有，该怎么生存下去。
朝堂内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楼府的地位。而朝堂外，各路入侵的贼子也早已开始思考如何让楼府为己所用。
二老年事已高，楼夕云并无多少天分，楼府的重担全部扛在少爷一人身上。我很不忍，但也只能尽量地，去多帮他分担一点。
“很晚了，你快去休息。”灯油燃尽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对我说。
“我不累。”我答得很简短，我的话也总是很少。行胜于言，我知道少爷会懂。
可每每如此，他的眼里总会显露出悲戚。
为什么呢。
“这衣裳旧了，明早我去给你定几件新的。”他突然说，“挑些女子喜欢的，漂亮的花色。”
我说不出话。我感激少爷，又觉得不敢领受。我不知道还有哪座府中的暗卫，会受到这般接近于小姐的待遇。
所以每每如此，我都会点点头，万分虔诚倍加认真地，守护少爷，分担他的压力，换一点他的安心。
（六）
我预感到这王朝离倾覆已经不远，但我没料到它来得这么快。
那个夏夜，没有任何预兆，大群的人马踏进楼府，刀光剑影。我认出，那不仅是外来的贼人。还有，唐府的人。
原来唐府，已然和入侵的贼子勾结，要趁乱灭了楼府，坐稳自己的地位。
少爷立刻带上我，向老爷太太房间冲去。
可当我们赶到，见到的已是一片血泊中，老爷和太太含恨的眼神。
少爷的眼睛红的不行，但眼神却立马凌厉了起来。悲愤与情急之中，不知为何却伸手想要抱一抱我，又猛地一愣，只是堪堪护了护我，用眼神示意我快跟他跑。
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
我闪过倒塌的柜子架子，紧跟在少爷身后，击退想要袭击我们的人。突然，身后传来楼夕云大喊爹娘的声音。
我转头，楼夕云正摆出架势，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楼夕云对武学一窍不通，即使曾经潜心想要学习，也终究是无用，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想都没想，折回去救她。只因，她是楼府的千金，老爷和太太的明珠，楼启云唯一的妹妹。
这是我将要后悔一生的决定。
我冲回去，猛地把楼夕云往后拉，一边劈倒冲上来的贼人。楼夕云不断挣扎，嚎叫着让我放开。
她想要和他们拼命。
楼夕云的挣扎，多少有些妨碍我的发力。可我知道，放开她，就是让她去送死。“那就是楼府的小姐！”我听见有人喊道。我一个个击倒向我们扑来的人，心里只想着，我要赶紧解决这里，带着楼夕云回到少爷身边。
“箬杉！”身后传来少爷声嘶力竭的呼声。我回头一看，少爷疯狂地叫喊，胡乱挥着手，好像是叫我赶紧拉着楼夕云过去。
贼人循声发现了少爷，正往那里跑去。我急了，乱掌劈倒身旁的几个壮汉。楼夕云趁乱挣脱了我，也向那几人飞起一脚，大喊道“我杀了你们”。
一个壮汉捉住楼夕云的脚，制住了她。少爷不知怎的已经来到我身边，拉扯着我，似乎不顾一切地要把我带走。
“箬杉！箬杉……”
阵脚被扰，一切都乱透了。情急之下，我一掌向那个壮汉劈去，企图拉回楼夕云。那人却将身子一扭，以楼夕云取代那个位置。我的那一掌，劈在了楼夕云身上。
少爷和我，还有那个壮汉，眼睁睁看着她断气。她的眼中，闪着仇恨与不甘。
我的时间凝固了。我怔怔地盯着她，惊恐地不敢再去看王爷，脚也不受控制，钉在地上动也动不了。更多的人涌上来，想来都是冲着少爷的。他推搡我，我却挪不动身体。
我杀了楼夕云……
再回过神，我已经被少爷抱起来，飞奔在黑暗里。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支暗器，正中少爷的左肩。
我惊恐不已，连忙想要跳下来，可是少爷紧紧圈住我，不让我动。
为什么，我的左肩，也疼痛欲裂呢……
（七）
我在客栈的床上醒来。
想来是客栈的小丫鬟帮我梳洗换衣了，我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满身的血污已经不见，左肩也不疼了。
我一脸惊恐地看向床边的少爷。
他的眼神，极尽无奈与沉痛。我知道，他不会再留我了。他或许会让我死，给楼夕云陪葬。
“箬杉，你知道么，那支断筋箭，本会要了我的命。”少爷缓缓开口，说的话却让我很错愕。
“只因你我筋脉相连，我才幸免于难。只可惜，我今后不能再笑。我一笑，便将牵动你的血肉，你就会死。”
我更加错愕地盯着他，全身不受控制地一阵战栗。既然如此，只要他一笑，就能报了楼夕云的仇。
“你……不恨我么。”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吐出这句话。
他看了看我，不再说什么，只是坐着，眼里充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八）
这就是十年前发生的事。直至今日，我仍然留在少爷身边。他不让我走，我仍是他的暗卫，我仍然叫他少爷。我们两个，隐在荒凉的山里，躲避着这新建立的，不属于我们的王朝。
他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我也是。
我一直在想，若是那一刻我没有向楼夕云冲去，没有不顾一切地去救她，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她会以自己的方式报她的仇，然后逃脱。
可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楼夕云，从小就对武学一窍不通。是老爷和太太宠极了她，才许她安安心心地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姐。她却不安分，赌气似的总要楼启云教她学武。他不依，她就自己偷偷练。
我曾撞见她在自己的后院比划着那些招式，很滑稽，但也很拼命。被我发现了，她恨恨地瞪我一眼，将我赶走。
我一惊。我好像现在才理解，为什么楼夕云格外不喜欢我。很正常吧，讨厌这个捡来的、却受到近乎小姐待遇，还能跟着楼府习武的女孩……
楼启云该有多恨我呢。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我在身边。为什么要时刻看到我，尽管我害了他唯一的妹妹，甚至剥夺了他快乐的权利。
可当我察觉到，每当我看见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不再微笑的脸，我的心就狠狠地抽痛时，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箬杉，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信你，你是我最信的人。”
那件事发生前，少爷总是对我说这样的话。他一定知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楼府的危亡，和他受到伤害。
他要我时时刻刻看到他，看到他不再快乐的样子，无比沉郁的样子。我每每看到他，都陷入无尽的悔恨与痛苦，这些，他应该都知道吧。这样，也算是一天天地撕开我的伤口，最好地报复了我。
少爷，他恨透了我吧……
即将到来的，不知道还有多久的岁月，我都将是一朵枯败的花，一只绝望的鹰，永远没有光亮没有微笑，从孤独中来，最终回到孤独中去，消失在孤独的、荒凉的风里。
（九）
我和夕云向来不太亲近。
我叫启云，她叫夕云，名字起得很好，就像两片云，看过朝霞，看过夕阳，无比静好无比美满地过完了一天。
但我总觉得，我和夕云就像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正如白天和傍晚的云，从不见面。
夕云任性，还颇聒噪。不通武学，却非缠着我教。我看着她与我没有半分相像的面容，只答道：“根骨不强，胡来会伤到自身。”
她气极：“什么叫根骨？那捡来的野丫头，就算有根骨吗？”
我不语。夕云总是对她出言不逊，万般瞧不起的样子。可夕云心底不通武学的自卑，我是知道的。我亦问过父亲，为何夕云偏偏学不来武，可他不愿同我解释。我想到箬杉，突然觉得她那一言不发，却有着万般坚毅的心思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想要爱护疼惜。我觉得看着她，心里的亲切比看着夕云要更多几分。这或许是一种奇妙的眼缘吧。
可她是来护我的啊。我顿了顿，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我加倍习武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箬杉。我想着，她护卫着我的同时，我也可以护着她。
（十）
还有三个月，夕云就出嫁了。
父亲的话变少了，对谁都不愿多说。母亲也是，她里里外外的琐事准备着，对这桩婚事谨慎得很。
夜晚的烛火前，我和夕云看着她对着账目。一样样的首饰，一样样的珍奇，细细准备好，样样亲自过目。我突然问母亲，您怎么不哭啊？
母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夕云，眉间微蹙。
“母亲只有将这礼数样样做齐，保证不出一点差错，才能让唐家挑不出毛病，少让夕云受气。”
我看了看夕云，她并不说话，眼里却泛着泪光。
“夕云啊，”母亲突然说，“母亲只能在这些上帮到你。你一定，照顾好自己。命定要发生的事，我们怎么也不能改变它的。命是母亲给的，路却是你自己走的。你或许，也会过得很好。”
烛火摇曳，夕云低着头仍一言不发。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十一）
那个人走后，我从阴影里闪出来，扳过她的身子：“你疯了？”
夕云被我吓了一跳：“哥……哥哥？”
“你疯了？怎会和这种江湖杀手有交集？你知不知道，若是事情败露，整个楼府都要被踏平！”
夕云买通杀手是为了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还有半月就是婚期，她走投无路了。
“哥哥……难道你真要眼睁睁地看我，进那吃人的地方？他们不会让我死，但他们一定有让我比死更痛苦万分的办法，每日每夜地折磨我！哥哥，你当真愿意我嫁？”
夕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从未见过，习惯了跋扈的她有这样害怕绝望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她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不受控制地抓住任何可以拯救自己的稻草罢了。
“你怎的知道那人绝对可信？他若是失手，或者出卖了你？你该如何？”
“哥哥放心，夕云拿命担保，此事一定会成功。”
我盯着她的双眼，那眼睛深处闪着恳求与绝处逢生的光。
我点了点头。
这是我后悔一生的决定。
（十二）
夕云的谋划很顺利，我长出一口气。
明日将要去唐府吊唁，我熄了蜡烛，准备就寝。
可父亲突然叫我过去。
箬杉照例要跟着我，那下人却说，老爷让您一人前去。
我不解，箬杉也不解。不过这终归不是什么大事，我点点头，箬杉不再跟过来。
踏进门，父亲母亲的脸上，反常地没有喜色。我觉得不对，缓缓跪礼。
“本想等夕云顺利出嫁，再将这事说给你。可是，现在也无法了。”父亲缓缓道。
我觉得气氛不对，屏息无言。
“箬杉是你的亲妹妹。”母亲说完，落下了泪。
剩下的，是我在一片恍惚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完的。
说到底，夕云才是捡来的孩子。与唐府的婚约是自箬杉出生就定下的，所以夕云被收养，来顶替这桩婚事。父亲本想等夕云出嫁，便收了箬杉做养女。可如今再这么做，箬杉便逃不过与唐府其他公子的联姻了。
“这件事，还是不要让箬杉知道吧。”
父亲进退两难，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虚空。
这样看，一切都清楚了。只是，我唯一的妹妹，只能永远做我的暗卫。夕云这个名字，本是她的。
最让我气恨的是，我本可以让楼夕云收手。
我望向摇曳的烛火，只觉得这天地间，无私与自私相生，盘根错节，种下的苦果，如何强加给他人呢。
（十三）
在她的错愕中尽力对她好，是我补偿她的唯一方式了吧。
箬杉仍旧是那样，寸步不离我，却又小心谨慎。很多次，我觉得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我终究是生生咽了回去。
真相与她讲了又如何呢，平白地，给她谨慎敏感的心添一味恨吗？我宁愿她这样活着，这比知道真相，要无忧无虑一些吧。
可她像是看出我有心事一般，更加恳切地护我，替我分担各种琐事。
父亲叮嘱我，切勿待夕云有半分差别。我自然明白，所以只能在夕云再次嘲讽箬杉时，淡淡地说一句不可。当我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时，我清楚看到箬杉感激的神情。
我恨透了自己。
箬杉，妹妹，总是我欠着你。
（十四）
我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箬杉也是。
我们楼家的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欲望伤害过别人。唯独箬杉，为了护着别人，伤害了自己。
不能再笑的每一天，我都会问自己，若是当时对夕云展露出一丝不快，再多护着箬杉一些，那么那一天，箬杉就不会冲去，想要救下夕云。
可我渐渐想到，箬杉，那样无私，那样善良，就算那不是夕云，而是楼府的一个下人，她也会去救的吧。我不将真相告诉她，她就会用像对楼府一样的忠诚，来对待楼夕云。
我只知道，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乱了，理不清了。
“你……不恨我么。”箬杉对我说出这句话，我的心都要碎了。箬杉，这句话，我好想问你。可我，却不敢问你。
事已至此，真相已如尘埃般无足轻重。即便我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为什么仍要留她在身边？因为我看到她，就能感受到刺骨的疼，痛彻心扉，让我连呼吸都不敢，又怎会笑得出来。
我不笑，便是保全箬杉余生。
如今，我长久地看着她的身影，她那孤独的、坚强的身影，原本有着鹰一样的眼神，现在却被哀戚取代。面对这无从找寻根源的罪恶，我与我的妹妹，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被紧紧束缚在一起，尽力而艰辛地度过这一世罢了。
正如清晨与日暮的云，紧紧相接，永不交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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