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城市,因为太小,所以看着像点样且能叫上名字的街路,掰着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而笔直又规矩的,在我眼里也就只有一条,它很短,东西走一遍下来不到五百米,有一个虽俗气但响亮的名字:新华路。
说它俗气,是指“新华”不是我所在城市的专属名词,好多城市甚至乡镇也喜欢用它来命名当地的街道,就像它的兄弟“中山”。你买一本中国城市地图册信手去翻,我敢保证,十座城市里至少有一半,在城市道路名称中会出现这两个词,要么“新华”,要么“中山”,用得多了,自然免不了要生出些俗气来;说它响亮,则是指它不单单用来命名道路,它也可以同时用来命名机构、店铺、书籍。比如新华社、比如新华书店、再比如新华字典,这里哪个词叫出来看上去不是如雷贯耳,熠熠生辉?
这条街就顶着这么个名字,横亘在城区南部。东头过了大桥,桥头立着一座报时精准的四面钟,四方攒头的金色琉璃仿古顶子,提醒过往的市民以及外来游客,这是一座受过皇封的历史文化名城,站在钟下极目西望,遥遥的路西的终点,就是市民就医的首选附属医院。四面钟经年累月不知疲倦每隔一小时报一次点,让每个经过它的人都觉得人生很长,仿佛时间永远用不尽花不完;而路西头附属医院那几个醒目的大字,又分明像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时不时的鞭打混沌中的自己:保持清醒,珍惜现在。
早晨的阳光越过四面钟,在新华路由东向西,铺出一条金黄的光带,诚意满满的召唤着赶奔生活的人们。店铺开了门,公车上了路,行人沐浴着温暖,脚步走得急急匆匆。打折促销的吆喝声、车辆开路的喇叭声与各种鞋子踩在花岗石上的踢踏声一起,烘托出喧嚣市井;奶油香、肉香夹杂着路旁树木花草的气味,演绎着人间烟火。
下午的阳光是很难挤进新华路的,因为路两边的建筑高而密,它得费力在楼与楼间的缝隙中左右逢源,使得最终能照在路面的光纤细柔弱,冷风便趁机混成了主角,在整条街上游逛。这时我也就不再谦虚的批评自己的观念老旧:新华路两边是不能盖过高的楼的,毕竟才三十米左右的路宽,盖到八层已经是极限了。
可是身处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并不这么想,高楼大厦既能体现当政者的功绩,又能凸显城市的现代化水准,况且这地儿距离首都是如此之近,在首都城建学国外、国内城建看首都的大背景下,作为一座城市的当家人,很难不亦步亦趋跟风效仿。于是道路两边,一座座高层建筑比赛般地从地上长起来:路北的电力局财大气粗,两年的功夫盖成近百米高的办公楼先声夺人;路南斜对面几十米,立马窜起比它更气派更豪华的某某园当仁不让。随后几年,两座大楼的旁边,高层建筑陆陆续续拔地而起,那些没有被拆除的老房子,要么顶上盖加层,要么周身换包装,好像不重新打扮打扮,都不好意思在这条路上混。
这就搞得我也心虚起来,每天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地走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它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绕不过躲不开。可我已经算是半个老人了呀,距离退休的日子所剩无几,这样的年岁走在这样的新华路上,会不会显得尴尬呢?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面无表情,随着人流缓缓行进。现代化的新华路一幕幕映过眼帘,心中却倔强地回忆起它原来的样子。
原来我也是年轻过的,童年时的我虽然不是人见人爱,但总能做到不讨人嫌。我蹦跳着跑在新华路上,两旁高大的杨树炫耀着它们密匝匝油亮亮的叶子,一阵微风就能燃起它们炽热的激情,哗哗哗,生怕别人忽视它们的存在。在这些有如站岗士兵般的杨树身后,是以红砖为主要材料的建筑,要么三层,要么五层,最多也不会超过六层。有厂房、有饭店、有旅馆,甚至还有一座长途汽车站。每座建筑物的楼顶,都插着鲜红的旗子,正中的位置,则用来插放国旗,每根旗杆之间的距离都恰到好处。国庆节一到,各种色彩的小旗和豪迈激昂的横幅标语,被从路的两边拉起来,几十米一个的,像是给新华路架起了缤纷的廊子。廊子下面的人扬起泛着红光的脸,舞动彩绸,和着锣鼓扭着跳着,那种喜庆让儿时的我误以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就是国庆节,然后才是其他节日。
印象中,那时的新华路要比现在宽阔得多,除去夜晚,总是那么的阳光明媚。机动车极少,更多的是自行车,上下班时段,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汇奏成一首欢快酣畅的生活交响曲。
红和绿构成了新华路最主要的色调,红色的旗子,红色的砖墙与杨树的绿叶,让那时的新华路热情、健康、单纯,一如那时候的我和那个时候的其他人,眼里是明朗清净的天,心里藏着朴素执着的愿望。而现在的新华路,满眼的光怪陆离,满耳的刮躁喧闹,常常让人无所适从。我不得不承认,属于我们那一代人的时代过去了。
一个时代的消逝,是不会给人以喘息回旋的余地的,就在你迷茫错愕、犹豫不定之时,你的黄金岁月已过,人非物亦非。某个灯火阑珊、某次午夜梦回,或许我会幡然回望,复盘庸碌琐碎的过往,从而发出天生我才的不甘;新华路,如今你的样子,是你当初希望看到的样子吗?
新华路是不能说话的,正是它的无言,才让走过它的人有这样那样的解读,我的解读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罢了。夜幕垂下来,夜晚的黑像一块大得无边的滤镜,它把所有人的面目都调成了一种色调,我也被这种色调裹挟着、感染着。我走上新华路中段新修不久的天桥,我在看着桥下滚滚的车流,以及路旁熙攘的人流。
我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在看我,就像我也不确定此时的心情,是欣喜,还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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