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申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槐花十里雪山庄，万树镶银沁脾香……
驱车郊野，乡野的小径，像蔷薇藤上新吐的触丝，宛转舒展。车子是藤丝上爬行的白蚁，穿梭于枝叶编织的绿毯，寻香而行。
满树槐花，惹来三五组行人驻足。高个子的男人拽拉枝条，女人用灵活的纤指摘下一串串银坠儿。那气人心脾的甜香，就连偶然路过花间的蜜蜂，也不忘记羽翼染香，不一会儿，招呼更多的同伴寻蜜。
没什么要紧的路儿要赶，不如停车，去折槐花度野桥。
记得小时候，刚刚拂晓，母亲便去屋后的林子砍下一根青竹，削枝去叶，端头绑上一截钩子，就是一把采摘槐花的利器。
我们揉着眼睛刚起来，母亲便挎着一竹篮槐花推开院门进来，打了桶井水，涮一涮，便拿去灶屋起火烹饪。
撒点面粉，加点盐，切几根新拔的蒜苗拌一拌，上锅一蒸，就是一道美味早饭。第二天，母亲在草垛里拣到几颗鸡蛋，这样就和槐花搭配，做成了鸡蛋槐花煎饼。
简单不过如此，但是懂得人都懂，这是童年在春天才有的味道。
小时候，槐花是春鲜美味，长大后，槐花是一种乡愁记忆。
村里的陆大爷，跟着儿子在城里住了十几年的楼房，终于熬到孙子上了高中，便有了回乡的打算。
儿子却极力反对，不想被外人评价为榨干老人利用价值再弃之不顾的不肖子孙。
老人整日郁郁寡欢，孙子上学去了，他就到附近的公园坐一坐。他不会打牌，也不会遛鸟或者跳广场舞，他是乡下来的，自认为不同城里的老头老太太那样多才多艺，他除了会买菜烧饭照顾孙子，就是种田。
这一年，槐花又开了。
他很想念槐花饼的味道，于是一大早出门采摘槐花，却不想遭到公园的保安制止，还打电话通知儿子缴纳罚款。儿子从单位请假回来，缴了两百元罚款，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领回了父亲。父亲年纪越大越古怪，更不像以前那样凡事听从安排。想到父亲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孩子，儿子没忍住责怪他几句。
陆大爷不知道，原来城里的槐花是不能摘的。除此之外，他不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垃圾桶的袋子不能用买菜的塑料袋，要用专用垃圾袋；碗碟不能在洗完后直接放入碗橱，要先在烤箱里沥水杀菌……想到这些，他终于情绪崩溃，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三十年来，他成功抚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们争气，读书好，全都考上了大学也都在城里立足安家。自从十年前老伴儿去世，他就被儿子从乡下接到城里生活，这没什么不好，儿子孝顺，儿媳妇也算和气，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不知道怎的，在城里生活的十几年，他一直有种双脚不着地的感觉，不踏实。用他的话说，这叫住在高楼不接地气，为了多接地气，陆大爷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在楼下溜达。这样又有一点不好，容易错过给孙子做晚饭的时间，为此，儿子几次严肃提醒他出门要带手机，看时间。后来，他出门都会揣着手机，隔一会看一下时间，生怕错过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联系他，偶尔几次铃声响了，不过推销电话。同村的好友也不来电话了，经久没有联系，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是啊，同村的好友还活着吗？如果他不在了，陆大爷就再也没有能说话的人。
他得回村看看。
儿女都反对，他们工作很忙，哪有时间陪同。而且陆大爷年近80岁了，一个人回乡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怎么办？记性越来越差，万一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儿子说，爸，你是不是对我和小玉有什么不满？你这突然要走，外人会怎么想我，知情的知道是你年纪大了任性，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们不孝顺，逼着把你赶出门。
女儿说，爸，是不是小玉偷偷给你脸色看了？你告诉我，我找弟弟说去，你这么大年纪，帮他们带了十几年孩子，老了享点清福不是应该的吗？
陆大爷摇摇头，都不是。
那是不是住儿子家不喜欢了，要不轮流在女儿家里也住住？让儿女们多伺候伺候，都尽一份孝心，这不是很多老人羡慕不得的吗？可是陆大爷哪里不知道，他们虽然待自己不错，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但是时间久了也会抱怨，况且自己也老了，很难像以前那样适应他们的生活习惯，儿女们嘴上不说，也是努力克制忍受的结果。
陆大爷的回乡计划没有实现，儿女们以【为他好】为由，又一次成功地阻止了他，就像往常那样。
几天后，陆大爷生病住院了，查不出具体病因，就是日渐一日地消瘦。亲友们去医院看望他，嘴里说着让他多保重身体，心里都指责他不懂得享受，矫情。
“我想吃槐花蒸饼……”陆大爷半睁着眼皮说。儿女们不会做槐花饼，好在中午医院的食堂有道菜是槐花炒蛋，他尝了一口，不是那个味道。
出院后，陆大爷一个人，什么行李也没带，买了车票偷偷回乡了。
打听一问，同村的好友两年前就死了。陆大爷去看他，坟前的荒草已经半人多高，他蹲在坟前啜泣起来：老哥啊，你不知道，难怪我最近做梦梦不见你了，原来你早走了，一声招呼都没打。
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是他冒着挨打的风险，给奄奄一息的陆大爷端了一碗槐花蒸饼。后来，每年槐花开的时候，老哥都和陆大爷去偷生产队里的槐花，那时候他们还是十来岁的孩子，赤脚爬树，像小猴子一样灵活，偷来的槐花被陆大爷的母亲做成饼，晒干了储存起来当干粮，这让陆大爷免遭了不少挨饿的日子。不幸的是，有次老哥偷槐花被抓个正着，树下的人拿着七八米长的竹竿捅他下树，一不小心，老哥跌落下来，摔折了一只腿，从此去哪儿都离不开一根木拐。
后来，老哥就被村里的人喊为老拐，只有陆大爷还一直喊他老哥。
老拐折了一只腿之后，劳动能力急剧下降，眼看村里的同龄人都娶妻生子了，他还光棍一个，没有女人肯嫁他。
老拐没有因此迁怒过陆大爷，他只说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后来，陆大爷也把他当作亲哥一样照顾，时常帮他打理庄稼、清理屋舍。
看完老哥，陆大爷凭着记忆找回了老屋。十多年没住了，院子里荒草蔓延，屋瓦掉落，墙壁斑驳，一切都是耷拉着肩膀，提不起劲来的样子。这个老屋怎么比记忆里矮了很多，也更小了呢？刘大爷感慨，老屋和人一样啊，老了就缩了，最终归于尘归于土……
他蹒跚着摸到老竹木床，扫了扫上面的积尘，坐上去，望着屋外的荒草萋萋。曾经，孩子们就在这里出生、奔跑、嬉戏……时间过得很快，孩子一下子就长大了，老伴经常感叹孩子就像出窝的鸟儿，留不住了，都要飞走，飞去他们向往的天空。
可是，人老了呢，为啥总想着归巢。如今，自己想飞回来，却不得不被关在城里，那锦衣玉食、纤尘不染的城市楼房，对自己来说和钢筋混凝土的笼子有什么区别，都是关鸟的地方。
陆大爷想着想着，歪着身体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被儿子抬上了轿车后座。儿子一边开车，一边抱怨他不应该不打招呼就独自回乡，还躺着竹床上睡着了，万一着凉生病了怎么办。多想当年自己因为孩子淘气晚归，责怪他们的语气。
好在，陆大爷摘了一些槐花揣在怀里，也许是在老宅屋后采的，也许是来自老拐坟前的槐树，他记不清了。
回到城里家中，儿媳妇和孙子早已睡下。陆大爷偷摸着来到厨房，把怀里的槐花拿出来装盆涮水，撒点面粉，加点盐，切几根蒜苗拌一拌，就等着第二天一大早做个槐花蒸饼。忙完了，他轻声回房，盖上被子，心满意足地的睡了。
第二天，厨房里传来小玉的一声尖叫，不等陆大爷和儿子赶到门口，小玉顺手就把槐花倒进了垃圾桶。
“爸，您从哪儿弄的野花，里面爬出好大一只苍蝇！”
儿子也说，爸以后不要从外面带野菜回家了，不卫生，万一吃出病来怎么办。
陆大爷刚想说，那不是苍蝇，是只蜜蜂。但是眼看垃圾桶的槐花不成样子，心里早已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自己，正像当年因做了错事被大人责怪的小孩，儿子和儿媳的语气，多像当年的自己。
人生好像一场轮回。
好在孩子长大了会远走高飞，终有摆脱父母唠叨管束的那一天。自己老了，飞也飞不走，只能躺在坟墓里结束。陆大爷估计，他这辈子是吃不到槐花蒸饼了。
一串串的银坠儿
蒸槐花【小时候的吃法】
品尝人间烟火 ：【鸡蛋槐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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