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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的瞬间,风铃声猛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屋内几位顾客身着同样的黑色西装,仿佛约好了来参加什么庆典。
Attention please!
也许是因为某位男士译制片十足的腔调,我脑子里跳出来的仿佛是某部好莱坞大片式的剧情,连释放出的警示信号也是英文。
“哦,查理!你今天一定得帮我填了。”他那拖长的语调和译制片的配音一模一样。
“哦,我的上帝!饶了我吧,我自己都还没搞懂呢!”连同伴也是同样的腔调。
毫无营养的对话,一丁点儿重要信息都没有,就像故意说给刚进门的我听似的。仿佛机器人一般毫无情绪的语气,冷漠疏离的表情,刻意贴近的身体,双手僵硬地拉扯对方,与其说是友爱亲密的朋友,不如说是扮演朋友的蹩脚演员。我脑中警铃大作。
Attention please!
哦,又来了,连我也卷进了译制片。
好吧好吧,5792C0785。让我们进入正题。
这里是梦的告别事务所,其实我并不是很了解它的运行机制,因为实在太复杂。虽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来,但我还是稀里糊涂的。
什么,你说办事指南?也许有那种东西,但我奉行实践出真知,光看指南怎么能学会呢?无论使用什么电器,我都坚决不看说明书,坚决在尝试中掌握它的全部功能。像我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指望我搜寻办事指南来办事?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名字通常会告诉我们事物的用途。显然这里是梦的告别事务所。事务所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间屋子,是个地点。至于梦的告别,这是个复杂的主题,可以继续拆分,先说说告别。我至今也没学会如何告别。有时候离别的来临并不提前告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彼此间的今生最后一面就宣告结束了,只是当时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而有时候,我们会怀念。有时候怀念只在心里,它忘了告诉大脑,我见不得这样愚蠢的人,我帮他告诉大脑,在梦里。
所以,我每天都来梦的告别事务所报道。
换句话说,当你想念某个人而自己没有意识到时,你有2的1415926次方分之一的概率获得我的帮助,我会让你在梦里见到他。运气不好的话,你就没办法接受本人的帮助了。你只能碰到我的同事,同样是2的1415926次方分之一的概率,不过我的同事还挺多的,所以总体来说,让你在梦里见到想见的人这个概率还是比较令人欣慰的。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既有乐于助人又善良的我们,也有不仅不愿帮忙,还要制造重重障碍阻碍告别的人。他们是一些极其恶毒的人,见不得任何一个人拥有美好的经历,见不得别人重温或是制造幸福的记忆。这些人都应该被扔进不可回收垃圾桶,作为有毒有害垃圾被宇宙无敌动感光波射线粉碎。稍等一下,让我出门骂他们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们再继续。
2
哦,时间紧急,所以我只骂了二十五分钟就返回了,让我们继续。
鉴于一些不愉快的经历,我对这些恶毒分子(下文简称K)十分敏感,无论他们装扮成什么样子,我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识别他们。在我遇到他们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和我的大脑都会发出强烈的信号。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哦,不好意思,最近在银河系畅游驾校学车学疯了,大脑有些失常。
应该是,注意!注意!
而今天,该信号表现为Attention please!
我想,你猜到了。那些身着统一黑色西装,文质彬彬的绅士们(我呸)就是K。我百分之一千万确定。
梦的告别事务所偶尔也有顾客上门,他们不一定是来购买商品的,也可能是搭乘飞船在宇宙漫游时迷路了,在此修整。至于是不是真的迷路在此修整,是不是真的能修整好重返旅途,很抱歉,我不太了解。也许你可以翻阅事务所的办事指南,查询是否有这项业务。如果我找到我的那份,可以借给你看看。毕竟办事指南不能给内部员工以外的人看,仅凭你大概是无法借到的,但我根本不在意这种规定。
那些真顾客,绝不是像K这样。
我曾经在实习期见过一位男士,他也穿着西装,并且脚蹬皮鞋,甚至还打了领带,颇为正式。这等装束,我还只在本人主管的主管的主管向其主管做汇报的影像记录中看到过。这位男士坐在大厅的顾客等候区安静地填写着申请表格。红色的表格,看来十分万分十万分的紧急。也许他想见的人已经死了。
大多数人并没有来申请过,他们通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份告别的缺失,他们连自己内心强烈的想念都难以发现,又怎么会发现一份缺失的告别?只有少部分拥有极其强烈的意愿的人才会找到梦的告别事务所。而他们之所有拥有如此强烈意愿,最常见的原因,是来不及说再见的死别。
所以他们在梦里挣脱地心引力,冲出大气层,找遍了整个宇宙,终于来到了梦的告别事务所。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事务所所在的位置,但是能否找到我可没办法保证。事务所不在宇宙中的任何一处,换个好听的说法是,它在宇宙中的每一处。别生气,我不是戏弄你,这是我搞不懂的那种问题,可能属于物理领域,也可能是个哲学问题,总之是不好理解的那种问题。
无论如何,对于前来申请的顾客,我总是报以十万分的尊敬和敬佩。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申请到这份为了告别的相见。
那位男士,是一位真正的顾客。他填写表格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仿佛是在为宇宙总署填写告宇宙公民书。据说那是每一任宇宙总署署长在任期间唯一要做的事情。正因如此,每一位宇宙总署署长在填写时总是打起十万分的精神,谨慎且郑重地写下每一个字。如此郑重,以至于写完这一份告宇宙公民书后,时间就来到了他们卸任的时候了。
倒不是说这位先生写的速度也同那些署长一样慢,而是他的神情很像那些署长。在他的眼中,那份告别相见申请表比告宇宙公民书还要重要,那份申请表事关他一个人的宇宙。
可惜没有通过。
因为我再次见到了他。
3
所以,你一定能够理解为何今天那些黑色西装人是K而不是真正的顾客了吧。他们如此轻浮,随意,既然不看重这次告别,又怎么能找到事务所呢?
当然也不会是宇宙旅人,他们没穿宇航服啊!
“哦,你好!”一名K向我走来。
来不及去调影像记录了,我决定使用9552号条例赋予我的权利,直接去见今天的顾客。
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所有的K就像听见了田径赛场上的指令枪,全部起身向我涌来。我有一种即将溺亡的窒息感。回头察看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的那一眼,我看见的不是六个黑色西装K,而是海上的掀起的巨浪迎面打来。也许我是上辈子溺亡于海水之中。也许我忘了说,我曾经是一个活的人,死后被分配到这里继续作为宇宙公民,继续工作。所以,死后也逃脱不了工作,对待死亡请慎重,这是我的忠告。
人在关键时刻怎么束手无策?
推开门的瞬间,风铃声猛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用了800米赛场最后半圈冲刺的速度向外跑去,身后风铃声响个不停,而我无暇回望。不要频繁地回头看你的对手,这会拖慢你的奔跑速度。曾经我的体育老师这样和我说过。不知为何,今天我总算恢复了一些作为活的宇宙公民的一些记忆。可惜,现在可不是重温的好时候。抓紧跑路啊,朋友!
我有一把钥匙,我需要一扇门。如果顺利的话,这扇门能直接通往顾客的梦里,带着调取的影像记录,在他的梦里触动播放按钮。这个过程就像电影院里的放映员,保证电影顺利放完就行。也不完全像,因为不管是嗑瓜子还是抠脚丫都不会有人来管我。没有什么企业形象可言,只要别把事情办砸。这最后一次相见也许是美好的,也许是悲伤的,谁知道呢。我只负责让他们相见,最后再收拾回来归档登记。
说到底,也许这算不上相见。那不过是根据顾客的记忆所生成一段影像记录,制造的一个梦境。若是普通顾客,宇宙中无数漫游的卫星在倾听你的心声,我们接收你内心的意愿,以你的记忆为蓝本,制造相见告别的梦境。若是申请人,我们会尊重你本人的意愿,也许可以为你定制一个梦境。虽然我不负责这些环节,但偶尔也能遇到个把制作部的同事打听一二。
我的工作无人监督,却有不可回收垃圾捣乱。
耳边呼啸的风穿插着身后急促的脚步声,K紧追不舍,我必须更快。啊哦,有几个K从小路包抄过来,我被包围了。
为顾客实现告别的愿望是我的使命,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于是,我决定丢掉这身麻烦的身体。我将影像记录插入大脑接受插口,识别,读取,转化,结束。
“确认转换且不可撤销?”
“确认。”
那一刻,我感觉到无比的轻松。我的身体化为尘土,随风飞扬,复归自然。现在,我只是一抹意识,空间对我不再有效。我不再需要钥匙,不用去找通往梦境的门,更不必躲避追捕我的K,我可以直接进入这位顾客的梦。他的记忆是连接我与他的桥梁,我顺着他的记忆,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
是一位老先生,看起来是个好人,而且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太好了。读取影像记录时,我发现这是他为自己和妻子定制的梦境,并且申请了不止一次。现在,我既不要嗑瓜子,也不要抠脚丫,毕竟我已经没有身体了,也做不到这些了。我要专心地观看这最后一场梦境。当这场梦境结束,我再也不能回到事务所了。空间再也不能限制我,也意味着我永远不能停驻于某个空间。又是难以理解的物理或是哲学问题。
办事指南其实我读过一次,大多数条例都忘了,但最后一条倒是印象深刻。
极其紧急状态下,可以采取转换机制,利用思想的无限制来逃脱危险。但不可撤销,且意味着这名员工的报废,再也无法继续工作。就像今天这样,最后一个梦境结束,我将变成报废的卫星,变成太空中漫游的垃圾。
真是遗憾,但这是我的使命,不能不做。
灯暗下来了,电影开场。
哦!是那位年轻的男士!多年前我见到的那位,坐在大厅安静地填写红色申请表格,比宇宙总署署长更专注的那位男士。
竟然是这样的缘分,我见到的第一位顾客和最后一位顾客居然是同一个人。这位老先生竟然现在才申请成功,幸好我保护了他的梦。
梦境是在深秋,年轻时的老先生穿着西装,胸口的胸花上写着“新郎”。是场美好的户外婚礼,在碧绿的草坪上洁白的花束格外的亮眼,和电影里那些婚礼一样,只看一眼,就感受到了幸福。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这场婚礼除了我,没有一个观众。
新郎正微笑着看着迎面走来的新娘。留给我的是个背影。
哦,是拖地长裙式的婚纱,是我喜欢的婚纱。
耐心等吧,在这场梦境中,我有的是时间。我要看看,究竟老先生锲而不舍地申请,是在想念谁。
啊!转身了,新娘转身了!
哦,我的天呐!他想念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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