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悦读短篇小说故事
绿衣——先秦夫妇的爱情悲歌

绿衣——先秦夫妇的爱情悲歌

作者: 落秋诗情 | 来源:发表于2023-09-26 22:28 被阅读0次

    面前是一座宏阔的庑堂,台基高筑,台阶重重。阶旁戟戈森严,炬台烟火熊熊。

    绿衣之士阶前站定,轻闭双目,回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故人的影子,悲痛顿时涌上心头。

    忽然,他睁开双眼,望向前方。那眼神如此坚毅,仿佛要洞穿一切黑暗的幽灵,将之击作齑粉!

    士抬起手,轻拂衣上灰尘,大踏步走上阶去。历史的车轮此刻开始缓缓转动,随之而来的,是万里黄尘滚滚,正朝着未知的黑暗卷去。

    女子是从遥远的齐地嫁到这里来的。

    来之前,她并不清楚自己要嫁给谁,嫁到哪儿去。只是兄长跟她说,她要离开这里,去待奉一个男人。

    女子很是惊恐,她想起了自己故去的嫂嫂。嫂嫂自从入这个家门,没少受母亲和兄长打骂,她要承担家里八成的劳务,纺线、打水、煮饭、拣柴等等。她很辛苦,但母亲和兄长没一个看她顺眼。

    女子不止一次地看到嫂嫂偷偷地哭。终于,在为家里生下第五个男孩的时候,嫂嫂难产。男孩活下来了,嫂嫂没有。

    兄长把她的尸身用草席裹起来,在后山找了块地方,埋了。

    兄长又要娶新媳妇,可娶媳妇需要要钱。于是乎,顺理成章,女子被“卖”给一个男人。

    怀着恐惧的心情, 女子来到卫地。

    下轿子后,有个人用一段红绸子,将她引到一间屋子里。

    女子坐在床上,蒙着盖头,仔细聆听身边的动静:刚刚引她进屋的人,正在外面与众宾客应酬,尚顾不上新娘子。她只好一面等,一面细细地听。

    宾客们们乎不是一般人,他们说着女子听不懂的话——什么“出山佐政”,什么“高士于隐”,不过那人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客套着。

    她等啊等,等到太阳落了山,等到屋里漆黑一片,等到宾客们全都散去,新郎还是没有回来。此时,屋里静悄悄的,女子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嘎吱”一声,门开了,新郎终于进了屋。他点燃灯具,坐在她身边,轻轻揭下她的盖头——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

    她吓一跳,低下目光,不敢再抬头。

    女子来到卫地已有一月了。

    她和士住在半山腰的一顶草庐里,一间正堂,一间卧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养着几只羊,几只鸡。

    二人的家

    初来卫地时的害怕早已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中渐渐散去。女子眼里,士不是个爱说话的人。鸡一打鸣,他便起床耕地去了,日落才回来。不过有时候,他中午会回来,磨上墨,写一些卷册,有时甚至沽一点酒,叫她一块儿来喝。女子只喝过两次,又苦又涩,咳红了脸。士看她这样,就笑了笑,没再让她喝。

    至于女子自己。刚来时,她总担心干活不勤快会被打被骂,于是拼命地干活。洒扫庭院,摘菜做饭,打水送饭,什么都抢着做。士看到了,也没有说什么。直到有一回傍晚,女子去鸡圈喂鸡,由于实在太累,她便靠在树边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一转头,士在案边坐着写东西。

    她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去鸡圈继续喂。士叫住她:“你去哪儿?外面正刮风,披件衣服。”

    “我…我不该…”她颤抖着,几近哭出来。

    士笑着说:“什么该不该?你吃那么少,干那么多活儿,肯定累啊。多歇歇,鸡已经喂过了。”

    “可是……”

    “我才二十又六,身强力壮。以后打水、摘菜、拣柴的事我来吧。

    女子点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一天,士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提着一只滴着血的大雁。看到那只雁,女子也很开心。两个人一起把它烹掉,美美地饱餐一顿。

    晚上,两个人躺在屋顶上,摇着扇子,看着天上星星。一整天的疲惫,在此刻一扫而空。女子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说话不多,只知埋头劳作,苦读书册,但是不会像兄长一样打人、骂人,说话很温和,眼神里总是流着一丝忧郁。她不禁好奇起他的身世来。

    “夫君…以前是做什么的?”

    “逞利口舌,游说大夫。”

    “那…为什么会来这山上居住?”

    “世道黑暗啊。”

    士的语气充满艰涩,女子便未再多问。

    女子喜欢绣衣。从小,家里的绣娘便教她怎么做衣裳。每当被兄长责骂后,女子便一个人默默待在房间里,绣一些鸳鸯、栖蝶。看着绣好的图案, 女子心里也会宽慰一些。可母亲总是嫌弃她浪费绣线,还绣得不好看,总让她多去织一些锦帛,能换钱。这让她伤心好久。

    现在士分担了大多家务,女子反而闲下来了。她便同士讲,自己想做些绣品,也好换线些钱。士赞许,只是叮嘱她:“不要太劳累了。”

    女子很高兴,便热火朝天地做起了工作。

    二人的家

    有天傍晚,士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说家里明天要来客了。

    女子很不解,谁会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呢?

    翌日清晨,十几名仆人拥着一顶轿子,弯弯曲曲上了山。

    半山腰,炊烟袅袅,一行飞雁划过天际,消失在远方的群山间。

    女子听到门外吵嚷嚷,又忽然安静下来。她打开窗户,士正着青布粗衣在门口迎接,一个大腹便便、身着华服的男人吃劲地向他行礼。不一会儿,二人便进屋坐谈。女子在厨房做菜,听不大清正堂的情况。

    不久,饭菜好了。女子把菜端了出去,才在一旁听他们讲话。

    “贫末之窟,无佳肴之盛,望公见恕。”

    “哪里哪里。孤久居朝堂,竟不知山中尚有如此珍馐,真孤陋寡闻也。”

    二人哈哈大笑,女子也很开心。因为那人似乎在称赞她做的饭好吃。

    “卿当真不愿出山相助?为孤不明乎?”

    “公上察天意,遵道而行,下礼士人,门中才者多盛,岂独差愚一人?”

    “犹记先王出狩,卿侍奉左右。谈吐非凡,辩以明道,上喻国之治理,下顺民之实意。一时国君称赞,众臣相贺。今何以闭守深山, 藏才隐识,乐耕猎之事,拥山野之妻,不以为苦,反自作乐?

    士跪直身体。

    “昔年炫才言道,欲尽绵薄之力,佐君王成就大业。而堂中志士亦有,小人岂乏?谗言抵毁,中言伤意。愚欲行改革之道,独无所恃,欲变不时之法,众权相毁。是故心灰意冷,坐卧草堂,不理世事,故自作乐。公意厚甚,然朝中多小人,纵公一人独圣,愚又何能?”

    那华服男子神情严肃,默默叹口气,不再提及此事。

    饭毕,男子便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女子看到士递给他几卷书简,说是“变法良策”。那男子顿时大喜,如获至宝,向士行礼,士亦回礼。男子看上去还想邀他出山,但士避而不谈。最终,男子坐着轿子,弯弯曲曲下了山,离开这里,留下一箱箱礼品。

    两个人花了好大劲才把礼品搬进屋里。女子大概清点了一下,有华贵的衣服,雕饰精美的壶觞和价值连城的的玉壁等等,不觉眼花缭乱。

    忽然,女子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几匹帛和许多上等丝线。她顿时非常兴奋:

    “这些东西准能做一件漂亮的衣服。”

    士笑着说:“那就拿去做吧!”

    这天晚上,士从柜顶了取下一条木匣。打开匣子一柄散着寒气铜剑在出现在女子眼前。古青色的铜饰,厚重的纹样,无一不宣示着主人的高贵。剑身出鞘,月光般的清气霎时填满整间屋子,连烛火也被熄灭。女子感到一阵清爽的朗然之风冲入体内,涤净灵魂的每一寸杂垢,眼前顿时无比清明,心灵则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士说,他曾经习剑,这是那位华服男子赠予他的。当女子问及士今后打算如何时,他只是摇摇头,合上剑鞘,将一众寒气收入匣中。

    一年光景转瞬而逝。

    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士从田里回来,手里拎着一篮又大又红的桃子。

    院子里洒满阳光,磨石上、窗台上摆满了晒制的干果,有红枣、榛子、梅干等。院西辟出一块小菜地,种看葱与笋,它们被打理地整整齐齐,贪婪地沐浴着阳光。

    士洗了几个桃子,来到织房。女子正忙碌地踏着机器。

    “累了就歇会儿吧。山下王婶送的桃子。”

    “等会儿嘛,这匹快完了。”女子专注地盯着来回穿梭的纺锤。

    士看的出来,女子是真心喜欢织衣纺布,每天早早起来,她把要卖的布匹织完,便去织她口中的那件衣服。他常看到女子坐在门口,倚着篱笆,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针一线绣着纹饰。那双灵巧的小手上下翻转,各种回旋纹样便一排排出现在布帛上,令人啧啧称奇。

    士常常忍不住赞叹她精美的制作手法,女子听到后,总是低下头默默地笑。——这和她的一贯作风大不相符。女子常常恶作剧般把一朵小花悄悄簪在士头上,然后把他送出家门。等到傍晚,士回到家,同她讲述路上那些对着他傻笑不停的村民时,她才得意洋洋地把小花从他头上取下来,然后不停地笑。

    士很无奈,不过很久以后,令他欣慰的是,女子把这朵花画成云纹,绣在了布帛里。

    图片

    入冬,家里的存粮渐渐用完,士便常常穿着绒衣,踏着厚厚的革靴,赶着驴车去山下的集市,用钱币换取粮食。

    有一次,士很久没有回来,夜幕降临,女子很担心,冒着风雪下山找他。不料雪夜路滑,她一不留神,结结实实摔进雪里。等到醒来时,女子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身旁的士正向火炉里加炭,一见她醒来,立马端来一口热汤。

    自那以后,女子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她一离开床便无法站稳,跌倒在地,有次甚至差点撞在火炉上,多亏士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于是,士主动承担了做饭,洒扫等所有家务活。女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床上做绣品、裁衣服。

    看着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她开玩笑地说,上天是看她女工做得太好了,很快就要把她带过去做衣裳。士没有说话,眼中反而浮起一层担忧与哀伤。

    尽管如此,女子还是常常鼓励他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她说,“正是因为世间有太多黑暗,才需要你这样一个人去把它们全都扫尽。”士听后,总是握紧她的手,然后沉默起来,低下头思考,眼中尽是灰暗与无助。

    一个阴沉沉的早上,一群士兵乱哄哄地来到门口,粗暴地推倒篱门,在院子里随意宰杀家禽、填埋水井、踩踏菜地。士打开家门,试图阻止士兵,可那群野蛮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一脚踹开,进屋去搜值钱的东西。

    士挣扎地爬起来,闯进屋中,看到一个土兵正把矛戟对准刚被惊醒的女子。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那人摁在火炉上。士兵被烫得哇哇大叫,一下子引来更多的人。情急之下,士放开士兵,转身从柜顶取下剑匣,亮出宝剑,大喊:“王剑在此,谁敢造次!”

    那群红眼士兵哪识得什么王剑,气急败坏地向士刺去。士闪身躲过,拨剑出鞘,锋利用寒刃扫过士兵胄下须髯,鲜血瞬间奔涌而出,随之是“扑通扑通”倒地的声音。

    一个士兵将炉中炭火挑起,向士扔去。士闪身躲过,可那炭火瞬间点燃木柜,将整个草堂燃起,熊熊大火霎时直冲云霄。

    情急之下,士背起已经吓呆的女子,一剑斩杀士兵,冲出屋外。只听“轰”一声响,草屋在在火光中缓缓倒塌。

    士一口气向山下冲去——身后几个士兵在追着他们。他拼命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没有追兵的声音传来,才在一棵大树下将女子轻轻放下,自己也累瘫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女子抽泣起来。

    “别怕,我还在。”士安慰她,尽管他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人歇息了一阵,打算向附近的村镇出发。

    士背着女子,一步步向远处的村子走着,一路上,眼前景象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尸骨与灰烬。凝固的血夜将泥土染成暗红色,

    从村下的死人堆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村庄,各种烧焦的气味,腐烂的恶臭与血腥气混在一起,让人晕眩阵阵。

    士和女子艰难地行进着。他们从未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耳畔是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二人沉重的呼吸声与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

    转眼,日沉西山,幕夜天色暗下来,天空飘起星星点上的雪花。

    距村庄尚有一段距离。士背着女子,顶着寒风,一步一步向前走。这时,耳畔响起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夫君……”

    察觉到不对劲,士慌忙把女子放下,扶着她躺在路边一块石头上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可那冰冷的触感与虚弱的呼吸分明寓示着不祥。

    他把外袍脱下来,披在女子身上:“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士感到衣袖被女子轻轻扯住。他俯下身去,听到她虚弱的声音:“怀里……”

    怀里是一件衣服,一件女子花一年多时间织成的衣服。

    士顾不了许多,将女子背在身后,步履蹒跚地向村庄行去。他知道,只要村庄里有人,他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至少不会在寒风中被冻死。

    他拼命地走,雪愈下愈大,呼啸的风疯狂地鞭打他单薄的身体。士的头上早已覆满一层霜雪,可他仍拼命地走,最终来到村中。

    夜幕下,风雪中,一股股烧焦的腥气直入鼻腔,让士预感到一丝不妙。他走进去,路边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堆。火光映在倒塌的墙壁上,映在地上殷红的血河中,映在覆满霜血的尸骨上——这分明就是一座死村!

    怀着悲怆的心情,士走进一座塌了半边的屋子,在一座大堆旁将女子放下。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对劲。女子的脸色惨白,嘴唇冻得青紫,身体硬到僵硬到无法躺下。他忙把她抱在怀里,然而,那冰冷的肌肤早已没有了温度。

    士脑中一片空白,他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可一具早已冻僵的躯体又怎能回答?

    雪下得更急了。寒风这一次又一次呼啸而来,如同山林中凶兽的怒吼。巨大的夜幕下, 一座死气沉沉的村庄仿佛躺在一座幽暗的深渊里,此外唯余莽莽平沙,荒凉原野。

    可谁又能知道,这样死寂的天空下,这样寒冽的大地上,仍会有一些渺小的人类,为了虚无缥缈的目的,发动战争。两军交战,动辄屠城万里,血流成河。远在国都的王臣们不亦乐乎地拔弄着算筹,殊不知那一颗算珠便称得上几万具森森白骨。也唯有那从尸骨堆走出的勇士,愿意披一身深绿色的长袍,执手中寒剑,挥尽生平力气,荡平一切在黑暗中沉浸已久腐朽与堕落!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

    原创 落秋诗情

    阁下的喜爱是我继续创作的动力!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绿衣——先秦夫妇的爱情悲歌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pnhb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