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九
一、
深居在大将军府里两月余,施琅总算养回些生气,齐整妆发要出个远门。说来也不算远,就是坐上轿子去往三条街以外的堂弟府里吃婚宴。
数月以前那场不见天日的厮杀让她几乎丧失性命,家亲都讲她是施家的荣耀,是这大周江山不可或缺的战神。但过往种种她都不记得了,眼睛睁开以后都不晓得自己是谁。
由侍女搀扶着走出去,深秋暖融融的日头打在透白的脸上,施琅定住步子不自觉地仰头迎接,眯了眯眼,心里一片安宁澄净。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才对这缺了小半的人生起了一点生意。不知为何,卧床的那些时日,她毫无存活的欲念。
红帘轿子一颠一颠来到施府,大老远的就听到了一片鼎沸人声,时不时又锣响鼓鸣,伴有鞭炮的声响施琅下轿时力不在腿上,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往轿杆跌去,随行的侍女惊呼,赶忙上来拉住,不想一双手在侍女之前接住了她。
气息吹在耳边,他小声道:“姑娘小心。”
听起来甚为熟悉的一个声音,这自她醒来以后还从未有过。施琅顺着那双手望上去,却是一张很生的面孔。
削瘦过度的面庞,一对眼睛望着毫无神采,很晦暗的一张脸,装束打扮也很随意。若非如此,那该是很俊俏的一个人。
她缓缓直起腰来,又盯住他看上一会儿,才微微启唇,问,“我们是否相识?”
眼前的男子别过眼去,嗓子干哑涩涩发声,“不曾相识。”
一侧的侍女此时接过施琅,道,“小姐该进去了,莫要错过行拜礼。”
站上这么一下子确实有些气喘,施琅也不多做纠缠,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上石阶进了施府。
大红的喜灯高高挂着,垂下的红穗子随风飘摇,道上堆满了红色的炮屑子。满眼之中,尽是扎眼的喜庆的红。一股强烈的熟悉感霎时刺激大脑,有一把锥子狠扎似的头一阵一阵发痛。气有些接不上了,她感到恶心泛晕,步子也开始踉跄。侍女扶她坐在回廊里歇息了好一阵子才稍微好转。
来到正厅恰逢拜礼,人群黑压压的围了好几圈,扎扎实实。施琅不好再挤去前面坐着,只得站在人群里观礼。就在她的正对面,一眼望去,望进了一双深情如水的眼眸,正紧紧盯住她不放,目光灼灼又似蒙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真切。
施琅心里一动,惊奇地想:是在门外遇见的那个男子!
她推推侍女的手,稍稍侧头去问,用下巴轻微指指对面,“他是谁?”
侍女脸上闪过一瞬惊慌,道,“是六殿下。”
对面的男子那么多,侍女却能一眼就知晓她所好奇的男子,还显露惊慌的面色,显然在瞒她一些事情。一个御史之子摆婚宴却能请来皇家的人,她堂弟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
在自家清静惯了,施琅不喜这热闹喧嚣,行完拜礼婚宴还没开始吃就以身子不适为由先行回府。在穿过人群之际,她明显地感知到不少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色看她,随后又低头三两嘀咕着什么,遮遮掩掩似的。
施琅虽感疑惑,但也从容不迫地自人群里走出来,不失她战神的风度。
二、
自那之后,无论施琅如何分心来做其他的事,那双幽深如炬的眸子始终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正紧紧抓住她不舍移开。
她很想弄明白为何会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待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施琅重拾轻功,轻而易举就混进了皇宫内院。本想此前是来探探路,不料想轻车驾熟就来到了六殿下的宫院。她很诧异,大将军府那样小的地界自己都能迷在园子里走不出去,皇宫那样错综复杂宫殿累叠,却能一下子就认准了路。
不比其他宫殿的防守森严,六殿下的处所里只留有两个看门的小厮。外界传言,六殿下周祁曾很得圣上青睐,也得朝中大臣拥趸,施琅父亲施将军还曾上奏圣上立他为太子。岂料美人关难过,周祁为了娶一个市井女子与朝中大臣对立。圣上也感到深深失望,认为他困于美人难成大器。
从此周祁门庭冷落,美人也不幸香消玉殒,独留他一人独面青冢向黄昏。施琅曾猜想,许是自己的模样与那位美人有几分想象,才惹来那一双款款深情的眼睛。
卧房里的灯还没熄,施琅绕到后面轻轻推开尚没关严实的红窗,一跃而起,不消片刻人已身在屋内。
落地时不大稳得住,她的右脚踢在了凳子上发出声响,屋外打瞌睡的小厮没被吵醒,榻上浅眠的人却惊醒过来。
施琅快步闪身过去擒住他又封了嘴,低声道,“不要喊,我不是刺客。”
周祁启唇,气息吹在她手心里一阵温热,“我知道。”
她微感惊诧,随后就松了一双手,退离床榻一米开外。眼睛向四周逡巡,发现布置简单得很,除了必要的桌椅器皿之外无一杂物,偏厅的案上摆了一青瓷素瓶,插有两支粉荷苞。是个素简的女子居所。
施琅调转过头去发现周祁已披了件外袍下地,来到身边,他问,“你在找什么?”
她稍稍思虑一下,决心不要绕弯子,于是道:“传言六殿下曾为了区区一位女子弃去太子之位,我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绝色美人能让六殿下那样倾心,不惜与朝为敌。”
话音未落,周祁嘴角便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心里被狠狠剜了一下。一年以前的一个夜晚,她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望着眼前素净却冷漠疏离的女子,一股难言的痛在身体里蔓延,“阿琅,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施琅望着他,眼神里无波无澜,“与西梁一战后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二十岁之前我一直随营征战不曾踏足京城半步,有关京城之事是一概不晓得的。”
周祁痛苦地垂下头去呢喃道:原来他们是这样跟你说的啊。
施琅还很惦记自己的初衷,对于他的难过不感到一丝怜悯,“敢问殿下,我与那姒人姑娘,可是长得相似?”
周祁复抬起头看她,道,“不,你们一点也不像。”又道,“我爱的姑娘也不是姒人,而另有其人,施姑娘若是不急归家,我可娓娓道来。”
施琅点头。
其实她已经听过六殿下与姒人的故事了,但她就是想听听他的口述。
两人随后坐在了炭火前沏上一杯热茶,围炉夜话。
三、
周祁十八岁那年负责押送一车粮草去往北边救灾,不料半路上遇流寇袭击,随从尽数被杀,只他一人抵死保护粮草。
奈何敌方人数众多,周祁也身负重伤眼看就要身首异处。恍惚之间,一阵马蹄声传进耳里。不多时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奇香。他勉强睁开双眼,朦胧之中看到一位面容模糊却清丽的女子。
她将他衣物扒开,他能听到锦衣织帛被撕裂开的声音,随后就有湿黏的草药敷上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周祁彻底不省人事。
再醒来已是在城郊一户农家里。户主是个赤脚大夫,有个美颜绝伦的女儿,年方十六,叫姒人。
为报救命之恩,周祁将户主一家接进宫里安住,格外照顾。姒人也很争气,柔情体贴,起居上处处照顾着周祁。两人日久生情,便私定终身。
身在帝王家从来身不由己,姻亲也是筹码之一。圣上为巩固今后周祁的太子之位,执意逼他娶一位大臣之女为正妃。他一度不依,圣上就携了姒人性命相要挟,才促成那桩亲事。
姒人为此还在新婚之夜跳河寻死,周祁丢下手中还未喝的合卺酒急忙赶去。从水里将她捞起,岸边两人紧紧相拥,发誓生死相随。
殊不知,一身喜服随后跟来的新娘子站在一旁看着也伤心欲绝,起了轻生之念。
新婚之夜,她独守空房,他去与别人巫山云雨,互许誓约。
第三日的回门周祁没有陪同前往,自此,正妃的梨玉居他从未进过,一日膳食也不曾同桌,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两个月后,西苑那边传来喜讯,姒人怀上周祁的骨血。
多日堆叠起来的妒意醋味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瞬间爆发,她以正妃的规格带了一群随从浩浩荡荡来到西苑。一圈转下来问些话也就回去了,晚上却收到姒人小产的消息。
周祁怒气横生来到她的梨玉居,额角的青筋暴起,怒问她,“战场上杀人杀惯了便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吗,你怎么这样狠心?”
紧紧抓在她肩头上的双手用力一推,她倒在地上额头磕上矮凳,磕出一个血迹子。
男人堆里混惯了,她哪里懂得孕期的女子那样脆弱,稍稍干些粗活就把孩子弄没了,“周祁,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绝色美人能让你那样倾心,不惜与朝为敌。”
“你还不肯承认,姒人素来与你梨玉居无任何瓜葛,你为何又要去往西苑害她?”
她站起来承接他的怒火,眼神里不卑不亢,索性不再作解释,“她连一个侧妃都不算,没有资格产下皇室血脉。”
啪的好大一声响,眼前倏然一黑。待她反应过来时,脸上已火辣辣的泛疼。瓷白的肌肤上,清晰地印有一个巴掌印子。
“她本该是正妃。”说完周祁拂袖离去。
即日清早她还没从床上起身,欲唤侍女前来伺候洗漱,可门外无人应她。一个寂静得可怕的早晨。忽然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那是宫里的几个公公,为首的端着一个鸦黑瓷瓶。
“娘娘,六殿下赐酒,请娘娘即时喝下,好让小的们交差。”
就在赐下毒酒的那一天,从她身上他又闻到那股浓郁沁人的奇香。后来听邦国大使提起,那种香味须由天山红花与多花含笑混合天山雪水提炼制成,是边疆居民特制的香料,深得女子喜爱。
说到话尾周祁声音都哽咽了,眼眶里起一片潮湿,“是我对不住她。”
施琅深以为意,却不好说什么。死,于她也是个解脱。如今他的思悔虽迟,希望还能给予九泉之下她的亡魂一点慰藉。
“所以,你爱错了人?”
周祁放下拨弄炭火的钳子,道,“是。”
又抬头看向她,眸子里的深情与那日婚宴上如出一辙,施琅心里忽然掠过一瞬惊慌。想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却已来不及了。
他道,“她与你长得极像。”
话音未落,施琅仓皇而逃。
四、
施琅不敢找下人来印证心里的猜想。毕竟毒酒入肠,又入骨血,是很难救回来的。
她不过是在万里之外的战场上害了伤而已,哪里能牵扯到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儿女情长。可几日里因他一席话而起伏的心始终没能定下来,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夜间随绣娘学刺绣学到很晚施琅才挑灭了烛火欲入寝,左边的雕窗倏然被推开,一股冷风涌入卧房。
战场上多年练就的警惕让她一跃下床抄起了挂在墙上的软剑护在身前,“谁?”
“别怕,是我。”来人挑开脸上的黑纱,借着冰凉的月华施琅认清了那张脸,是周祁。
他面色总算回些血色,看起来无伊始的病白。
施琅将软剑收回鞘里,转身点了一根小烛火。看着微弱的火光在风里跳动不熄,这样的感觉很奇异,像是上苍给予这苦难人生的一点慰藉。
她将烛台放在茶桌上,沏了杯茶推过去,顺道坐下来,“六殿下若是要来大将军府,光明正大即可,何必废这周折。”
周祁坐到她对面,“数月里我来过大将军府多少次了,可他们不让我见你。”说着别过眼去,“起初,我以为是你不肯见我。”
施琅也沉吟了一会儿,终于问道,“周祁,我,可曾是你的那位正妃?”
话刚说完,周祁瞪大了双眼瞧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略微皱眉摇了摇头,表示否定。从婚宴上见到他第一面开始,就有一种微妙异样的感觉萦绕着她,然而那双让她大为震撼的双眼,却很是陌生。
细想起来,许是从前他从未用过那样情真意切的眼睛看她,才如此之故。
“那晚你说爱的是那位正妃。”略停顿一下,施琅只觉十分别扭,“也就是我,那你对姒人姑娘的情又该怎么算?”
“以前以为爱的是她,后来才明白,一直错将她当成了那位从边疆回京的女子。”
“阿琅。”他从未如此叫过她,“若我说爱的是你,你还肯原谅我吗?”
她十分平静地说,“这几日我时时在想,以前苦于恋慕你而未果,既你如今又诚诚恳恳相诉衷肠我还决然未受,岂不是太为难自己。”
周祁听罢大喜,站起身来就要走过去拥她。
施琅紧跟着起身退后一步,道,“你已负我一次又杀我一次,若是再负,这回就是我杀你了。”
他立马指天立誓道:“此生必不负你。”说完将她拥入怀中,擦过她脸上冰凉的雕花面具,久久不肯放手。
施琅双手本能地攀上他的脊背,右侧衣袖却空空落落无力地垂在那里。她虽也心生喜悦,但比起其他混杂在一起的情绪,却不足为道。
当真是过了特定的时间,无论过往如何祈求心系,再得到之时,于自己已不痛不痒了。
五、
这天晌午过后,青灰色的天下起了淋淋沥沥的小雨,施琅在房中用拙劣的手艺绣一个香囊。自醒来以后她忽对刺绣感到浓烈喜爱,每两天就要缝制出一个嚢。侍女见嚢空着,便采了很多花来晒干放进去,有人喜欢她便送给那人。
她想,或许是那个姒人拿刺绣一事刺激过她,故而才会如此有兴趣。
这时有侍女来报,说是六殿下正跪于正厅天井处,已有半个时辰。施琅大惊,望向半开的花窗,放下针线就急急跑了出去。天气本就寒冷,又淋上凉雨,是不要命了吗?
来到正厅施琅发现双亲和哥哥都在,再看看,发觉父亲被气得不轻,灰白的胡子随着抖动的身子正晃个不停。
石阶之下,跪着的周祁已全身打湿。
施琅拿过侍女手中的伞就冲进雨里要拉周祁起来,哪想他像个石头一样跪在那里动也不肯动。
她怒不可遏地朝他喊,“你疯了吗?”
周祁两眼定定瞧着她,道,“若你父亲一日不肯许我接你回去,我便一直跪在这里。”
直至此时此刻,施琅才算又对他动了些真心。
她走进厅堂里头跪下,对他父亲讲,“既然六殿下还未休了我,我就还是他的王妃,还是他的妻,天底下哪有妻不回夫家之说?”
当日她性命垂危昏迷不醒,急得一家上下竟忘了去讨份休书。施父本就气在头上,如今见她执迷不悟,更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施母苦口婆心相劝道,“阿琅,他曾经要杀你,你为何又要再回去受罪呢。”
施琅低下头去不忍看母亲的两行清泪,道:“也许是宿命吧,我逃不掉的。”
一旁不作声响的哥哥终于怒了,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快步跃到厅外,寒光一闪,剑已刺进周祁胸膛。
“若今日你不写下休书,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将军府。”
周祁眉头一皱,转头看着施琅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写休书的,阿琅是我的妻,余生唯一的妻。”
手腕微向外侧一转,肉被剜起,周祁痛得呻吟几下。施琅大惊失色,不顾尚未好全的身子冲进雨里要夺下那把剑,却被几个家丁架走锁在房里。
施家一族在大周国算是名声显赫门客遍布,就连圣上也要敬让几分。如今周祁落到大将军府里,圣上顾及当初他擅自将施琅赐死一事,必然不多加插手,任凭施家处置。若她与周祁坚持下去,他定要丧命于此。硬碰不得,她只能向父亲服软,先让周祁回宫。
第二日施父上奏恳请休书,圣上父替子也就下了废妃的旨意。得旨过后施母开始着手张罗施琅的亲事,鉴于她已嫁过一次,就没有大张旗鼓,单请媒婆低调行事,不奢官家贵胄,只望能嫁个清静门户。
施琅虽然不甚同意母亲的做法,但接下来几天的情形她觉得有些奇怪,就算不是初为新嫁娘,但前来议亲的人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
终于在第五日早膳过后,一个眉清目秀书生儒雅的公子带了媒婆前来,说是相中了施琅,要相娶为妻。施琅看他一身气派像是生在书香门第,模样俊俏,身也无不便之处,怎么就要娶她一个嫁过人的过门。
一通盘问下来才知他早已暗中爱慕她多年,如今痴心犹未变,走亲回来听及此事,立马请媒人端了礼来。施琅很是受他打动。但她不爱他,不应毁他清清白白的声誉,所以一口就回绝了这门亲事。
哪知这个叫吴白的也很精明,连同施家长辈一起私下就把日子给定了,完全将她蒙于鼓中。聘礼书帖一概置办周全送进大将军府后,吴白时常来接她出去游玩,样样以她为先,可谓无微不至。
但施琅丝毫不为所动,也许深受过创伤的人,会变得冷血。
六、
眼看婚期在即,施琅心中惴惴不安,在卧房里来回踱步。几个回合下来,她换上束身的衣物摘下头饰,一跃而上房梁,内筋一抽,险些滚落。稳了稳身形,猫着腰出了大将军府。
一路来到梨玉居,发现院里院外多了好几重手持刀剑的守卫。施琅终于知晓废妃的旨意下得如此顺利,真是颇费一番心思。
她轻声跃下宫墙躲在玉竹后面,捡起几颗石头打灭了宫灯,趁着夜色浓郁,她迷晕了两个守卫破窗而入。
周祁一见是她,立马走近跟前急急问道,“阿琅,你真的要和别人成亲吗?”
她摇摇头,道:“他们瞒着我将亲事定下,并非我的本意。”
听罢他长舒一口气,一把将她揽入怀里紧紧圈住,“不要嫁给他。”
施琅像没听到似的,左手跨过半个身子抚上他的右胸口,“还疼不疼?”
他一手握住胸口上的手,环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微微收紧,埋在她发间的头摇了摇。深深吸一口气,满足又难过。
今晚她佩戴的香包,里面装有边疆特制的香料,浓郁芬芳。由于长年驻扎军营她并无戴香包的习惯,偶尔有了闲情逸致才会翻出来用一用。
“阿琅,我很想你。”他嘶哑的声音响起,将她打横抱到床上。施琅眼前一黑,他的唇就落了下来。当他的手撩开她的外衫时,一些零碎可怕的片段跃然脑海又瞬间而逝,她抗拒的一把推开了他,莫名地感到不安。
“怎么了?”周祁看她面色惊惶,担心地问。
施琅思想片刻觉得不好问出口,又疑心是自己多虑了,她推开交缠在腰间的手,道:“家父盯得紧,我该回去了。”
施琅本打算置办一些歉礼亲自去往吴府退了这门姻亲,没想到吴家的人先她一步来到府上,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语气之激烈言辞之难听,让人心生难堪。
吴白来娶她,竟是瞒了家里人。
不过这些话她都受下了。毕竟吴白家室清白,娶个大家闺秀真不是难事。她一个缺胳膊病根累累的妇人,嫁过去还真是拖累了人家的好名声。
可让施琅没想到的是,事情远不止她看到的那么简单。原以为吴家人嫌弃的是她的残身和婚史,直到吴夫人说出了“失身于敌军才得以保住性命逃回京城苟活”这样的话语。
管家听到他们那般口无遮拦豁开性命的样子,连忙调动了兵卫来将之驱赶出去。施琅却什么都顾不得了,脑海里唯有那一句“失身于敌军才得以保住性命逃回京城”。
她想站起来走回卧房,发现脚底发软无力。那晚闪现的片段,好像又带了一些别的记忆回来。吴家能罔顾施府势力而上门闹事,定然是气不过,豁去了命也要保门楣干净。
她抓过一旁的侍女颤抖着嘴唇问,“方才吴家人说的话,可属实?”
侍女一听就跪了下去,带着慌腔道,“小姐莫要听信谗言。”
爱你的人说的话有时不可信,恨你的人说的话有时反而更真实。施琅带兵多年深知这一点,忍不住朝侍女大声喊道,“她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七、
事实上,姒人小产第二日,大清早的周祁就请了旨,要废她正妃之位改立姒人为正妃。圣上不准,他决然相逼。恰时边疆挑起战争,她上书自请归营。废妃一事暂且搁下。
施琅回营本就带着气,而行兵打仗最忌讳的正是意气用事,因那会让人失乱分寸,从而做出错误的决断。有一次她没有做好周全计划即带兵深入敌军主营被敌军察觉,将士尽数被斩杀,自己则被俘虏。
数年的交战她杀敌上万,自然引起敌军忿恨。一朝落入他手,施琅不仅被挑去右臂剜去右眼,处子身也没能保住。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三五个粗壮大汉粗鲁地撕开她的衣物,鼻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她头偏过一侧绝望地闭上眼睛,如案上鱼肉毫无反击之力。
若非施家派兵尽力围剿,她还不知要受那非人的折磨多久。此番过后辗转再回京城,她已心灰意冷。本想再见他一面,他却派遣下人端来一杯毒酒,说她有辱皇家颜面,借此除了钦定的这位正妃。
施琅记得她不多作犹豫就喝了下去。事后施父散去重金请来神医,花了好些时日才将她救回。
多年来受的重伤埋在肉里,经毒酒一番刺激全都发作起来。昏睡的时日里她痛不堪言,将醒未醒。待彻底醒来之时,全部记忆悉数丧失。她丢弃了自己的小半生,所有的荣誉及其痛苦。
施父见此,将计就计,连同圣上强制将有关于她的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压了下来,封住所有人的口。若是没有吴白提亲一事,她尚能苟活下去。可如今一切知晓,又有何脸面生存?
早就该猜到的,女子的守宫砂点在左臂,当初与周祁又无夫妻之实,她却早已不是清白之身。此时才终于明白,在堂弟的婚宴之上为何众人会用那样的神色看待自己。
施琅以手掩面,哭倒在地上。
她再不肯踏出府中半步。每每午夜惊醒,梦中都是几张模糊又狰狞的面孔,鼻腔里满是男子的汗臭味,熏得她难以呼吸。
仔细推算来,喝下毒酒之时自己应是恨他的。
她为了护住他的江山不惜以命相博,他却美人在怀耳语依偎。她为了让彼时尚无权势的他顺利当上太子不顾父亲反对毅然下嫁,他却与她人上演情深意切的戏码。
忘记在哪个时候了,她第一次随舅舅应旨回京。宫宴之上,一个乖巧儒雅的少年站在她的左前方,面对邦国大使明里暗里的挑衅毫不畏惧,化解刁难从容不迫,声音极为清脆温润。
施琅在军营里见到的男子多粗犷体壮,眼不识丁。这般满腹绝伦又俊俏的男子,还是头次见到。
只这一眼,她就认定了这个少年。
哪里能想得到,素来对人温和雅善的少年,对自己竟是另一番丑恶样子。她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深恶痛绝的神情。
施琅不知,他为何要那样恨她。还是在她救了他之后。
八、
吴家闹退亲一事霎时传得满城风雨,连带着施琅的过往也被翻出来晒了个遍。她英勇的事迹如此之多,难过的是,街头巷尾最热议的却是她受辱于敌军。
不管曾经如何无量风光,而今,不过一个残花败柳尔尔。
吴家闹事即日,吴白满怀歉疚说来代亲请罪。自然是进不来的,管家伙同几个家丁挡在门槛,哪怕他跨进半步就要拳脚相向。
吴白也很硬气,见不到人誓不罢休。待施琅赶过来解困,他已被打得满脸青迹子,却仍旧说她若是不介意,他就一定会娶她,哪怕背族弃亲。
那时朝阳从他身后的屋角缓起,淡黄的日头不热烈,却很温暖,絮叠在他头上。
施琅很受感动,一生得此深爱自己之人,已是莫大幸运。吴白也许会是个好丈夫,但不是她的丈夫。他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一个爱他配他的妻子。
“吴白,我朝军中男儿从来不会丢妻弃子,更不会置亲信于不顾。无担当者,枉为人子、人夫、人父,你莫要让我瞧不起你。”她把曾经周祁对她冰冷的语气,用在吴白身上。
果不其然,吴白脸色十分凄怆惨白。
施琅不多做口舌,睨他一眼便跨进门槛,向身后的家丁说到,“关门。”
哐的一声,隔绝了世人世事。
一直软禁于宫里的周祁,恰在同一日找上门来,只不过是在入夜不久。施琅正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擦拭闲置已久的长剑。此剑数十斤,是她十五岁那年杀了西梁一个大将获得的战利品。
忽传来泥瓦跌落的声音,施琅回过身去看,一个黑影霎时从屋顶一跃而下。她冷冷过一眼,便兀自弄起手上的活计。
周祁自然觉出她的疏冷,心中一凛,顿时紧张。
两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
良久,他才道,“阿琅。”嗓子有些枯哑,有话却不往下说去。
施琅冷笑道,“六殿下住所近来警卫深严,怎么今个儿就能突破重围了。”
他喉结动了几下,终归没有话说。
见他不答话,她又问,“那晚你说你爱错了人,将姒人当做回京的女子,可是真心?”仍望存一丝希冀,不忍杀他。
周祁立在那里,开口道:“施琅,是我对不住你,今后也想要偿还你。”
这句话彻底挑起了她的怒火。
“周祁,你的偿还不过是为了自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杀了她。”施琅前两日刚查到,当初周祁为了让姒人避过施家指控,妄想以炸死之名瞒过众人,将她安置在北郊自己的院子里,派了一堆女婢小厮好生伺候,稳婆都请了好几个。
他说的爱她在施家上下跟前上演情深义重的戏码,不过是想着借她重覆自己昔日风光。赐她毒酒之时,怎地没想过会落到今日惨境?
施琅握紧手里的长剑就要往外走去,周祁一个闪身挡住她。她扬起剑朝他刺去,他右脚踢痛她的手,剑哐当一声落在石板地上好响。没了武器,只得靠着左手与他抗衡。
受伤之后久不练功,如今的功力不到两层。周祁轻轻一掌施琅便觉脏腑都要碎了。喉道一阵腥甜,嘴角流下一段浓血。
他怎么可能爱她呢?
施琅将桌上的杯盏朝院门摔去,守在院外的侍卫闻声很快就会过来。周祁想要逃,她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抓住他的手腕。
夜色之下,施琅神情发狠,道:“我自知杀不了你,只能借他人之手。”说完匕首换了个方向落在周祁手中,匕首已插在她的肩头,血正汩汩往外冒。
“你疯了?”
两人正僵持不下,恰时一队侍卫赶来,见此情景,立马将周祁捉住。
周历三十六年,周祁连同其妻其子一起流放边境蛮夷之地,除去皇籍,改为莫姓,此生不得再踏入皇城。
就让他们如此穷困落魄的厮守一生吧,施琅卧在榻上如此想,神情恹恹,看着案上摆的两支粉荷含苞待放,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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