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汤可濯足,剪纸不招魂

作者: 不系周 | 来源:发表于2018-04-26 01:18 被阅读71次
    《笼上蝈蝈》

    一把剪刀

    一段故事

    一个人

    1

    这是一九四九年的十月初一,未到晌午村里那口挂在老槐树的喇叭就开始吆喝着集合,地里的一群人纷纷直起身子猜测着出了啥大事。

    老葛家的独苗根生在田垄上哼哧哼哧的往这边跑,近了喊,“婶儿,村长叫大伙儿去村头谷场去集合哩,都去,把娃们都叫上。”

    “根生,你知是啥事嘞?”

    “是大事,天大的事!婶子我不跟你拉了,西坡还没去吆喝,我待走了。”根生甩了把汗,接着朝西跑了,正南方向那日头红的发黄。

    苗家婶子拿了镢头,顺着田垄走到地头上,那里长了株两人和抱的大槐树,被雷火劈了小半个树头,有些年头了。小半边树头不知什么年月被雷劈了去,光秃秃也遮不大了日头。

    她腆着肚子,先落了半测屁股,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那块大石头上。从地下乱石堆里随便摸索了块半大石头,侧过身子,剌起了镢头上的泥巴,怀里的肚子圆滚滚的,大的触目惊心。

    等她进了家门苗家汉子正抱着个奶娃娃往外走,抑制不住的喜悦声音都变得敞亮起来,“开国大典呢!我领妮儿先过去,你也快着点,别磨蹭。”

    “晓得。”她不由得双眼一亮,红红火火的日子要来了,不由得加速了手上理顺农具的动作,转过身伸手刚摸到门栓,肚子突然一阵绞痛,天翻地覆。

    她摸了一把身下,湿漉漉的。

    不好!这是要生了。

    阵痛来的猛,她疼的脸色刷白,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进了北屋,一把合上门。等孩子落地她汗洗了身子,几近脱力,摸了炕头上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就着煤油灯烧了,咔嚓,剪了女娃的脐带。

    人女娃落地的时候那天安门上空砰砰正鸣着礼炮。

    村头的算命先生拿了红纸写八个天干地支拆拆捡捡批命格,一时目露欣喜不可置信一会儿粗眉又皱成一团,口中念念有词。

    “罢了,祸福本相依,成魔成佛皆是造化。”他眼睛扫过窗上红纸镂剪略显粗糙的百子送福,“就叫晋风罢。”

    苗晋风。

    镂金作胜传荆俗,

    翦彩为人起晋风。

    2

    九穴五龙抱流,西砾东岗叠嶂, 一马平川的血红高粱翻滚,静谧的河水从村前庄后流过,蜿蜒成密密麻麻的细网,网住了悲凉高亢的茂腔和红殷殷的玲珑花样,网不住古来高密人来往生死红尘事斩不断愈理愈乱。

    高密人生就一副玲珑心思一双巧手,一把剪刀、一张薄纸就能剪出栩栩如生的神仙娘娘走兽飞禽,这大千世界风俗世情都孕在那双巧手里。

    苗晋风六岁拿剪,只需扫一眼食物的大致模样便痛快落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成竹在胸的气势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叫人啧啧称奇。

    眨眼苗丫头长到十岁,同苗家汉子叫板的一身反骨铮铮真真硬气。

    “嗟来之食不可食!这事没得商量。”

    这块沃土不止养育了高密人的躯壳,看不见的东西不知不觉深深融进了祖祖辈辈骨血里。

    苗丫头冷笑,一把揭开了炕头上盛粮食的米缸,里面空空荡荡半粒米不见。

    “还想饿死谁?”

    寡言的农家汉子不语,黝黑的脸庞遮住羞愧的霞光,眼睁睁看着丫头领了小弟踏出大门,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清明不在,一把浊泪洒尽,无力回天。

    小心翼翼的摸索炕上丫头未来的及完成的“笼上蝈蝈”,体型如牛的一对蝈蝈,两双强劲的后腿死死钩在一只精巧的笼子上,四目圆睁,宛如猛虎卧山岗。

    一副七窍玲珑心不缺细腻柔软,一行一动不按常理出牌比男娃还有主意有魄力,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蝈蝈就该活在笼子外边。

    苗丫头也是。

    3

    夏天,一马平川的血红高粱重新翻滚,静谧的河水欢快从村前庄后奔流,蜿蜒成密密麻麻的网,漫坡沟地里一片蓊郁,不见寸草不生,土地皴裂,那光秃秃的荒年再看不见半分影子。

    女娃领着小一岁的大弟,来家了。

    田家婶子嚎啕大哭,抱着俩人不松手,怎么拉也拉不开,最后哭的直挺挺晕过去了。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也別过头去,抹了眼泪。

    这一走三年,六个兄弟姊妹余下二分之一。大姐被另一个镇上的中年汉子用了一包地瓜干、两袋子地瓜叶子换去给娃做了后娘。

    每提起嫁作人妇的大姐,一向喜欢高谈阔论的苗丫头总是不吭声,长睫垂下,阴影里谁也看不出丫头的心事。

    弟弟是男娃,去了先生那里识字。苗家婶子早年落下了病根身子不大爽利,她便挑了家里的大梁,帮衬父亲,生产队里一人挣一个半人的公分。 

    剪纸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剪“老鼠娶亲”,长长的娶亲队伍浩浩汤汤,旗、牌、伞、扇、吹、打、乐、舞、笙、管、琴、箫,好不威风。

    她剪“八仙”,纹状细线勾勒出骏拔又轻柔的仙人之姿,精致的面庞神采奕奕,衣浓重、云飘逸,没有惊心动魄,却美的耐人寻味,就像这片火红的高密乡,就像苗晋风。

    她却最喜欢年幼时剪的“笼上蝈蝈”。

    老树抽芽。

    我命由我。

    4

    十六岁的苗晋风出落的俏生生的,标志的鹅蛋脸梳俩大辫子垂在胸前,大高个头,身段婀娜,一行一动都叫人移不开眼。

    她利落的撒了苞米种子,俩脚来回几下将土扫进窝里,与前边刨窝的田家婶只隔了半尺。

    “苗丫头,你可慢点,撵的婶挝不跌了。”

    中年妇人扶着镢头,笑吟吟的看着她手脚利落的动作。

    她抬头笑,笑晃了滚辣的日光。

    “婶儿,我就是这个速度,一做就改不了。婶儿,咱俩换换,你歇歇。”

    她站起来去拿田婶手里的镢头。

    “我的好姑娘呐,这模样又俊,手脚又麻利的,又是个有头脑的。”

    “唉,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的臭小子。”旁边田家二婶子接话。

    这俩妯娌一唱一和,将目光看向了对面,那里一群爷们正在刨地,尘土飞扬,光着的膀子油光粼粼。

    她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邻村的孙家二郎穿着灰布衣裳,扎了裤腿外腰,高高举起锄头又重重的落下。

    空气里氤氲着七彩的光,他背上的衣服汗湿了一大片,脸晒得黑红,大颗的汗珠子从饱满的额头划过高挺的山根,落进那浓眉大眼里。

    光膀子的汉子成了背景,天地失尽了颜色。

    她红了脸。

    羞得。

    5

    地头的老槐树抽了新芽,黄嫩嫩的一大块,五月风送来幽幽槐香,送饭来的小媳妇扛着长竹竿窸窸窣窣的打着,槐花纷纷攘攘的落到底下的浆布上。

    她在妇女队伍里干的起劲,直身捶腰的瞬间,无意一撇,竟与那头男队里的孙二对了眼,匆匆別过头来不敢再看。

    孙二摸着脑袋,兀自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这天晚上,她停下手里剪了小半的花样出去倒母亲滤出的药渣,一个高大的黑影投在对面的墙上摇摇晃晃,苗丫头吓了一跳,“谁?”

    孙二从胡同里扭扭捏捏的走出来,从袖子里掏了个东西胡乱塞给她,定定瞅她一眼拔腿就跑,半个字儿不说。

    “喂……”

    那高大的背影踩到了药渣上一个趔趄险些摔个狗啃泥,定了定骂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头也不回的走,一瘸一拐傻里傻气。

    苗丫头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回去后没了剪纸的心思,一直猜布里包了个什么物什,心心念念爹娘快快回屋睡觉。直到夜深人静,她栓好了门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布包,就着煤油灯悄悄看了眼,便把东西放在了柜子底,抱了褥子衣服死死的压上。

    那是把他自己做的敲打筋骨用的槐木锤子,上面细细的雕着龙凤呈祥。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

    他都看在眼里。

    6

    孙二有名字,叫孙衷禾。

    老孙家是大户,儿孙也出挑。

    孙老爷子是个秀才,孙二爹在公社里做个会计,管着给人记公分,孙二也识文断字,还正儿八经拜师学过木匠手艺。

    这一年的夏天溜得比兔子还快,至少孙二是这么觉得的,秋收后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苗丫头了。

    几场秋雨过,公社里开始庆丰收。

    社长书记会计坐在村口老槐树底下,槐树又粗了些,树上新栓了红绸,红红绿绿的。中间坐了个穿蓝灰色中山装的男人,戴一副圆溜溜的眼镜,胸前桌子上摆了白瓷茶缸,盖着盖。

    打谷场边上围着一群人,孙二站在最外围,用不着垫脚,站直了身子自然的从人群里拔出了脖子,他一眼就看见了秧歌队里的苗丫头,舞着根大红绸子虎虎生风。

    见她眼睛扫过这边,心里灌了蜜一样甜。

    苗丫头转身的身后朝他做了个鬼脸,努努嘴不出声响的叫他笨蛋。

    少年心事酒。

    少女情怀诗。

    7

    入冬,孙家来人了。

    田婶儿领着来的,她是邻村孙家门子里出来的姑娘。

    亲事定在苗丫头19岁生日那天。

    一个女婿半个儿,虽然尚未成亲,但是爽朗痛快的高密乡不会委屈有情的少年郎,他进进出出苗家帮衬着做事,惹得大男人小媳妇打趣他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他每回都正正经经的回嘴,这叫乐不思蜀。

    苗丫头听了,乐不可支。

    这是他们彼此心悦的1965年,他待北去,怕她许了别人,求了父母,早早将她定下。

    临行前他涎皮赖脸央她送他一个信物。苗丫头啐他一口却连夜比着自己的样子剪了个人像小样,放进了绣给他的荷包里。

    他随着师傅北上,在黄河边上落脚。黄河真黄啊,那水就像和的泥浆子,那风真大啊,整日呜咽不分黑夜,那天真冷啊,瓮里结了冰,凿开了厚厚的冰碴子。

    白天他干劲十足,夜里才会想她,想得心抽着疼,紧了紧怀里精巧的荷包,里面的小像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样他才能入眠。

    梦里苗丫头坐在如豆的火烛前,拿了把明晃晃的大剪刀,笑意盈盈。

    佳期如梦,

    他不知道男儿志在四方

    会是他此生最悔至恨的话。

    8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那年苗丫头19,弟弟18。

    家里开始给弟弟张罗婚事,父母憨厚老实,那三年更是耗光了底子,她怕父亲被黑吃,趁着出嫁之前里里外外帮衬着操持。

    天微微亮,她把借来的驴套在了板车上,奔向离家几十里地北山上的那片林场。

    一路上眼皮就跳的厉害,中午的时候怎么也凑不够数木材,眼看天色将晚,苗丫头自嘲怕是要锦衣夜行了。

    西边的天红彤彤一片,坑坑哇哇的路上连个半个人影都无。她心里噗通噗通跳的厉害,路边上立着几个荒坟,放眼大片大片的苞米地,乌压压的望不到边。

    一阵风刮过,她打了一个哆嗦。

    苞米杆子哗哗作响,她定了定神,唱一条大河波浪宽。

    鞭子使劲甩在驴屁股上。

    ……

    前面路上横了个人,是个烂醉的男人,风吹过来,裹了高粱酒的味。

    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酒鬼!

    她战战兢兢,心下一狠打算直接踏过去,可到底良善,犹豫的瞬间那人竟爬起来,摇摇晃晃的朝她过来。

    她怕极了,狠狠抽驴子,可驴子不是马,何况套着一排字车的槐木。

    那男人撩起脏的缵成了缕的头发,猥琐的笑了,“吆呵,这是谁家小娘子,生的可真标志啊。”

    “呸!”她朝她脸上吐了口唾沫,手悄悄伸向背后槐木堆里,那里,走之前苗老头给她藏了把柴刀,“今天姑奶奶就给你下葬。”

    他抹了把脸,呵呵笑着,“够劲!来,让爷好好疼疼你。”他对着她解了裤子,大拉拉漏出那丑陋粗鄙的东西,过来抓她。

    她往后缩着身子躲着那张黑糊糊黏腻的大掌,使劲闭上了眼,同时双手举起了那把新开了锋的柴刀。

    “住手——”

    苗丫头睁开眼,眼前的情形吓得她瑟缩了一下,一把短小的匕首擦过那只脏手,齐齐削落了两半截指头,鲜血汩汩的流出,血肉间白森森的骨头。

    哗哗哗,惊痛交加,酒鬼失禁了。

    9

    孙二骑来的枣红马、灰溜溜的小黑驴并排走在前面,蹶子套着板车,孙二跟苗丫头并排坐在车前头,孙二倚着车上坐房梁的槐木棍子,苗丫头倚着他。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地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月亮早早的爬了上来,歌声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快,飘出去很远,透着见到眼前人的欣喜。

    吃了晚饭,她送他出门,一番道别,见他顺着胡同就要走,她忙拉住他,叫他拐了弯,别带了一身病气。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夜色婆娑,门口胡同里的地上,依稀看见有一小堆药渣,一看便知是今日鲜倒的。

    他心中一动,拉了她的手,“丫头,还有半年,我……好像等不及了。”

    “男儿志在四方,我的男人更待这样。”她抽出一只手来轻拍着他的背,“我在这儿,哪都不去,就等着你。”

    她目送他融进了夜色。

    翌日,他从孙家骑了枣红马儿北去。

    他停在西坡那半棵老槐树下,回头看,看心爱的姑娘、看自己的根。

    他看见打谷场边上老槐树白花繁盛,红绸带子随风飘扬。

    他看不见老槐树后走出来一个落寞的俊俏姑娘。

    10

    两个月后,镇上公家的人踏进了孙家的大门,一向硬朗的孙老爷子一病不起。

    孙衷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返去的路上遭了埋伏,那酒鬼醒来后怀恨在心,叫了人在必经之路上,堵了他。

    老孙家忠厚仁义,儿子没了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孙二爹上门委婉的想退了这门亲事,苗老头一听感动的老泪纵横。

    苗丫头从外头风风火火的跑回来,噗通跪在地上,“爹,我不同意,你去问问孙二愿意不,他愿意我就同意。”

    杳无音讯的人,去哪里问。

    她用纸剪了孙衷禾的像,夜里便在一顶方帐中点起灯烛,映出的孙二像真人一样,她便远远看着,缓缓念,“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 ,人能与鬼通,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一遍一遍,魂魄不来,她就相信他还活着。

    一等三年,寻找无果的孙家人已经放弃了。他们将心思放在了大儿子的身上,那个天生畸形佝偻着半边身子,半痴半傻的中年男人。

    孙二爹再一次走进苗家的漆了黑漆的木头门,退亲的理由再多了一条,给大儿讨媳妇,人之常伦,苗家人说不得什么也巴不得。

    谁知苗丫头梗着脖子又是一跪,“我嫁孙大!”

    给孙家延后,替他孝敬老人……

    苗丫头决定的事八匹马拉不回来。

    那天天高云白,秋老虎燥的厉害,她一剪子将“笼上蝈蝈”一分为二,威风凛凛的一只蝈蝈将军在火光里跳跃,另一只成了她的添妆。

    她穿着大红的衣裳大红的绣鞋,顶了大红的盖头,踏过滚烫的火盆,自此之后你爹娘是我爹娘,

    你阿兄便是我……男人。

    11

    转年夏,她挺着肚子,站在西墙边上的鸡舍跟上,左手端了糠谷,右手攥了把往食盆子里撒。

    槐木大门支呀一声,她转头,墙后面走出来个人,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那男人风尘仆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哐——糠米打翻了一地。

    腿像是生了根,她迈不动,眼睁睁的看着他扭头张皇失措的往外跑,跛着的腿绊在了门扇堤子,实实在在的摔了个狗啃泥。

    他搬去了北山,守着漫山的槐树,高高低低,参差不齐。

    他确实是个贯有主意的人,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北山上凿了窑洞,养鸡鸭喂牲口,拾起老本行做着木匠活儿,赚点儿钱都贴补家里。

    只是,生不逢时。

    拆祠堂,挖荒坟,人心惶惶。随处可见“打到反革命分子”的大字,鸡血一样的红。

    天黑了,风变了方向,胡乱的刮。大集体大集体,谁又能容他,没人能保他。几次批斗下来,鸡被宰了,羊被杀了,做好的物件也被砸的稀巴烂,他被折磨的形销脱骨不成人样。

    她到底去了北山,见了他。

    他趴在木板搭的桌子上写信,她不识几个大字却也认得那上头三个斗大的字——毛主席。

    她背过身去悄悄哭了,这是寄不出的信。

    他不再回头。

    他住在窑洞里,在夜夜鬼火莹莹的北山上。他见了人来就跑,被抓住了就遭一顿狠打。风声鹤唳,他疯疯癫癫整六年。

    六年,

    足够青梅枯萎,

    竹马老去。

    12

    1976年 10月6日,中央下达了全面逮捕四人帮的命令。

    11月初,27岁的孙家媳妇生下第三个娃娃,是个男娃。

    11月下旬,北山上光凸凸的,窑洞顶上的土坷垃掉了一堆,堵住了洞口。孙家二郎把自己吊在了北山上那棵最大、最好的槐树上。

    那时候,娃娃在苗丫头怀里咂着奶水,她把头狠狠地埋在不足月的奶娃娃身上,泪流满面。

    襁褓里的娃子,哭声震天。

    山风猎猎,是谁在唱

    ……

    风吹稻花香两岸

    ……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

    14

    1984年,高密民间剪纸艺人进京展出,进一步确立了在中国民间剪纸界的地位。

    1993年,高密被国家文化部授予“中国民间剪纸之乡”称号。

    数名高密剪纸女应邀出国表演,外国人誉之为“中国魔剪”,高密剪纸已饮誉海内外。

    苗晋风送走了一批学艺术的半大孩子,又迎来了操着洋文的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的话,她听不懂,她的心意都穿梭在双手里。

    1997年,香港回归,齐秀禾为此剪下“千牛巨龙长卷”。

    腊月,苗晋风唯一的孙女儿出世。

    许久不曾动剪的她重拾起布满尘灰的刀剪,阴阳交替,黑块夹细线,锯齿纹游走在光滑面边缘,一出“霸王出世”,凶猛的老虎不再虎视眈眈,她温顺地侍弄着刚出世的霸王,虎仔懂事地躲在母亲胸前,吸吮着自己母亲的乳汁。

    2014年夏月,放暑假的孙女回老家守着卧病在床的苗老太,女孩儿翻看着陈年的旧物,拣出半张“笼上蝈蝈”的残卷,好奇发问,“奶奶,是不是还有另一半,去哪了呢,这么好看,太可惜了。”

    “奶奶奶奶奶奶,这信是谁写的,你看这意思,分明是分田包产到户改革开放的意思,只是说法完全不一样,……咦,落款怎么是1974年?”

    那张与自己八分相像的脸天真澄澈,她忍下脊索瘤牵扯彻骨的疼痛,笑意蓄满了眼。

    “你呀,还有个二爷爷……”

    15

    九穴五龙抱流,西砾东岗叠嶂, 一马平川的血红高粱翻滚,静谧的河水从村前庄后流过,蜿蜒成密密麻麻的网,网住了悲凉高亢的茂腔和红殷殷的玲珑花样。

    18岁的女娃出落的亭亭玉立,她站在今夏新落成的坟前,看着坟后方那座被草没了的荒冢,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下,落尽这一马平川的黄土地里不见半分湿意。

    北风刮过,脸颊生疼。

    你看

    风吹红浪翻滚成一片海

    碾转槐香盈透了一树光

    大红的绸舞大红的样

    炊烟错落了胡同巷

    黑铁白刃上生冷殇

    墨水河蜿蜒曲折肆意流畅

    我藏在五月的荫蔽里不敢想

    秋去燕往

    白花复相

    我用花间纸剪一把长阳

    灯影幢幢

    牵枣红马的汉子

    跃然纸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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