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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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调？每当有人这样问唯一，他就敷衍着回答：“CDEFGAB就是调。”如果问的人继续追问，他就说：“别问了，说不清楚的。”

【一】

这是一个有近三百人的群，全是诗人和词人，在群里聊不了两句，就诗词满屏飞。

这个群还有个传统，就是每周要举办一次诗词朗诵和独唱音乐会。全体成员踊跃参加，每个人都热情似火。

不知从哪里得知唯一是搞音乐的，那个群主向他发出邀请，请他做嘉宾参加他们的朗诵、独唱音乐会并做点评。

那群主是个漂亮的女诗人、女词人，在平台诗词界很有名气，完全是御姐的份儿。本来可以用文字表达的，却给他发了视频。

在经验中，微信中的女人有两不让。一是不让看她们的朋友圈，加你为好友，你看到就只是个空档。用四川调侃话说就是“看求半天，一样莫得”。

二是绝不视频，在微信女的经验中，凡是想视频的人都不是好人。“那些人就像耗子别手枪一—副打猫儿心肠。”

她们也不研究自己究竟受不受看。

这个群主那么大方，倒是唯一意想不到的。

开了视频，只看见一张粉红色的脸。这脸像一个竖着的长方形，不过是活动着的。这长方形微笑着，做出亲切状。

唯一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脸。它没有弧线，像直线一样拐了三道直角弯，组成了一副面具。但这面具却有一对灵活的大眼睛。这眼睛水汪汪的，满含笑意，不停地眨动。眨动时，那眼睫毛像两道蝴蝶翅膀一开一合。又像香港老电影中，理发店里用一块大布帘做的风扇。那大布帘从梁上吊下来，一小工拉动布帘一头的绳子，那布帘就在空中前后摆动着，一开一合。

她的嘴唇鲜红得像血，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开一合，很快速，还很有节奏。

声音是娇滴滴的，很甜：“有幸相识，听闻唯一君精于音律，小女子冒昧，请求唯一君莅临本群，为本群诗词朗诵、独唱音乐会作点评嘉宾点评一二。亦使本群各位能在君之耳提面命中，有所收获，吾辈定会受益匪浅。妾身就在此先表谢意了。”

那群主拱起双手，上下摇动作敬礼状。

唯一慌忙着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把我拉进群，说下哪个时候开始，我来就是。”

那群主答道：“明上午十时准时开始，妾身这就拉您进群。”

【二】

这群的名称很响亮，叫“中华传奇”。做的logo是一只展翅大鹏，大鹏下方是颇有气势的八个字：扶摇直上 俯瞰众生。

十点整，这中华传奇的图案便满屏呈现。随后是乒乒乓乓的烟花爆竹，偶尔有连续的大炮轰鸣。热闹一阵，四个主持人出场。

四个主持人都是女生，穿着古装，裙裾飞舞，长袖飘飘，煞是好看。

使唯一又惊奇又好笑的是那四个主持人的脸和他昨天看到群主的脸是一样的。没有弧线的竖着的直角长方形，像蝴蝶翅膀或像理发店布帘一样一开一合的睫毛，血红的嘴唇。但她们的声音很甜，动作也很优雅。

节目一个个地进行下去，那些当观众的诗人词人们兴奋万分，每一个表演者朗诵完毕或独唱完毕，他们都爆发出热情的掌声和呐喊声。然后是不断显现出来的字幕，像电影结束时最后的字幕一样，迅速向上跑动，偶尔只能看清一两条。

字幕完毕，又闪现各种各样的夸奖手势，竖起的大拇指，抱拳，鼓掌，OK等应有尽有。然后又涌现出许多笑脸，几乎都是女生的脸蛋，这些脸蛋跟字幕一样向上跑动着，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种热烈的气氛把唯一的思绪带到了温暖的海南。

在海南，尽管是冬天，那里也依然春光明媚。地上，绿草如茵、百花盛开。笔直的棕榈树比比皆是，它们矗立在绿草地上，像一根根通向蓝天的通天柱。

天上，白云如絮，蓝天如镜，那白云一团一团地停留在蓝天上。没有风，它们就静静地保持着自己的模样，整个天空显得花团锦族。微风一吹，它们就慢慢地移动着，变幻成各式各样的图案。

眼前的这些图案，特别是那些看似一样却又觉得不一样的女人脸，像极了唯一在海南看到蓝天上的那些白云，偶尔不变，偶尔又那么的飘渺无形，那么的飘忽不定。

【三】

节目已近尾声，主持人报幕：“现在，是我们大家最喜欢的女诗人女词人，花枝颤姐姐为我们演唱歌曲《亲密爱人》和朗诵。有请！”

一阵烟花爆竹掌声欢呼声后，花枝颤姐姐出场了。

唯一注意到花枝颤姐姐的脸不是长方形的，也不是直角转弯的，而是有弧线的正常脸蛋。她的发型很特别，浓密的黑发像M字母一样高高耸立着，上面插满了鲜花，贴满了金色的银色的亮片。她微笑着，对观众敬了一个屈膝礼。

《亲密爱人》的前奏响起。这前奏唯一十分熟悉也十分欣赏。他一直认为没有哪一首歌的前奏有它好。每次听这首歌，只要前奏一出来，他就会沉浸在那美妙又醉人的旋律中。

前奏完毕，进入演唱。花枝颤姐姐一张口，唯一就差点晕过去了。

这是一种恐怖的声音，唯一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唱歌。她的声音是尖利的，是用喉咙压迫声带发出的紧张的边音，有时候像绵羊，有时候又像从鼻腔里串出来的咳嗽。最恐怖的是没有一个音在调上，连她接着表演的朗诵也是如此。

唯一常对那些喜欢唱歌却又不懂唱歌的朋友说：音不准是最大的问题，唱得再好，声音再好，唱不准就百搭。最难听的就是音不准。偶尔不准不要紧，但不要老是不准。当然，自娱自乐除外。因为自娱自乐只影响自己不影响他人。

还有就是不要捏着嗓子唱歌，只有那些自以为是又没实力的才捏着嗓子唱。因为嗓子一打开，他们的声音就会变形。或者是憋着的，或者是岔着的，或者就会唱跑调。实际上他们完全不关唱歌的事，因为他们没有强弱的表达，没有强弱的表达还叫什么唱歌？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是最令人厌烦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些人极力吹捧？吹捧的人或者是关系好，言不由衷；或者是同样不懂什么是唱歌。”

但不管怎样，这些歌声不会让唯一感到恐怖。

现在这么恐怖的声音，这么的不着调，难道这个群所有人不知道？或者花枝颤姐姐自己不知道？他疑惑着，找不到答案。最疑惑的是，花枝颤姐姐刚唱完和朗诵完，满屏的掌声欢呼声呐喊声依然不断，群主还发了个红包，红包上写着“花枝颤姐姐人美歌更美”。主持人出场时说：“感谢花枝颤姐姐美妙深情的演唱和精彩的朗诵！”

一阵惊奇的想法突然掠过唯一心头：是不是花枝颤姐姐有某种身体缺陷？比如刚刚恢复的聋哑人，比如曾经受过严重的精神伤害，比如声带不健全，等等。要不然怎么近三百人都在为她夸赞，难道他们会那么地违心？

唯一还在想心不定的时候，节目结束了。

那些花枝招展的主持人，忽闪着同样明亮的大眼睛，眨动着同样长的眼睫毛，用甜甜的声音说：“有请著名的音乐人唯一先生为我们的演出作精彩点评。”

唯一慌了，他该怎么点评呀？这不要命了吗！

慌乱中他急中生智，说：“这样好吗？我想把这次的点评搞得仔细点。给我点时间把今天每个人的演唱再仔细归纳总结一下，明天或后天我把点评发在群里或者直接跟演唱和朗诵的老师沟通。”

诗人们词人们对唯一的说法表示满意，群主也用甜甜的声音说：“谢谢唯一老师，谢谢你的认真负责。”

【四】

唯一首先要知道的就是花枝颤姐姐是否有某种特殊原因。唱歌跑调还可以理解，朗诵也是那样的声音就让人不可理解了。

他先找了自己熟悉的人，问：“花枝颤姐姐唱歌和朗诵的声音不对你听出来了吗？”那人回答：“听出来了呀。她一直都这样唱这样朗诵。”可是怎么没人给她指出问题呢？”唯一问。对方回答：“不知道呀。大家从来都没说有什么不对，我怎么能说不对呢？”唯一问：“花枝颤姐姐身体或者精神上有什么问题没有呀？”“没听说过有什么问题呀。”对方回答。

唯一又找了一人问：“花枝颤姐姐唱歌和朗诵一直是这样的吗？”对方回答：“是这样的呀？有什么问题吗？”她唱歌跑调很严重你知道吗？”“跑调？”对方反问：“她这是跑调吗？”是呀！”唯一回答。对方“哦”了一声：“我没怎么注意。只是觉得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唯一直接说主题了：“她的声音发声是奇怪的，唱歌是没有一个音在调上的，也就是跑调的。朗诵也是很奇怪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呢？”对方疑惑着问：“特殊原因？没有吧。她跟我们一样聊天，一样写诗词，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呀，也没人说她不正常呀。”

唯一只好找群主了。

群主听了唯一问的问题，那张面具脸似乎笑了，说：“我一直以为她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唱法和朗诵法，没人说不对，我也就认为她是对的了。你不是要沟通吗？去沟通沟通吧。”

唯一叹了口气，望着群主那张粉红色的脸，无言以对。

他觉得应该找花枝颤姐姐谈谈，要说真话。说真话才是帮她，不说或者不管是害了她。

唯一请求花枝颤姐姐加微信，她通过了。当然，在微信上看不到任何东西。

花枝颤姐姐先开口，她问：“唯一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唯一答：“我和你交流一下你唱歌和朗诵的事。”

花枝颤姐姐：“哈哈，欢迎欢迎，能听到唯一老师专业的点评，是我的荣幸！”

唯一：“不客气。我想建议你找几个你最好的知心朋友或者你的亲人，让他们听听你唱歌和朗诵。然后听听他们的看法可以吗？”

花枝颤姐姐可能觉得唯一这个建议很奇怪，她不安地问：“为什么呢？”

唯一：“因为有些话我不好说。这些话他们说可能效果好些。”

花枝颤姐姐：“为什么呢？你说一样的呀，你是专业的，你说的话我会听的。”

唯一：“哦。你唱歌跑调很严重，几乎每个音都不在调上，你知道吗？”

花枝颤姐姐：“跑调？不知道呀。我不懂音乐的。从小在农村，没有上过音乐课，都是凭自己的感觉唱。”

唯一知道给她谈什么是调什么是音准是无用的了，因为花枝颤姐姐根本就没有音准的概念，她听不出来自己是跑调的。于是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你家里有琴吗？如果有，最好每天你跟着琴唱音阶，就是唱哆来咪发梭拉西哆。”

花枝颤姐姐：“没有琴的。可能是那天我没发挥好吧，我再发一首给你。”

她发了一首《望星空》和一首宋词给唯一，附言道：“这首应该唱得好些，我觉得唱得很有感情，我也很陶醉。朗诵也是，我带着十分的情感，融入到词的情景中朗诵的。”

唯一打开了音频，听到的依然是一个音都不在调上的《望星空》和尖利的朗诵。

他回了她，说：“《望星空》还是很严重的跑调，朗诵的发声也不对。如果您想唱好歌，想在表演的时候让听的人感到舒服，还是请你先从发声和音阶练习开始。朗诵也是从练习发声和唱音阶开始。希望我的话对你有所帮助。”

花枝颤姐姐没有回他话。

第二天，他收到了花枝颤姐姐的一段话：

“我一直不知道我唱歌和朗诵如您所说是不好的，我一直以为我唱的和朗诵的都很好听。年轻的时候在乡下，有个男的听了我朗诵和唱歌，就狂热地追我。追我的原因就是说我的声音好好听。

在这个都是大诗人大词人的群里，我每次都热情参与朗诵、演唱。无论是朗诵还是唱歌，每次都受到大家的夸奖和赞扬。从未有人提出过任何异议，更没有人说听得不舒服。

老师，感谢你的直言不讳，但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原因，您认为我无论是唱歌还是朗诵都不好？

再次表示感谢。

若有不对，请老师海涵！”

唯一突然想有一种悲凉的心情，他冲动着想写一篇论文，但是论什么呢？论自我感觉的误差还是论帮助是种美德呢？他拿不定主意，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觉得自己不着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