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宁对着围观他的人群扔石头。石头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极短,几乎立刻就掉下来,被卷起来的尘土覆盖住。密集的人群散开了一些。小宁眼中密集的人群其实只有四个人,每个人都有一张正在进行中的笑脸。他们围着小宁错落着站成两排,成为小宁眼中厚实的围墙。小宁面前的绿树和更远处的红色大门被严严实实挡住了。白色的光线从人群黑色的衣服缝隙中漏出来。小宁拽着父亲的裤脚,让自己站稳。一个人突然换了个姿势,围墙中便出现了一条白色的裂缝。小宁微微仰着头,透过那条缝隙看到了大树绿色的叶子。一片又一片被连缀起来的、漂亮的绿色的叶子!
突然,不知是谁讲了一个笑话,人群哄笑了起来,在笑声中从小宁的眼前移开。没有了围墙,小宁的眼前一片明亮,似乎往前走几步就能进入叶子们的晶莹透亮的世界。然后,他真的摸到了它们。他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楼主了父亲的脖子,稳住了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子。小宁手中有了一片绿色的、温热的叶子。小宁的记忆是从一温暖的叶子开始的。
夏文添向人群憨笑了一下,抱着儿子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你儿子长得比你灵气哟!”人群中有人向他喊道,一群人又笑了起来。夏文添努力绷紧脸上的肌肉,但是嘴角还是翘了起来,他只好加快脚步,远离身后的人群。这种时候,夏文添总要努力才能隐藏自己的喜悦。
到家之后,夏文添立刻把小宁放到院子树荫下。夏文添出了一身黏腻腻的汗,感觉到背后湿了一片。院子西侧的厨房里,烟囱已经在冒烟了。灰色的烟雾从厨房门口溢了出来,往外涌着。厨房里,只有福英在烧火,疯女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夏文添捂了口鼻走到灶台后,看了看还没开始冒气的锅盖,便皱着眉头出去了。浓烟让他的眼睛流出泪来。出门的时候没看清,蹭到墙,胳膊上就多了一块黑色。厨房的墙壁常年被烟雾熏着,变成了灶台下的炉灰一样的颜色。在隐藏在烟雾中的屋顶上,蜘蛛网正被黑色的烟雾颗粒坠得下垂,成了一个黑色的弧形。
福英坐在灶火的正对面,头发一绺一绺地搭在脑袋上,她的脸色随着灶火明明灭灭,红得炸开了一样。福英刚开始被疯女人推搡过来烧火的时候,夏奶奶告诉过她,要侧坐在灶火旁边,这样就不那么热,但福英每次都忘掉。几次以后,夏奶奶就不管了,不过是一个傻孙女,随便疯女人折腾。
小宁在院子里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屁股下的地面是温热的,头顶的树叶被太阳照得通透,像薄薄的水晶。小宁抬起手,手和叶子一起变得通透起来。小宁把叶子塞到了嘴里。但是叶子精致的外表是个假象,它的味道苦而涩。小宁吐出一堆绿色的渣滓,嘴唇和舌头都变成了绿色。
夏奶奶立刻从屋里出来了。从夏文添把她孙子放到院子里开始,夏奶奶的眼睛就放在了小宁身上。但是老花眼在几年前已经纠缠上了夏奶奶,在夏奶奶眼中,三岁的小宁只是一团小小的模糊的样子。但是老花眼的夏奶奶同时还有一双正常的耳朵,她毫不费力地听到了自己孙子的呕吐声。
小宁被浑身黑色的夏奶奶拎起来了。夏奶奶从头上解下黑色头巾,把它窝成一团攥在手里,用力抹小宁的嘴角。她打掉小宁手中咬剩下的一半树叶,轻轻拍他的背部:“对,乖孙子,就这么吐出来!是不是那帮子人哄你吃的?一群坏崽子!”
小宁抬头看头顶上摇晃的树叶。夏奶奶的声音也飘摇起来,和树叶一起起伏着。小宁顺着夏奶奶的声音发现了满脸灰黑色的疯女人。疯女人离小宁远远的,躲在床帘后面,时不时偷看夏奶奶。自从生下小宁后,疯女人很少有机会抱他。夏奶奶坚信疯病会通过奶水传染。福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夏奶奶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小宁就成为经王村第一个只吃奶粉长大的孩子。小宁以正常的样子长大之后,经王村暗暗流传一个传说:吃奶粉能治小孩子的疯傻症。
夏奶奶把小宁的嘴和手洗干净之后,立刻听到了疯女人喊“吃饭”的声音。夏奶奶哼了一声,弯着腰,牵着走得磕磕盼盼的小宁进屋时,疯女人正把饭桌拖到屋中央。原本单薄的饭桌被菜汁和油污整整加厚了一寸,显出一种暧昧的红褐色,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福英把同样灰黑色的馒头筐端了进来,然后是粥,又从案板上找出一瓶插着筷子的酱豆,找出五张大大小小的凳子。
夏奶奶把浸在冷水里的鸡蛋拿出来,顺手在桌角敲了敲,剥掉蛋壳,就出现了一个莹润光滑的鸡蛋。夏奶奶干瘦的手掌托着这个鸡蛋,送到小宁的嘴里。福英愣愣地咬着馒头,盯着夏奶奶喂小宁吃鸡蛋。夏文添掰开一个馒头,把里面夹满酱豆,就要抱着小宁出门,加入在街头吃饭聊天的人群。但是小宁被夏奶奶拉住了:“蛋黄不咽下去不能走!”小宁便委委屈屈的咽下了蛋黄。
夏文添嘴里咬着馒头,抱着小宁出门了。他把时间算的刚刚好,听完别人闲聊之后回来,粥正好也凉了,端起来就能喝。
街中心总站着一群男人,他们总是在下棋或聊天。这是春天,农忙的间隙里男人们无事可做,只好成为乡间的闲人,到处溜达,消耗农闲期间累积起来的力气。夏文添一来,围观男人们的女人们的格局就被打乱了。夏文添加入到女人的阵营中,把怀中的儿子当做讨好对方的绝招,到处施展。抱着孩子的女人们却自动退离了半步,远离了他怀中脏兮兮的儿子。
小宁脱离父亲的掌控,开始坐在地上捡石子。纤细的石子,粗粝的石子,它们都来自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小宁把它们揣进兜里,自顾自呵呵的笑。大人们吵吵嚷嚷,似乎在吵架,又似乎只是亲亲热热的说话。小宁绕到一个女人背后,向她的裙子伸出手——女人穿着连衣裙,裙摆向后飘过去,她正把头伸向另一个女人。连衣裙女人的叫声十分突然,瞬间吓哭了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的孩子。女人们似乎被浇了一壶开水,挣扎着抱稳孩子,往后退开, 露出了坐在地上的乐呵呵的小宁。于是女人们的目光中,连衣裙女人的脸涨红起来。
”这是谁家孩子,也不看看好!”连衣裙女人嚷道,似乎为了找回面子,紧接着又说“踢着踩着了,算谁的?”
“我儿子!”夏文添说道,他低头看看了儿子,似乎十分骄傲,“这是我四岁的儿子!”
“儿子,走!”夏文添低声对小宁说,抱起了他的儿子。夏文添抱着他的儿子骄傲地走了。
“神经病!一家人都神经病!”连衣裙女人嘟囔道。
这小小的闹剧因为夏文添的离开,很快就平息了。女人们重新围在男人们旁边,听着男人们吹牛,看着男人们下棋,聊着最近听到的新闻。
二
在疯女人生孩子半个月之前,夏奶奶塞给夏文添一张深褐色的五十块票子,让他去城里买两罐奶粉回来。
福英是因为喝了疯女人的奶才变傻的,夏奶奶对此深信不疑。夏奶奶下定决心赶跑自己的第二个孙女或孙子疯傻的命运。她的决心就像当年要帮自己儿子拐来一个媳妇一样坚定。就像五年前成功帮她儿子娶到了媳妇一样(虽然是一个逃荒的疯媳妇),这次她也坚信自己一定能帮儿子生下一个正常的孙子或孙女。
疯女人又躺在床上喊饿了。自从疯女人确认再次怀上孩子之后,夏奶奶吃鸡蛋的权利就转移到了疯女人身上。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夏奶奶就要杀一只好不容易养活下来的鸡,给疯女人炖鸡汤喝。四只公鸡没过多久就杀完了,接下来是母鸡。母鸡正在下蛋的高峰期,每天每只鸡都能下一枚白生生的蛋。夏奶奶每次把刀放到母鸡的脖子上时,都心疼的滴血。夏奶奶给疯女人端来了一碗甜鸡蛋汤,红汤里的鸡蛋是刚从鸡窝里捡出来的。桌子上还有上午没喝完的鸡汤,在疯女人的碎碎念中,夏奶奶去厨房把鸡汤重新热了一下。
疯女人从生福英的经历中明白,只有怀孩子的时候,她才是金贵的,一旦孩子生下,过了难捱的月子,她就会再次成为夏奶奶的使唤丫头。疯女人从确定怀了孕开始,就拼命吃喝。但是现在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喝着鸡汤的疯女人十分清醒,她的好日子所剩无几了。
夏文添把票子塞进贴身的口袋里藏好就走了。很久之前,面粉一样的泛黄的粉末是他对奶粉的唯一印象。后来有一次,趁着去探望村里坐月子的女人,他偷偷尝了一下那种粉末,甜丝丝的奶香味便一直被记到了现在。夏文添突然间有点羡慕他的儿子。
这是夏文添第三次去县城。第一次去,是村里有人在国道上被车撞了,他跟着一群人送人进县医院,第二次是趁着农闲,跟着装修队去县城打零工。有了前两次经历,夏文添便觉得去县城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村里有些人吹嘘,于是去县城买奶也变成了小事一桩。但是真正出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有了一种只身闯县城的豪气:村里人眼中的没能耐人夏文添,要独自去县城了!
夏文添没多久就拦下了一辆去县城的车。巨大的发动机声音中,他大声报了目的地,售票员对着窗口吐了一口痰,告诉他车费交五角钱。握着一堆找回的零钱,夏文添的豪气似乎和他交出去的五十块钱一样被肢解了。前两次去县城,夏文添都是和其他人一起坐的农用三轮车,不用花钱。这次出门,居然光路费就要花掉一块钱,只给他剩下四十九块去买奶粉。麦子一斤三毛八,这可是卖了一百多斤麦子换来的钱!夏文添愤愤道。交了钱,汽车还走得很不平稳,只要有人拦车,就会立刻停下,让夏文添向前扑倒了好几次,直呼不值这个价钱。但是他每次往前扑的时候都会碰到售票员,收到售票员一个利落的白眼,就没敢抱怨。
买奶粉的过程比夏文添想象的更简单些。首先,奶粉价格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贵,一袋二十块,就算只有四十九块钱也足够买两袋。但是奶粉也比想象中的轻很多,两袋包裹着滑溜溜包装纸的奶粉在手上,轻得简直要飞起来。一袋用五十斤麦子换来的奶粉有这么轻?夏文添很想和售货员说换一换,却立刻被售货员脸上的不耐赶走了。
三
疯女人生第二个孩子比第一个要顺利。
夏天刚刚过去,天气开始冷了起来。疯女人在这个时候坐起了月子。刚抱到孙子的夏奶奶感叹疯女人命好,连生两个孩子都没怎么受罪,不像她,当年因为生夏文添受了多少冤枉罪!疯女人只在生孩子那天抱了抱她的儿子,之后很久,她都只能远远地看着。
三个月之后,夏文添总梦到堆着空荡荡粮食袋子的屋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空奶粉袋也堆在瘪掉的粮食袋子上,于是,满屋子只剩下空空的袋子,粮食无影无踪了。刚下过一场大雪,雪把整个院落堆高了一尺。满眼是白色,只有房间的大门和窗台裸露着。下雪不冷化雪冷。夏文添关紧门窗,胳膊揣进袖子里,仍被冻得哆哆嗦嗦。他悄悄推开房门,看到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被窝里,夏奶奶正侧着身子搂着他睡觉。
孩子满月时,夏文添请附近小学的老师起了个名字,叫夏福宁。夏福宁小小的胃是个无底洞,每天要吃五六顿饭,隔几天就要拆封一袋新奶粉。一袋奶粉是五十斤粮食,夏文添一家人的食量加起来,也比不上他的小儿子。从夏福宁出生开始,夏文添已经去了四次市集。第一次是骑着自行车卖了一袋粮食,到第四次要拉四袋粮食时,自行车就用不了,只好借了一辆邻居的三轮车。夏文添揣着袖子去东厢房数了数粮食袋子,只剩下不到十袋了。这十袋麦子是要吃到新粮食下来的,可现在怎么算都不够。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过年了,还要买鞭炮,买肉,买春联……上个月,夏奶奶把这两年攒的钱都给了夏文添,一共二百三十七块。二百三十七块钱,夏文添握着还热乎乎的钱想,连走亲戚都不够!
“奶粉快没有了,你这次去县里的时候多买几袋!”夏奶奶在屋里喊着。
天色已经暗了。夏文添拉开黄色的灯泡,怀疑刚刚自己听错了,其实刚刚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只是幻觉。但是夏奶奶又喊了一遍。“听见了答应一声啊!”说完之后,她又加了一句。夏文添只好大声答应了一声。夏福宁却被这声音惊醒了,大声哭了起来。
我的儿子!夏文添想,我的儿子要来吸我的血了!夏文添打了自己一巴掌。
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是夏奶奶喂完孙子之后,起床做饭了。
夏文添站在门口,看着家里的冰天雪地。他在这冰天雪地中有些泄气,自从小宁出生,他在母亲心中的分量自动缩水一半,他也不再是他母亲眼中夏家的全部希望了。
四
做完月子之后,疯女人也没能改掉掀起衣服、露出乳房的习惯。自从开始坐月子,疯女人就被拥挤的奶水折磨的疲惫不堪、她总是捏着乳头,想把它塞进自己剩下的那团肉的嘴里。但是从一开始,她就找不到自己生下来的那团肉了,更找不到那团肉的粉粉嫩嫩的嘴巴。过了几天,疯女人学会了自己动手把多余的乳汁挤出来,挤到被子里。乳汁干了之后,被子就变得硬邦邦的,磨着疯女人的皮肉。夏奶奶总能看到掀开被子、露着乳房的疯女人。
夏奶奶怀疑生孩子之前喂疯女人吃了太多鸡蛋和鸡汤。鸡汤可以催奶,而疯女人的奶水注定无用,这让夏奶奶心疼了很久。
坐月子的时候,除了上厕所之外,疯女人都要待在床上。这是疯女人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乐得不动。而且,她一直觉得被夏奶奶指使着做的事情太多了,只用一个月时间来睡觉根本不够。只是和生福英相比,她现在少了一个总是吸着她的奶水的嫩孩子。疯女人知道,那个孩子现在被夏奶奶抱在怀里。夏奶奶瘪掉的奶头能吸出奶水吗?疯女人在挤乳汁的时候,恶狠狠得想,夏奶奶的乳房流出来的汁水一定是苦的!她舔了一口手上流淌着的乳汁,是一种带着腥味的香甜味道。
疯女人在做完月子之后,想方设法要抱夏福宁。疯女人从来不觉得自己疯傻,她知道,只要掀起衣服,把乳头塞进夏福宁的嘴里,乳房的胀痛感就会消失。疯女人最近一次给福英喂奶已经两年了,但对于疯女人来说,这似乎是昨天还在发生的事情。这套动作,她现在也能轻松的完成。疯女人全身散发着奶水的腥香味道。她带着这股腥香味道四处寻找夏福宁,想方设法给夏福宁喂奶。头脑正常的夏奶奶和夏文添被她钻了好几回空子。清晨,被夏福宁折磨了一夜的夏奶奶和夏文添刚刚睡着,疯女人就踮起脚悄悄进屋,抱起夏福宁;或者趁夏奶奶去解手的时候,她会从自己待的东厢房窜进西厢房,想直接把乳头塞进夏福宁嘴里。但疯女人从来没有成功过,总在最后一刻被夏文添或者夏奶奶阻止。
疯女人的奶水正威胁着夏文添的正常的儿子。现在,把疯女人从夏福宁身边隔离开,成了夏文添要解决的一件大事了。只要稍微的一点疏忽,疯女人就会得手,他的傻儿子就会杀死正常儿子,偷偷跑回来,和他的母亲一样笑嘻嘻的看着夏文添,喊他爹,向他伸出黑乎乎的双手,要吃要喝。
把疯女人关起来是最省力的办法,夏文添想,这个办法来自于电视剧常常出现的囚禁场景。
夏文添把自己的床从东厢房里搬出来,往里面添置了一个尿桶,一叠纸,一桶干净的水。在院子里找锯的时候,疯女人从夏文添身边经过。疯女人的脸色发黄,头发沉甸甸的贴在脑门上,全身的腥香兀自飘散着。夏文添用锯把门上锯出一个脑袋大小的洞。他出了一身汗,把衣服脱下扔到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疯女人从夏文添开始用木锯锯门开始,一直站的远远地看着。囚犯离她的监狱如此之近,让夏文添感觉到了一丝怜悯。但他如果怜悯了疯女人,就没有人来救他的儿子了。夏文添歇了一会儿,汗水蒸发之后,很快感到了寒冷。他穿上衣服又看了一眼疯女人,然后把东厢房彻底打扫了一遍。接下来,他要把疯女人弄到房间里去。
疯女人却拒绝进入房间。是否是疯女人已经猜到了那个房间的用处?夏文添不得以开始动用武力。夏文添忽略了疯女人在前一段时间的好吃好喝中积累起来的体力。被自己的儿子折磨得日夜颠倒,因而更加瘦弱的夏文添变成了纸片人。他在推搡疯女人的时候,反被疯女人推倒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夏文添坐在门槛上,停了好一会儿没动。疯女人意识到了危险,开始对着夏文添大喊大叫。她向外龇着的门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条疯狗。
夏文添沉默的站了起来,从厨房里找到一根完整的木棍,指指疯女人,又指指被挖出了一个洞的门的方向。疯女人的叫喊更加大声,在这哭声中,夏福宁也开始哭起来。
疯女人的叫喊声是对领居们正大光明的威胁。邻居们被这叫喊声胁迫,不得以出门,站在夏家门口,试图劝解这对吵架中的疯傻夫妻。夏文添把棍子藏在门后,用力的摆摆手,大声回答:“没事没事,没吵架!刚刚不小心磕到了,疼哭了。”最近疯女人总是闹出些动静,不大不小,恰好能被别人听到,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邻居自觉已经尽到了责任,对得起疯女人的喊叫声,便不再管了。夏文添关上大门,似乎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好时候,便决定暂时放弃。反正睡觉的时候,疯女人总要回床上的,到时候把她锁在里面就行。夏文添没想到疯女人拒绝进东厢房睡觉。她占据了夏文添搬到西厢房的床上,双手紧紧握住床头,不肯下来。
疯女人把夏文添最后的愧疚折磨空了。疯女人以为进了西厢房,就进了安全领域,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就很快睡着了。
疯女人是在夏文添的床上睡得死气沉沉时,被夏文添抱进东厢房的。
一直以来,福英总是天黑就上床,上双以后很快入睡,然后一觉到天亮。但是这天夜里,福英却总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她早上跑到西厢房,对着夏福宁嘟囔昨夜乱七八糟的梦,但是夏福宁只顾吸奶嘴,并不回应。
五
福英每次看到喊叫的疯女人,都会呵呵的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福英总是呵呵笑着的。福英是因为她一直以来的笑才被认为傻了的。三年前,出生不久的福英拥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她的眼睛比她的弟弟福宁还大还清亮。从那时起,福英的眼睛就带着微笑了。
福英是带着微笑降生的,福英的眼神清澈又机灵。夏奶奶挺直了她一直驼着的脊背,抱着微笑着的福英给邻居们看。疯婆娘也是能生出正常的女儿的,夏奶奶笑眯眯的说。福英十个月大的时候,夏奶奶才终于相信福英得了她娘的疯傻症。
两年后,正在对着喊叫的疯女人笑起来的福英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她眯着眼换了一个位置,继续呵呵的笑。
夏文添把木棍从圆洞戳进去,大声吓唬疯女人。疯女人不得不离门远了点,躲避木棍。躲避木棍的疯女人停止了大喊大叫,福英也就不笑了。不笑了的福英眼角上出现了细细的褶皱,这褶皱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来就又被加深了,因为她的弟弟夏福宁在房间里大声哭起来了。夏奶奶惦着脚过去哄夏福宁。夏奶奶抱起夏福宁,把他的手放到福英脸上拨来拨去,逗他道:“打你,打你。”夏福宁似乎找到了乐子,就不哭了。
夏奶奶最近总能感觉到邻居们偷窥的目光。他们在路过夏家门口的时候故意减慢速度,装作整理衣服或鞋子,偷偷往里面看。夏奶奶知道他们好奇的不是疯女人,而是她6个月大的孙子。他们在猜测她的孙子什么时候会成为一个小疯子,成为夏奶奶家里的第三个疯子。但是夏家的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的,两道门中间的门缝正对着院子里的一棵枣树,枣树细瘦,散开着同样细小的叶子。那些人往往只能看到枣树细瘦的躯干,和躯干周围的空空的院子。夏奶奶立志用自己正常的孙子反击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疯女人的哭喊声随时随地都会出现,被来来往往的人们听到。经王村在习惯了她的声音之后,开始盛传夏家的疯女人疯病加重快要死了的消息。但村里唯一的老大夫华大爷却说,他已经有一整年没有给疯女人看过病了。被疯女人的声音毒害最深的夏家邻居们猜测,夏奶奶不愿意再为这个疯儿媳妇废粮食治病了,何况她已经给夏家剩下了一儿一女,死了也不可惜。而且夏奶奶家本来就是贫困户,这一点情有可原。
六
福宁长大之后总是梦到一个黑黑的山洞,里面关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野兽。这个野兽向他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偶尔脸上出现带血的伤痕。福宁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单单是他的母亲成为了一只野兽。但是在他三岁之后,这只野兽就没了,他多了一个肮脏的母亲。
夏奶奶把家里积攒的、以及从村里捡来的垃圾堆在一起,等待收破烂的路过。夏奶奶在收拾破烂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对比那些破烂,我似乎比它们更破破烂烂。把东西都收拾完之后,夏奶奶喘了一口气,把躺椅挪到太阳下。
夏文添抱着小宁回来了,又把他放到了院子里。
躺在躺椅上的夏奶奶向着小宁的方向摆摆手,说,乖孙子,快过来!小宁便向夏奶奶跑过去了。小宁是背着光跑向夏奶奶的。
夏奶奶的老花眼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着的发着光的东西,她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两只小小的脚落在地上的声音,咚咚咚。
无戒写作训练营#坚持第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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