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第三十四章 清流激玉
第三十五章 风露中宵
铁珩今天晚上心情出奇的好。
陆续忙了几个月的大事,如今全都落到了实处。
南邾的邢丞相,终于托人给他捎来盼了很久的信;景帝的密旨也从汴梁传到:蜀中和南邾诸事,许他不必奏报,便宜行事。
突畚边境偃旗息鼓一年有余,最近更是鸦没鹊静。
但如此坦然就接受了和卫国对峙多年后的失败,又不像突畚赞普的为人。他早已吩咐定方和平陵守军严阵以待,只要扼紧咽喉,不管还有什么样的图谋,大抵也可以应付过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六年半前景帝对他的嘱托--“联吴抗曹”,从他到了蜀中开始,就一直致力把南邾从突畚彻底争取过来,如今可算有了眉目。
就像一盘下了太久的棋局,又是屠大龙,又是生死劫,几经挫折磨难,终于到了收官的时候,怎不叫人心中欢喜。
今夜大概可以安然一觉睡到天明了。
快近三更,暑热去尽,夜风清凉,安抚府中鸦雀无声。从人被他遣散了,唯有他的卧室还亮着灯,大概是为他深夜归来,特地留下照明的。
一切如常,高几上素心兰已经换了一盆开得正盛的,他喜欢那浅淡的颜色和清冽的兰香,所以屋中总放着一盆。但床旁青纱莲花灯的灯影中,多了一个狭长的布囊,旁边还有个巴掌大的竹丝盒子。
盒里是一只小小的寿桃,是岳朗最推崇“醉月楼”的点心。
真是忙得连自己生日都不记得了!
铁珩拈起寿桃咬了一口,清甜可口,馅儿是他最喜欢的枣泥。
他抬手解开布囊长长的丝带,里面竟然是一张古琴。圆首收项,琴腰弧形双联,髹紫漆的桐木琴板温润无比,布满了细细的蛇腹断。
青玉为轸,白玉为徽,朴拙雅致兼而有之。
铁珩不禁勾起嘴角,想起很久之前给岳朗在张桓草原过的那个生日,岳朗一边吃着桂花糖,一边答应等他生日的时候,一定送他一件最想要的东西,他也半真半假说过:“我只要你不再淘气闯祸。”岳朗连连点头:“在你生日乖上一天嘛,没问题我怎么也憋住了!”
忘了又是什么时候岳朗许诺要送他张好琴了(岳朗总是许诺送给他各式各样的好东西),当年那场大火,铁家家传的数张名琴早已付之一炬。
而离开扬州之后,诸事繁杂,他也没有多少静下来抚琴的心思。
铁珩随手划过冰弦,“琤琮”一声,琴弦在他指尖颤动不休。
这琴轻轻一拨,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高音激越,低音深沉,清澈而又纯粹,悠长的余音如万壑松涛起伏不定。
他忍不住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起来,只见琴身微隆如薤叶,岳山间不容指……翻过琴身,龙池处有四个金丝嵌的古篆铭文----“清流激玉”。
琴声清越润长,如流水,如鸣玉,果然不负“清流激玉”之名。
如果他没有看错,这是一张珍贵的“雷琴”。
蜀中雷氏出过几个斫琴大家,雷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相传他制琴的技艺经过神人指点,已入化境;又相传他常在大风雷雨天,独往峨眉山上的密林之中,在狂风震树时,选择声音绵长悠扬的树来制琴。
他斫的琴精妙无比,声音温劲松透,余音徘徊绕梁,在晚唐时期就已经千金难求,更何况流传到现在。
如此珍贵的琴,又怎么会落到岳朗手中?
颤动的琴弦余韵未尽,好像在向他发出邀约,预示在他指下可以奏出多么诱人的曲调。
而屋外的良夜月白风清,最适合琴歌长啸。
只可惜安抚府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家都已经睡着了。铁珩努力忍住想深夜扰民的心思,迈步走去岳朗的房间。
房内竟然空荡荡的,铁珩微感失望,这才想到,这半个多月,他们连饭都没一起吃过几顿。
也难怪,他公事忙起来连生日都忘了,现在正是七月流火的日子,锦屏山青城山山林如碧,青衣江月沉湖绿水如蓝。
岳朗这么爱玩的性子,怎么可能老老实实闷在家里?
看样子忙过了这一段,他也应该休息几天,和岳朗一起去游游山玩玩水。不然,这一年春光已逝,夏日将尽,良辰好景全要被辜负了。
夜虽深了,铁珩却了无睡意,慢慢顺着长廊踱到安抚府的马厩。狼烟看见主人,轻轻打了个响鼻,在他的身上亲热地蹭着,
岳朗的雪影也不在。
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们终究没有找到机会比试一下,这两匹马到底谁跑得更快。
铁珩给狼烟梳理着长长的鬃毛,忽然从后巷里传来“得得”马蹄声,他透过墙上的花窗看出去,正好见到了岳朗。
岳朗和一个青年一路低声谈笑,并骑而来。他们的马鞍后,挂着颜色鲜艳的雉鸡和火狐,看样子是满载而归。
铁珩认出这人正是十几天前来拜见过他的相国公子赵城。他恍惚记起听李立清说起过,日前岳朗和赵城在小王爷的聚会上大出风头,如今人称“芝兰玉树,轩如连璧”。
门口高挂的红纱灯光晕柔和,把马上两个人的眉眼都映得湛然明澈。
岳朗纵身跳下马,仰头笑着道别;赵城俯下身,握住他的肩头,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哈哈笑出来。
岳朗回头看看寂寂无声的安抚府,对赵城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笑声带着少年特有的欢快,小燕一样消散入夜空。
真是年轻啊,铁珩忽然清清楚楚感觉到了自己二十六岁每一年的重量。
他静静站在后园合欢树浓密的阴影里,看岳朗匆匆跑过,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淡淡酒气和花香。
安抚府中居然还有别人没睡,岳朗穿过长廊,正碰到抱着儿子出来夜游的李立清:“才回来?这是喝了多少?一身的酒气。”
岳朗吓了一跳:“李叔,你家小远又不肯睡了?对了,我哥回来没有?”
李立清拍着儿子打了个哈欠说:“回来没多久,灯都灭了,估计是累坏了。”
两个人渐渐走远,只听李立清说:“快去睡吧,要不明早爬不起来,小心挨骂。”
远处的谯楼传来隐约的鼓声,已经是三更三点。
玉宇无尘,槐夏风清。
如此星辰如此夜。
月光轻柔地爬满了树梢,石径,假山……
铁珩的一身青衫,像是融到了合欢的树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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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朗早晨睡醒,还残余一点宿醉的头晕,外面已是红日满窗,他赶紧爬起来洗漱,拎起剑去后院。
没想到铁珩居然也在,岳朗喜道:“哥,你怎么来了!我昨天得了一对五尺长的雉鸡翎,难得是全金黄色的,回来你插到号旗……”
铁珩脸上一片平和,却一下打断他的话:“什么时辰了?”
岳朗本想嬉皮笑脸插一句“是我挨骂的时辰”,就此搪塞过去,但下意识又觉得铁珩心情好像不太好,难道是南邾诸事又生了变化不成?
不会吧,听李叔的意思,大事已成。
不管怎么样,还是少说话为妙。更何况他昨天晚上吃喝玩乐晚归,今天早晨又宴起,多少有点理亏:“哥你这么忙,这是有空和我练练剑?”
铁珩声音很温和:“昨天去哪儿了,那么晚都没回来?”
岳朗耸耸肩膀:“小王爷去狩猎,叫了我好几次,你又一直没回来,天黑下来我才去的。昨天石嫂擀好的寿面都没下,我放了个寿桃在你房里,你看见没……”
铁珩再次打断了他:“我听说蜀中的士人如今都在传小岳将军神箭无双……”
岳朗无端被打断两次,心里莫名烦起来。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铁珩是真的心情不好,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不在意地挥挥手:“什么神箭无双啊,都是唬人的。”
铁珩眉心轻蹙:“你总是出游,功夫耽误下没有?”
岳朗从喉咙口哼出一声,斜着眼说:“耽误没耽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好,我也想见识一下你的回风剑,是不是只是样子好看。”铁珩从兵器架子上抓起一把木剑扔过来,也不等回答就出手了。
岳朗被这句“样子好看”说得更烦,剑尖一转,向铁珩的左肋连刺三下,正是回风剑的第一式,“回风舞雪”。
因为是比试,两个人都点到为止,只是虚招指点。岳朗的剑以快打快,全是进手招数。铁珩架开他的锋刃,轻声道:“真到对敌之时,能叫你把回风剑从头到尾按顺序使一遍吗?”
岳朗更不答言,沉下心来努力应对,手中木剑织出一片绵长剑影。
只听双剑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密,有如急雨。两人棋逢对手,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一百多招。
铁珩忽然轻喝一声“小心了!”剑势突变,一下直指眉心,这一招攻敌之必救,逼的岳朗只能采取守势,铁珩的剑一碰即回,只等岳朗再次抢攻,铁珩剑尖又向咽喉点去。
他再一次被迫采取守势。
岳朗这半年专注练回风三十六式,连老师韦逊都夸奖他很多次。本来他以为这路剑法学成,就算还不是一流高手的风范,但总可以和铁珩打个旗鼓相当。他一直没用这路剑法与人交手,就是想到真正比试的时候一鸣惊人。
谁知今天出手就全是破绽,不由心中沮丧,难道他得意的剑法在他面前就如此不堪一击?
他心中越发焦躁,攻势更急,什么点到为止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铁珩依然镇定如恒,在漫天剑影中,偶尔刺出一剑,总是攻向他不得不护住的要害。
岳朗这套剑法本来以轻灵舒展见长,此时却一再被逼回防,就像一个歌者唱到最高亢悠长之时,忽然被人堵住了嘴,不由心头火起。
两人心中都憋着一股邪气,随着剑势透出来,木剑挥动之间隐隐带了风雷之声。
“砰”的一声响,木剑再次重重撞在一起。铁珩顺着锋刃长驱直入,剑意如水一般指向岳朗胸口,逼他后退认输。
谁知道岳朗豁出去了,居然不避不闪,也是一剑直指铁珩的咽喉,怎么看都是个同归于尽的架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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