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少时起,丹洛便晓得自己是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
寒冬酷暑或贡日生辰之时,总会有一院一院的灯火摇曳,总会有推杯换盏饭食飘香。而她的院子里,只有她和师父,只有终年未变的孤灯寒影和那一方四四方方的幽蓝天际。
不,还有一人!
他会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抱她出去晒太阳,也会因她随口一句喜欢,而忙碌几个日夜去雕刻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他也会在偶尔撞见她习武读书时微微一笑,“阿洛,要好好长大。”
语调清朗,声线沉沉,好听的厉害。
丹洛认得他,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小叔叔,也是朱雀族的第六代雀主。
她那时年少,又刚失去双亲,所以不知藏了多少想与他亲近的心思。但他总是很忙,年岁杳杳,数百年里他们也统共没见几次面,但好在她身量长了些,术法也越来越精进,便会偶尔跟着师父一起去他住的地方走动走动。
她犹然记得,那是一幅十分悦目的场景,他就站在院中,苍色锦袍在月色下显得低沉而儒雅,团团月色似将他簇拥成了芝兰玉树,在惹人沉溺的微光里一寸寸落进她眼中。
她觉得,她的小叔叔真好看。
他就在那时猛然回头,看见是她,眼底溢出笑来,“阿洛。”
她低头见礼,乖巧地唤了一声,“小叔叔。”
后来几年,青棠闲暇时,偶尔也会去指导丹洛一二,她虚心受教,努力修习。她想快一点长大,想快一点提高自己的修为,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替他分忧。
可,天不随人愿。
那年,她常年游离在外的二叔桑白回来了,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一身疲惫,满眼悲怆。
他去找了青棠,两人闭门一个时辰,不知说了什么,后来二叔走了,那两个孩子却留了下来。
青棠变得更忙了,也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来教导她,他将闲余时间都放在了教导那两个孩子身上。
丹洛便再也没有去打扰过他,但那个小姑娘却来找她,拖着她甜甜糯糯的声音,唤她,“阿洛。”
她是二叔的女儿,也算是她的亲妹妹,可她不叫她姐姐,一个劲儿地喊她,“阿洛,阿洛……你怎么不笑啊?”
丹洛想,有什么值得笑的?
你和你那位哥哥抢了我的小叔叔,霸占了他所有的闲余时间,我不怪你们就已经很好了,还指望着我对你笑吗……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青棠是她的小叔叔,也是他们的小叔叔,不是她一人的,而她,怎么能生出那样的想法?
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很久,终于反应过来,许是她自己生来亲缘淡薄,没和多少人打过交道,有记忆以来便是拜了须崖为师,他教她礼仪廉耻术法修行,教她端正心术为天下大道。
而青棠,她的小叔叔,是除了师父外,第二个对她很好的亲人。
丹洛贪恋那种温暖与在乎,更贪恋他微笑着看她,轻声唤她“阿洛”的模样。
当然,同样的温柔与细心,同样以那样的神情唤出来的名字,不止是她,还有阿颂与君砚。
声线干净清郎,语调低沉儒雅。
阿颂也说,“小叔叔声音真好听。”
丹洛听到此处,手臂一晃,剑也握不稳了,只好挽个剑花收了招,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趴在桌子上看着她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此,眉眼一弯,直奔他过来,“阿洛,阿洛你终于理我了。”
阿颂稚气未脱,眼睛也亮,一身淡绿色的襦裙明媚而张杨,若挡不开的水浪云海一般,翻滚着朝她袭来。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开口道:“你……你嘴角有点心渣。”
“嗯?”小姑娘抬起白嫩的手胡乱擦了下嘴角,苦着脸与她道:“阿洛,阿洛你陪我玩吧,哥哥被小叔叔收了关门弟子,日日勤修苦练,都没时间陪我玩了。”
她正想推辞,却听那声音又似哀似叹地道:“否则,阿颂会很孤单的。”
孤单……
丹洛眸光沉下去,不知记起了什么,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阿颂却没有退开,反而猛地扑上去,抱在她微微僵硬的手臂上,语气欢快而清润,带着夏日微光里的阵阵欢愉。
“阿洛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后来,阿颂整日整日地来烦她,有时是练了好几日的字终于写好了,有时是吃到一种好吃的点心,一路跑跑停停穿过无数楼阁来到她院子里,递给她时,那点心还热着,有时仅仅是无趣了,来看她舞剑。
心思单纯,待她如亲。
丹洛渐渐开始变了,从一开始的冷脸无言,到偶尔唤一句“阿颂”,再到后来开始对她笑,开始期盼着她来,期盼着……她来对她说一些小叔叔的事。
譬如小叔叔今日几时起的,让她写了多少字,又教了君砚哪些术法。再譬如小叔叔今日心情怎样,公务处理的如何,又可曾休息诸如此类。
阿颂说的兴致盎然,丹洛听的满心欢喜,气氛变得出奇的和谐。
只是那日,阿颂拧着眉头来找她,无精打采地道:“阿洛。”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副样子?”
“哎。”阿颂叹了声气,“小叔叔前几日做一个镯子,寒光莹玉似的,好看极了,我以为他是赠给我的,便寻他去要,结果他说不是给我的,是给他心中人的。”
丹洛微微一怔,连思绪似乎也停了下来,过了好久她才出声问道:“什么……心中人?”
“不晓得。”阿颂连连摇头,静默片刻,猛然惊呼一声道:“我明白了,我们怕是要有婶婶了。”
风骤起,卷着青黑的云朵呼啸而来,先前蔚蓝明亮的天空瞬间被遮盖,周围一切都变得低沉而灰暗。
山雨欲来,风满院。
可这赤羽山不会有雨,只有徐徐未尽的风声,在不太空旷的院子里狂舞作乱。
丹洛想去看一看她许久未见的小叔叔,然后就真的去了,但她只是躲在院外的围墙外,探头探脑往里看。
小叔叔正与一女子对面而立,他的面貌神情看不到,只依稀可见那女子样貌,黛眉粉额气若幽兰,一颦一笑入艳三分。她站在他身边,一身明黄罗裙,在黑沉暗淡的场景里若带灿烂微光,显得那样耀眼而不可逼视。
片刻,小叔叔似乎将什么东西戴到了那女子手上,语调澈澈地道:“代涅,你可愿……”
丹洛睁大眼睛看着,再没听见什么话,心上也没什么其他感受,只恍惚间觉得那道夹杂着浓浓情意的声音清然超外,无比动听。
可愿……
可愿什么,她到底没有听清!
——
半月后,族中大喜,雀主青棠娶妻代涅,南宫大庆,灯火连续三日未灭。
丹洛,君砚与阿颂依着礼数去拜见了代涅,那是个明眸善睐温婉可人的女子。阿颂与君砚很喜欢她,丹洛对她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只偶尔望着她的脸出神,默默地想:原来,小叔叔喜欢这样的女子,这样温柔貌美且爱笑的女子。
而她,不貌美,不爱笑,性子阴沉偏执,怕是无论如何也得不了小叔叔的欢心的。
然她那位只匆匆两面的婶婶却看着她说:“阿洛亭亭玉立,姿色天然,有着一副天生的好样貌。”
丹洛闻言,微微一笑,“您也是。”顿了顿,又接言道:“岁月杳杳,日升月落间可移星枯海,这世间,又哪有什么长久之事?”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说,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那样的话,只是觉得说完之后,是从未有过的心情舒畅。
她想,许是代涅夸了她的缘故。
后来,她开始注重衣着装扮,开始穿一些明艳艳的衣服,开始学着微笑,学着温言细语宽厚待人。
渐渐地,族里众人都开始喜欢她,忙里闲里总会寻她说几句话,就连平日不会给她好脸色的君砚,也对她慢慢温和了起来。
师父见此大悦,夸她长大了。
可丹洛知道,她不是长大了,她只是……在和自己心里无端生出的恶意较量。
她不知道那些恶意是怎么出现的,她怕极了,一遍又一遍地想,一遍又一遍地去找答案。
后来,她似乎慢慢找到了,找到了那些恶意,以及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意。
是那次小叔叔生辰,她花费数月绣出的一条腰带,却没有比上他的妻随手从院中折来的一朵花。
她不解。
是那无数个黄昏日落,她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常日温雅端正的小叔叔,手脚并用做着那些惹人发笑的事,而他面前的女子掩唇而笑,眉眼生姿。
她有怨。
是有次族人反叛,一路杀至中殿,白刃飞过,眼瞧着便要伤到她的小叔叔……她执剑去挡,伤及腰腹,血流了半身,而他的小叔叔抱着她伤了脚踝的妻,满脸心疼。望见她时,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而后唤了她师父带她去疗伤。
她生恨。
……
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似刻在她心上一样,泛着清晰的疼痛。
“心不正则意不纯,恶念生则心魔起……”师父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眉里眼里满是期望,“阿洛,为师望你常怀善念,丹青不渝。”
常怀善念,丹青不渝!
丹洛实在是记不清,她是怎样违背这八个字的,只记得不久便是小叔叔的生辰,她提前捧着得来的新茶准备去送给他,却在院子里听到小叔叔和他的妻之间的对话。
“我生辰之日可有礼物送我?”
“没有。”
“又没有礼物!”
“族内老少近千余人,送你礼物者众,怕是没有我一席之地。”
“旁人送我百件千件,不及你送我一件。”小叔叔将他的妻拥进怀里,“谁叫你……是我的妻,是我要共度一生的良人。”
谁叫她……是她的妻!
丹洛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小叔叔不喜欢她送的礼物,是因为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共度一生的良人。
可是,她又怎么会成为他的妻,成为可以和他共度一生的良人呢?
她去问师父,“如何得一人心?”
师父说:“朝朝暮暮,心如磐石,可得两情相悦!”
她去问阿颂,“可有两情相悦?”
阿颂说:“两情者在身侧,相悦者在眼前,执手可看天地。”
她又去问小叔叔,“如何与一人执手看天地?”
小叔叔想了想,放下自己手中的书,笑道:“陪其侧,圆其愿,情意互生,朝夕可窥天地。”
她明了,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待得青棠生辰那日,族内众人齐聚,却早早便有丫鬟来报,说丹洛郡主身体有恙,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代涅心道那丫头一向乖巧,诸多场合从不轻易缺席,这次不能来,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便打算去瞧她一眼。
丹洛住的院子有些远,弯弯绕绕地走了很久,在经过一间微微破旧的房间时,代涅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熟悉的少女声音。
“阿洛?”她试着唤了一句,久无人应,她便以为听错了,正欲离开,却听里面又传出一声娇媚轻缓的声音。
“过~来!”好像是丹洛的声音,透着几分少女独有的娇羞与喜悦。
代涅愣了愣,而后提了裙摆慢慢靠了过去。
屋子里渐渐传来一些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女子情至深处的几声呓语。
她赫然面上一红,觉得怕是自己听错误闯了哪处院子,搅了人家夫妻间的好事,正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却又听那女子呼出一口气,语调娇柔地唤了一声,“小叔叔……”
代涅浑身一震,不由又朝前几步,伸手将那闪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屋门晃动,半遮半掩,惊见一室春光乍泄。
少女香肩半露,含羞带怯。
“小叔叔,你可喜欢阿洛?”
“喜欢。”男子眉目垂下,动情回应,“喜欢阿洛。”
晴天霹雳,犹如地裂山崩般向她倾覆而来,压的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代涅心头大恸,几欲站立不稳。
屋内,她成婚堪堪两载的夫君,背着她,正与他血脉唯亲的侄女耳鬓厮磨,唇齿交合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在半遮半掩的屋子里,做着那样世所不容的颠鸾倒凤之事。
那样,情难自持!
那样……不知廉耻!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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