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秀和嵇康的故事就像是伯牙和子期的翻版。
只是,在伯牙和子期的故事里,先离开的是能听懂伯牙琴声的子期。而在向秀和嵇康的故事里,先离开的却是天才琴师嵇康。
在伯牙和子期的故事里,子期死,伯牙遂不复鼓琴,留下了伯牙绝弦的典故。
高山流水遇知音,没有了子期,伯牙的琴声还有什么意义呢?世间再没有他的知音了。
向秀恰好也字子期,他当年是嵇康的铁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嵇康身边。嵇康好打铁,他就在一旁鼓风;嵇康要浇花,那他就帮忙提着水桶。嵇康弹琴,他是最认真的听众。
可是子期还在,伯牙去哪儿了呢?
景元三年的秋天,嵇康在洛阳东市被杀,在此之前,他留下了世间最后的广陵散。
他说,广陵散于今绝矣。
对于世人来说,广陵散没有失传,它将会世代流传下去。可是对于向秀来说,没有嵇康的广陵散还能叫广陵散吗?
世间,再无广陵散。世间,也再无嵇康。那个叫嵇康的人曾经用琴声带给他希望,也给他多年苦苦思索的问题的答案,可如今他再也听不到当年的琴声了。
嵇康曾是他的信仰。嵇康对他来说就像一道光。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得见。所以他拼命追随,想要抓住那道光,仿佛只要抓住它,就能找到希望。
可如今,现实就像一桶冰冷的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他的头上,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那束曾经在漫漫黑夜里给他指引方向的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夜。
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让他彷徨无助,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好朋友阮籍在走到路的尽头时候的悲伤,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对于阮籍来说,难过,就要大声的哭出来,让世人都知道。但是对向秀来说,哭似乎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哭完了,还是得站起来面对现实。所以他把悲伤藏进心里。
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活成那个当初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活得那么卑微、那么懦弱。
嵇康死后,他接受了朝廷的征召,进入了司马昭的朝廷。这也意味着,他最终走上了与嵇康截然相反的一条道路。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和嵇康一块死,要么站在朝廷这一边。
他是看着嵇康如何惨死的,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2
向秀入朝的时候,司马昭问他:“你不是素来想做像巢父、许由那样的隐士吗?怎么跑到我这来了?”
向秀答:“巢父、许由不过是狂人罢了,没什么好羡慕的。”
巢父、许由曾是他最羡慕的人,可现在为了活命,向秀也只能把他们说得不值一提了。
向秀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样卑微的活着,这样违背自己良心的回答,这样虚假的伪装,都不是他想活成的样子。
但是为了活下去,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在这样的乱世中,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名士被大规模地屠杀,正始十年他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次了。最好的朋友嵇康又死在自己的眼前。
向秀已经没有对抗朝廷的勇气了。
嵇康在生命和道义之间选择了道义,做了一个殉道者。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嵇康的勇气。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像嵇康的朋友阮籍,为了活下去不惜装疯卖傻,还天天喝得烂醉。
像被嵇康“绝交”的山涛,为了在司马家的朝廷做官,活得十分卑微,甚至有点低三下四。
向秀的情况比山涛也好不到哪儿去。当他亲口对司马昭说出那句违心的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作为名士的尊严—那是嵇康身上最闪耀的东西,向秀也曾苦苦追寻,但是为了活着,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3
嵇康死后,向秀又活了十年。
十年间,他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最好的活法?
他曾经也有过一个模糊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在经历了嵇康和吕安的死亡后变的越发的清晰。
他的好朋友,不管是嵇康、阮籍还是山涛都有各自的活法。而他的活法,虽然有跟他们类似的地方,但是到底还是不同的。
有一次向秀经过嵇康在山阳的旧居,此时天色已晚,凄清的笛声传入向秀的耳中。他不禁悲从中来,提笔写下了千古名篇《思旧赋》。
他回忆起了当年他和嵇康、吕安一起灌园的时光,还有那天嵇康和吕安一起被送上刑台的场景,一幕幕回忆就像是电影,栩栩如生的在他的脑海中放映。
他想起了当年他和嵇康关于养生的辩论。嵇康持的是少私寡欲、不食五谷的道家思想。嵇康本身的养生观念也类似修仙,不食人间烟火,不沾染尘世欲望。
而向秀则结合了儒家的观点,认为不应该彻底摒弃俗世欲望,而应该合理的约束它。他认为“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当节之以礼耳。”
向秀强调“自然之理”,指出人的基本欲望是天生的,符合自然的,只要做到“节之以礼”就可以了。
后来朱熹也提出要“存天理,灭人欲”,可王阳明却说“天理即是人欲”,与向秀嵇康的辩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比起“天理与人欲”之辩,向秀与嵇康之间的辩论则是“名教与自然”之辩。这是困扰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大命题。
“名教”中的“名”指名分,而“教”指的是教化。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
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司马光这一段描写指出了名教政治的核心:通过礼、分、名来确立纲纪伦理,君臣上下的阶级制度。
魏晋时的名教政治除了有强大的阶级统治之外,还对人们的行为有严格的约束,这就是所谓的“礼法”。礼法不仅确立了上下尊卑的关系,同时也约束着人们日常的行为规范。
然而这样的名教政治虽然维护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却遭到了追求自由和超脱的名士阶层的集体反抗。
以竹林七贤为代表,向秀的至交好友嵇康提出“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彻底地站在了名教政治的对立面,追求一个绝对自然、绝对自由的境界。
这样的嵇康,是为世所不容的。所以嵇康纵身一跃,跳入了那个无尽的死亡深渊。也许脱离了司马家的恐怖政治,他会更幸福。
向秀的另外一个好友阮籍则没有嵇康那么决绝。
阮籍一边向往着自然,一边又不得不屈从名教,使得他在名教与自然中苦苦挣扎。于是他佯狂避世,既是对礼法的嘲讽,也是对现实的无奈。于是就有了他在末路的嚎啕大哭,有了半夜睡不着写出来的咏怀诗,有了他那连醉六十天的纪录。于是在嵇康死去的第二年,他也默默的走了。可是直到死,他都没能从名教与自然的冲突中挣脱出来。
向秀看着嵇康和阮籍一个个离他而去,心里是藏不住的悲伤。
他还有一个朋友山涛。山涛在名教和自然的选择中果断选择了名教,站在了他朋友们的对立面。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只有那样,他才能保护他的家人和伙伴。但是选择名教的代价就是放弃他作为名士的尊严,卑躬屈膝,左右逢源。甚至在外人看来,他活得就像一条狗。
4
向秀看见了朋友们的结局。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完美的结局。他在他们的结局里看到了太多的悲伤和无奈。而这些悲伤与无奈也属于向秀自己,和他的那个时代。
对于向秀来说,急剧的悲伤是大彻大悟的源泉。向秀就在悲伤之下开悟了:他找到了那个在他看来完美的答案,那个关于名教与自然的答案。他的答案是,名教与自然的统一。
就像他之前说过的,“口思五味,目思五色” 都是“自然之理”,是应该被肯定的正当需求,但同时要“节之以礼”。这就是说在追求天性的同时也要有所约束。
追求天性是自然,而节之以礼则是名教。在名教与自然的统一中,向秀看见了他认为最好的活法:既遵循这个社会的规则,但同时又能够追求天性的自由。
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名教与自然的统一,同时也是儒家和道家的统一,这都是向秀所独创的。结合了儒家的观点,向秀重新解释了庄子所说的“逍遥”。逍遥就是绝对的自由。但是向秀发现,这个绝对自由,其实并不绝对。
与之相比,向秀创造出了一个“相对自由”的概念。大鸟有大鸟的自由,而小鸟则有小鸟的自由。这取决与他们先天的能力。
对于大鹏鸟来说,翱翔在天地之间是它的自由,但是对于小金丝雀来说,在鸟笼里伸展一下翅膀,转个身,也是自由。向秀说,只要“各任其性”“各当其分”就是逍遥。对他来说,逍遥就是本性的满足,只要满足了各自的天性,那就是逍遥。在这个角度来说,大鹏鸟和金丝雀都能够达到逍遥的境界。
如果把嵇康比作那只大鸟,向秀比作那只小鸟,也是恰当的。嵇康追求绝对的自由,不要任何的束缚,只要纵情任性,任心而行。他做到了,所以他就是那只在天地间翱翔的大鹏鸟。
而向秀和大多数人一样,做不了那只大鸟,只能做一只被困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力地伸展自己的翅膀。可是对向秀而言,这就是逍遥,这就已经足够。
5
向秀可以说是无意间开辟了文人“身在庙堂,心在山林”的一代先河。他在名教与自然之间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点。
从此,向往自由的名士也可以在朝堂里做官,而在朝堂里做官的人也可以适时地隐退。在隐居和出仕之间不再有像之前那样泾渭分明的界限。
其实,不只是名教与自然的冲突,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冲突在向秀这都得到了很好的和解。在向秀这里,困扰了一代人的问题似乎就此落下了序幕。
之后的人读到向秀的《庄子注》时无不感到“超然心悟”。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来自于向秀对困扰一代人的矛盾作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他之后的人们不再会被那个问题困扰,所以他们在做官与隐居之间更有转圜的余地,在进与退之间更加如鱼得水,这些都得感谢向秀。
关于向秀在朝中的状态,《晋书》只留下了九个字:“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
就像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一样,在功成名就之后,不见了踪影。或许留下了些蛛丝马迹,告诉人们,他还在,只是不会理会江湖中事了。
有道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或许在向秀看来,真正的隐居是在朝堂上。不过,他虽然人在朝堂,但也就是挂个名,留下一点痕迹。
他像一个大侠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可以看见他留下的足迹,可是却找不到他的踪影。他就这样在江湖中隐居了。
他知道,多年后,人们会记住一个叫向秀的人,他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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