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帝指着云层下不远处的男人,对城安说:“可怜的野翟,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城安顺着所指看去。温和天气里,一男子靠着树枝浅眠,白净脸上一片舒坦神情。不衫不履,飘逸若仙。
“使他及他手下上百教徒向善,我便赐你一身彩衣。”天帝说。
城安低头看见自己灰黑的全身,这是不祥的象征,她已被世人唾弃多年。
“向善的意思是……摧毁他建立起来的邪教吗?”城安问。
天帝只含笑看了她一眼,不语。
秋凉时节,女床山上花草枯黄,唯有常青树还能添些生机,即使这生机显得如此脆弱。山长睡足,伸了懒腰,心里正琢磨着教里或许又会因自己的缺席而乱做一团,抬头,一亭亭的及笄女子便映入眼帘。她负手而立,青纱似瀑,黑眸如玉。
以山长的能力,方才没有感觉到有任何人靠近,许是梦中之人。他浅笑,走上前去,低眸锁住城安玲珑身躯,不羁道:“姑娘,你生得好像,我今生伴侣。”
不料城安往后一退,右手紧握树枝,狠狠地往山长头上一扣。树枝断了,咔哒一声落在地上,分外清脆,惊起三两飞鸟。
没有任何防备的山长只觉着顶上一疼,倒也不动,错愕地看着她。城安眨眼,一脸茫然。
于是对视许久。
“我是城安,奉天帝旨意灭你邪教,使你等向善。”城安自报家门。
“哦,那你为何打我?”山长这才明白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人。奉天帝旨意?他微微一笑。
“教主一命呜呼的话……教里也会大乱,因此消亡吧?”城安咂咂嘴,恍然大悟地感慨,“只是,我没想到你的脑袋这么硬……”
山长嘴角一抽,擒了她便往教宫赶。
“你干嘛抓我?”
山长冷冷一哼,生气道:“你预谋置我于死地,难道不该受些惩罚吗?”
“……你无恶不作,你活该,我只是替天行道……”城安被山长架在肩上,难受得乱踢乱打,以示挣扎。
“谁与你说邪教便是无恶不作呢。”山长眼眸一暗,晾下这一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也不顾肩上人儿的聒噪。
2
兰姨把精致的点心往桌上一放,抬头看向仰躺在床的女子说:“城安姑娘,你过来吃点儿吧?”
兰姨是这几天频繁出现在城安身边的奴仆,她是一个亲切的妇人,亲切到像是与自己相识多年。城安很记得,那天山长把自己领回来的时候,兰姨看见自己,竟哭得双眼浮肿。
但城安发誓,自己是第一次见她。
邪教的人都怪怪的,教主是,教徒也是。
果然很邪。城安得出结论。
“怎么不见你们教主?我快被闷死了。”城安说。如果这就是他口中的惩罚的话,那未免也太……优柔寡断了吧?要不把自己弄进牢房也好啊,好吃好睡供着,实在是让自己狠不下心。要死要活一句话的事儿,这样把人晾着像话吗。
“教主说,他需要静心几日,此时正在闭关。”兰姨上前,低眸,满怀柔情地看着城安,伸手为她理了衣裳。
城安抓住她的手,抬眸看她。是要望到她心里去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明明知道我的来意。”
你明明知道我是来使你们的组织涣散的。向善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除恶。
兰姨轻轻笑开,艳丽如牡丹:“为什么?因为我们无恶不作?因为教主穷凶恶极?”
“你们教主山长曾蛊惑名门闺秀,使其命丧黄泉,算恶否?
曾带领教徒血洗朝殿,挑战天子权威,算恶否?
曾与外邦人员结仇,使国患外敌之忧,百姓不得安宁,算恶否?”一连串逼问,使城安极度富有自豪感。她扬起得意的笑,心里想着幸好是查过记载做好准备才来的。
兰姨眼眸睁大,显然是被震慑到的神情,柔情与艳丽均不再。最终,她竟然悲伤地对上了城安的眼。
“城安,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兰姨说。她一点一点挣开城安的手,渐渐远离。
3
城安想,要不杀几个人吧,大乱之后教主必定要现身。闭个什么鬼关呢。
突然门外一阵声响,消失近十日的山长终于出现,带着满脸春意。
他神采奕奕,笑声爽朗,俨然一副好吃好睡后的餍足模样:“城安啊城安,我终于想到如何罚你了。”
城安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她错愕地看着眼前俊逸的身影。
这得是多么可怕的人啊,闭关十天竟是为想着如何折磨我?城安突然觉得这几天吃进肚里的美食都是毒品。
“为我濯发吧。”山长说,“那日,你用树枝脏了我的头顶。”
……
“你确定?”
晶亮的眼眸告诉她,这不是在开玩笑。
暖烟萦绕,皂香盈余。
城安伸手探了探小木桶里水的温度,然后将平躺着的山长的发丝放入,她小心翼翼地把其浸湿,抹上皂角,细腻如对待疼爱之物。
怎么会是疼爱之物呢。城安自嘲自己的胡思乱想,右手慢慢撤回。她在摸索身上早已藏好的利刃。
“城安,我很久没有这样安心了。”山长闭着眼,满足地扬起微笑。
城安惊得收手,利刃哐当一声落地。静了一会,她镇定地捡起,然后扔得飞远。
现在不是时机。她暗暗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低头却见山长挑眉,意味深长。
4
山长决定留城安在身边。他的理由很奇特,说“你真正认识邪教的时候,再杀我也不迟。你有很多机会的。”
城安瞬间就想起那日濯发之事。点点头,表示愿意给出时间。
一男一女手染鲜血求山长同意他们入教的时候,城安正在旁边。
她冷眼看着平常百姓进入邪教。
不,想要进入邪教的人怎么会是平常百姓。
山长静默良久,然后点头应允。
女子本是青楼歌姬,男子是王公贵族,两人一见如故,坠入爱河。男子已做好准备迎娶她,不料那日撞见她差点被几个大汉玷污,怒从中来,他提刀砍下大汉人头。知是凡世间定是不容他们的了,于是双双来到邪教,祈求一席之地。
“你们邪教就是专收犯了恶的人。”城安扁扁嘴,冷笑道。
“对有些人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善恶之分,只有爱恨之别。你知道我为什么成为邪教教主吗?”山长缓缓开口,语气轻淡,似乎能被风带走,“我曾经因所爱之人,而仇满天下。”
5
朝廷之兵大举进攻邪教教宫的时候,城安并不惊讶。她立于一侧,眼前是硝烟弥漫,刀光剑影,死伤无数。山长在混战中,眼神坚定,掌风凌厉,一招毁掉对方数十人,有排山倒海之势。
果然是……教主啊。可是这堂堂教主,也会不知道教内有异心。城安悲哀地想着。
突然剑光一闪,城安从思绪里抬头,见一凛冽之物朝自己刺来——
白痴,人类的利器是伤不了我的。
城安刚想笑出来,就见眼前黑影一覆,随即她被拥入一怀抱里。
他为她挡住了那一剑!
“你!”城安抬头,看见嘴角带血的山长,她顿时慌了分寸,无措地抓着整个往下倒的他。
“你起来啊,你怎么趴我身上了,你干嘛要为我挡剑,我死不了的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城安眼泪落下犹如山崩。
“城安,我很感激,你能回来……”山长晶亮的眼眸里,盛着最后的深情。
城安瘫坐于地,莫名地心疼。怀里卧着山长渐趋冰凉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她比预料的还要伤心。
那日新入教的男子找到她。说知道她也想铲除邪教,问她是否愿意协助。
城安犹豫了很久,然后想起天帝允诺的彩衣。她问:
“如何协助?”
男子说:“你只要站在危险的地方就好了。”
你只需要站在危险的地方就好了。
原来男子早已打定主意山长会不顾一切来救她。
原来,原来。
可是为什么。
山长,为什么。
那日之后,史书上记载,邪教已覆,天下归宁。
6
兰姨清理山长的墓碑前的杂草的时候,面无表情。没有任何一丝哀恸。
“这是令他满意的结果。”
城安双目无神。
兰姨轻轻地碎碎念:“教主一生只爱过一个人。
那个人是郡主。他们像鸳鸯一样相爱,却不被认可。
外邦邦主以和平之名,要求与郡主结为连理的时候,当朝天子答应了。
可是教主疯了,他提刀大闹朝殿,只求天子收回成命,却无效。
郡主看在眼里,悲伤至极,也无可奈何。
迎娶之日,教主在郡主的花轿后追,一路斩杀千百小卒,最后终于赶上,掀帘一看,郡主早已服毒自杀。
教主受到极大打击,提刀自刎,后来被救了下来。
他一生的遗憾,就是让郡主如此孤独地死去。
为了郡主,他血洗朝廷,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你怎么可以说那是恶呢?你怎么可以呢,城安郡主。”
城安早已泪流满脸。
她记起山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成为邪教教主吗?
我曾因所爱之人,仇满天下。
7
换上彩衣的那瞬间,城安并没有任何感觉,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天帝的出现。天帝好像说了很多话,但城安只隐约听到“转世”“前世”这几个词。
后来她呆立于在女床山上,看着山长曾经卧过的树枝,出神。被人类羁宾王逮住,她被带回去关在笼子里养了三年。
羁宾王总是不厌其烦地逗她唱歌。城安只觉得好笑,她一只野翟,哪里会唱歌呢。
她心里那么多悲伤,怎么会唱歌呢。
她一声不吭。
那天羁宾王取来一只铜镜,悬于自己面前。城安清楚地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五彩羽毛熠熠生辉,美丽犹如山花烂漫。
她才知道,她早已不是黑色野翟了,而是五彩鸾鸟了啊。
她的彩衣,是山长的命换来的啊。
悲从中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城安再也无法呼吸。
《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异苑》: 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后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一奋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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