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队屋里,弥漫着劣等卷烟的烟雾,那是社员们在开会,男人们坐在一边抽着自己卷的“喇叭筒”,且多是晒烟,所以很是呛人;妇女们则坐在另一边,一面用手挥赶着烟雾,一边纳着鞋底袜底之类的针线活,一边还不住嘴地啰嗦着那些“讨厌”的男人们……
这天开会的内容是登记工分,因为记工员去公社开了几天会,临时由几个人代替记了工分,今天是归总一下,所以大多数人没什么事,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应个声就行。我刚到这个队没几天,人也不熟悉,所以就坐在角落里看着听着。
“晓伯伯,过来一下!”从登记工分的桌子旁传来一个声音,把正在打瞌睡的一个老人惊醒了过来,“么得事?”“快过来,看这是个什么字?”老人很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声:“几个字都认不得,搞么的搞!”不过他还是起身朝亮着灯的那张小桌子走过去,拿起别人递过来的一张纸就着那昏黄的灯光看起来。嘿!只见他他左瞅瞅右瞅瞅,却也硬是没认出那是几个什么字。
“晓伯伯,那天是你儿(湘北方言,“您”的意思)记的工分吧?”
“是的。”
“那哪门都认不得了呢?”
“……哦,我想起来来打,那天是拿的别个的笔写的。”他老人家自我解嘲地说,引得屋子里一阵哄笑。
这就是晓伯伯,一位六十来岁的社员,“家庭成分”是贫农,队干部告诉我说。
不过,他那贫农身份在队里却没人把他当好大一回事,我的住户(我们插队到户人家的主人,我们都叫“住户”)田妈就说他家以前就是地主。
我当然还不大信,他家那么穷,怎么会是地主呢?我们那个队有三十多户人家,百来口人,各家的房屋大多是傍山而建,面朝着山冲,而且除猪栏等杂屋外,多是土砌瓦盖,只有晓伯伯一家是“千根柱头落脚”的茅草房,而且其方向也是面朝山丘背朝冲。我们在学校里学过《社会发展史》,而且以前到农村短期劳动时也搞过“访贫问苦”,所以到队不多久,我就到晓伯伯家里去过一次,那是个怎样的“家”呀?两间小小的茅草房,黑咕隆咚的,常年不见阳光,家里没个女人,里头乱七八糟的,也没收拾,不知发出一股什么样的气味,进门就是灶,基本没什么家具摆设之类,的确够“贫”的了。家里就两口人,晓伯伯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可那儿子说,他可是有“恩娘”的,就在隔壁生产队里,而且他还不时地去去。至于这关系怎么说,我也不好问,至今也不知是非婚生子,还是结婚后又离婚的。不过有一回,不知什么事情,那两爷儿拌起嘴来,晓伯伯追着要打他儿子,儿子跑了,晓伯伯赶不上,嘴里骂着:“老子日你娘的个龟儿子……”那儿子停下脚步,慢声慢气地回嘴:“你做么事要日我娘呢?”引得看热闹的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有一回闲扯时,晓伯伯忽然说:“我假使不是把那幢屋卖掉勒……,我也不得成个贫农。”原来,晓伯伯家原先也是比较富有的,可他从小娇生惯养的,养成了爱赌博的坏习气,只要手里有了几个钱,就要去赌,家里也把他没法,父母亲去世后,更没人管他了,结果田地输光了,到得解放前几年,一大幢房子也输了,土改时,依照“土改前三年”的家庭状况,他正好符合贫农的标准,就给划成了贫农,而田妈说的附近队里那个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积积攒攒好不容易买了几十亩田的人家,却按标准戴上了“地主”的帽子。这事开始我还不信,与住户田妈还争过几回,听晓伯伯说了,我终于对以前学过的东东有了怀疑。很多年以后读余华的《活着》,才觉着晓伯伯其实就是我见到的福贵的现实样板。
招工后,我回过几次生产队,前两次还见到过晓伯伯,后来再去,只见那茅屋还在,但铁匠把着门,听人说,晓伯伯“走”了,他那儿子也出外打工了。
去年冬天我又去了一次队(而今叫村民小组了)里,问起晓伯伯的儿子,大成说,他当道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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