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府 菊武光 上】
主持演武的书吏怪叫了一声，随即转身从土俵上跳了下去，宣告最后一场演武的开始。
菊武光左手反握着木刀，右手藏在身后，躬起身子，全神戒备，仿佛一只夜豹。
对手身材很高，脖颈也长，昂首挺立，双手合握木刀，高举过头，背后的鸟羽片片张开。
是个隼人，菊武光告诉自己。隼人是九州的土著，喜欢用海鸟翅尖的长羽做装饰。传说，隼人会飞。
菊武光紧紧逼视那隼人，双手纹丝不动，额角有汗淌了下来。
隼人轻轻移动脚步，海风吹拂，微微摇曳。日光从隼人的背后倾洒过来，刺目且晃眼。
汗水流到了眼睛里，视线模糊了一下，菊武光用力眨了眨眼睛。
睁开眼，隼人消失无踪。
菊武光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旭日当空，亮亮堂堂，有如光的海洋。
日头的中央，凝立着一团黑影。黑影挥舞着饰羽的翅膀，迎风盘旋，然后长嗥一声，仿佛落雷一样直坠了下来。
菊武光用力一跺脚，向前纵跃，藏在身后的右手木刀上翻，正好接住了隼人全力一击。左手木刀向后撩去，砸在隼人的脖颈处。
隼人一头砸在土俵上，黄土飞扬，又落下来，浅浅地盖住他的全身。隼人颈项歪斜，身体抽动了一下，爬不起来了。
菊武光单膝跪地，维持着双手持刀的架势，低着头不发一言。演武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被迫使出双拔刀术的绝技。
书吏吹了一声口哨，举起菊武光的手臂，宣布他为今年演武的冠军。观战的同僚和袍泽一起高喊起来，把赌注押在他身上的自然兴高采烈；赌输了的固然懊恼，也还是愿赌服输，诚心祝贺他取胜。隼人那边，也有看护过来将他抬走了。
这时菊武光才发觉脊背锥心一样的痛，那隼人下手可是真心凶狠。
书吏嚷开人群，捧着书册挤到他面前，大声问道：“决定你的职业了吗，新兵？”
菊武光丢下木刀，咬着牙说：“某自愿申请加入游侠队伍。”
“当然了，每年演武的冠军都是冲着游侠去的。”书吏嘟囔了一声，提笔就要往书册上记录。
有人拉住了书吏的手，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书吏啪地合上书册，对菊武光说：“你被指定加入书吏了，速度去报到吧。”
“什么？”菊武光以为自己听错了，“是游侠，我申请加入的是游侠。”五花马，千金裘，太宰府唯有健儿游侠才有这样的风光荣耀。
“这是权帅的安排，他命你演武结束以后前去见他。”说罢，书吏和围观的人哄闹着逐渐散去，只留下菊武光一人站在土俵中不知所措。
太宰府的惯例，大帅的位置由京都的亲王遥领。亲王都惫懒，挂个名而已，舍不得离开天子脚下的花花世界，来这西陲边地受苦，所以太宰府就只有由权帅来主事了。这一任的权帅少贰景资是太宰府的老人了，菊武光不明白权帅为什么会注意到身为新兵的自己，心中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权帅驻在的鹰楼在太宰府西端，楼极高，盘旋的阶梯逼仄而晦暗。走到顶端，豁然开朗，大开的窗户一面能望见乐浪海的浪涛，一面正好能俯瞰太宰府的全貌。
权帅少贰景资坐在书桌后面，双手十指交扣，皱着眉头盯住独自上来报到的菊武光，候了好一会，才示意菊武光寻个马扎坐下。
“你叫菊武光是吧……加入太宰府多久了……”少贰景资声音阴冷。
“报告权帅，将近有三个月了。”菊武光站起身，挺着胸膛回答。
“菊氏是北九州的名门，双拔刀术却不是此间的武艺。”权帅少贰 不是个秉性宽容的人，据说鹰楼下面累累白骨，都是从楼上活活丢下去摔死的。
“属下年幼时便在京畿一带游历，才返回九州不久。”
权帅吃吃冷笑起来：“太宰府向来是落难者和流放人的聚合处，你这样的名门公子可是十分罕见。”
菊武光沉默了一会，决定还是说实话：“三个月前，长兄继承了家督的位置，他命属下加入太宰府……”
少贰权帅恍然大悟：“你的兄长害怕了，把你送进太宰府，你对他就没有威胁了。”
菊武光不作答，只略低头。
少贰景资声音和缓了一些：“这里有的是天涯落魄人，你还算不得可怜。”说着，将两份文书前推，“难得来了一个京都人，这里有乌鸦送来的书信，你且看看。”
“乌鸦？”
见菊武光糊涂，少贰景资解释说：“便是京都所谓的快脚，这边唤做乌鸦。反正他们送来的从来就没有好消息。”
菊武光接过书信看了一下，两份书信分别来自吉野的朝廷和京都的六波罗，内容都差不多，劝太宰府效忠而已。
飞鸟楠楠正成率队离开赤坂城以后，遁入金刚山千早城。幕府派出大军围困，数次进剿，都被飞鸟楠以游击战术击破。几万幕府强军，叫千把人的楠党钉死在了金刚山中，鏖战九十余天一无所获，进退不得，粮草士气均难以为继。
各地野心之士见幕府虚弱疲敝，纷纷揭竿而起，一时举国烽烟，处处鼎沸。后醍醐趁此良机，亦二次脱出幕府的掌控，于吉野再立朝廷，年号“建武”，宣称幕府为朝敌，召集天下志士光复山河。而幕府则在京都扶植持明院统的量仁亲王为光严皇座，年号“正庆”，以吉野的南朝为伪朝，号令天下共讨之。
四海汹汹，国家已无宁日。
菊武光将这般乱局说与少贰景资听，少贰景资笑了起来：“从来是只有太宰府从京都要来援助，京都向太宰府求援这可是头一遭。”
菊武光等了一会，看少贰景资没有别的话问，于是鼓足勇气说道：“属下……属下请求调配到游侠队伍，书吏是游方僧做的工作。”
“游方僧么……”少贰景资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碧蓝的乐浪海冷笑。
他忽然回过头来，说：“随我去一趟海墙罢。”菊武光不明所以，只得听令。
海墙便在太宰府西面的海边，逶迤千里，自北九州的关门海峡直至肥前国的长崎，如龙似蛇，仿佛有生命的活物，隔绝东西，遮蔽天地。
还在太宰府的时候，远望海墙就是一道横亘视线中央模糊的灰影。策马奔上一刻，灰影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左右延展，消失于尽头。而海墙的高度，也在不断地拔高，及至来到面前，便是需仰头才能见顶。
每次来到这海墙脚下，菊武光都会觉着不自在。这灰色的墙冷冷地睥睨一切，菊武光只觉得自己好似蝼蚁一样，卑微且渺小。
权帅少贰景资与菊武光将马匹留在海墙下，顺着阶梯向上攀爬。
石阶很有些年头了，风化得厉害，有几处踩上去碎石翻滚，只剩一个斜面了。菊武光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努力跟上少贰景资。
爬完最后一阶石阶，腥湿的海风迎面撞来，菊武光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滑落，少贰景资及时伸手拉了一把，又把他拽了上来。
菊武光狼狈地整理衣冠，拍打身上的碎石草屑，少贰景资已经快步走到了海墙的另一面，扶着墙上的箭垛远眺。
正是日落时分，晚霞飘舞在海天远端，赤红一片，仿佛燃烧的大海。浪涛徐徐汇聚，缓缓前涌，渐渐加速，将及面前已是惊涛骇浪，咆哮如雷，犹如排成阵列的巨人，不管不顾地冲撞过来，一头撞碎在海墙上，粉碎，细碎，玉碎。然后，又是下一波的浪涛，无休无止，亘古不懈。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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