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蔷薇弟弟出生后，张建军长出了一口气。
张建军不认为自己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但是四年前女儿的降生的时候，还是感到了压力。
他是农村出来的，知道在农村，生男生女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真的不一样。从挣工分就可以看出来，同样下地忙活一天，女人的工分只有男人的一半，和个半大孩子差不多。这倒不是因为性别歧视。虽然新社会了，倡导的是男女平等，女人能顶半边天，但是对种地这样的重体力劳动来说，女人真的没法和男人抗衡——这，或许就是农村重男轻女的根本原因吧。不仅没有男孩让人看不起，男孩子少都不行。他们家到他这辈儿，两代单传，没少被邻里欺负。对此，张建军他爸一直憋了口气，可是没办法，这事他说了不算啊！
当年张建军他妈嫁过来之后，第二年就怀孕了，生了个女孩儿。当时一家人还没理会，觉得头胎丫头是好事，将来大了，可以帮着带弟弟，是当爹妈的福分。没过三年，第二胎出世了，还是个女孩，一家人脸上的笑多少有些僵硬。张建军他奶奶开始四下烧香拜佛，求神佛保佑她儿媳妇下一胎是个男孩儿。隔了一年，张建军他三姐出生了。当接生婆告诉在外屋转磨磨的一家老小又是个丫头的时候，一家人的心情都跌到了尘土里，老太太跪倒在灶王爷牌位前哭了起来:“灶王爷啊，我们一家人本本分分，没做过孽，按时八节给你老烧香上供，你可不能让我们老张家绝后啊……”
张建军他爷火了:“嚎什么嚎！不管生男生女，都是添人进口，都是好事，你这么狼狼哇哇的，不是儿媳妇添堵吗？”把老伴儿吼起来之后，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精神点，抬起头来，别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你这样，让你媳妇咋想？日子过的就是一个心气，只要心气还在就啥也不怕！退一万步讲，真没生儿子的命，你也得认！这世上没儿子的多了，人家还都不活了？我想啊，咱们家没伤天害理，老天爷都看着呢，不会让咱们断了香火——你们年轻，且能生呢，不怕……”
村里那些和他们家不对付的人，已经明里暗里地幸灾乐祸了。和他们关系好的，都安慰他们:“没事，生闺女就这样，得凑够一个桌子四条腿，有的人家，还要生够七仙女呢。闺女生够数了，儿子自然就来了！”
尽管一家人都努力想把风言风语关在屋门外头，也没人给她脸色看，张建军他妈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背人偷偷哭了好几回，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让人伺候了。生完孩子后第五天，她早早下了炕，像正常人一样烧火做饭。张建军奶奶听到动静，慌忙从被窝爬起来，一边系扣子一边来到外屋地里，拉住了她:“招娣她妈，你干啥呀？赶紧回炕上躺着去！”张建军他妈没敢看婆婆，低着头说:“妈，你别管我，我躺不住！”“躺不住也不行，月子做不好，落下病就业障了！”张建军他妈的眼泪下来了:“得病得病吧，也生不出儿子来，要这身子有啥用……”
她们娘俩在外屋地这一闹，全家人都被吵醒了，两个大丫头看她妈一哭，抱着她妈的大腿哭了起来。最后还是老爷子吼了句结束了这场闹剧:“保栓，愣着干啥？还不把你媳妇拽回去！想要儿子，得先把身子养好，身子糟践了，啥也别想了！”
出了月子之后，张建军他妈也加入了烧香拜佛的队伍。不止去庙上，大石头、大树、大仙、大神，只要别人说灵验的，都去拜，都去求。婆媳俩在神佛面前许了愿，吃素，村里来了逃荒要饭，他们家施舍得最多……不管是庙里的和尚老道，还是算卦看香的大仙儿，都说他们老张家是积善之家，肯定会有后，只是好事多磨，男丁什么时候降世不一定……婆媳俩小心地问:“真的一定先要凑够桌子的四条腿吗？”对方闭目不言，高深莫测地掐指算了半天，最后缓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啊！”
这样的次数多了，一家人认命了:四条腿就四条腿吧，哪怕七仙女呢，也比没有男孩儿强啊！可是，奇怪的是，张建军他妈的肚子本来两三年一个的频率，在等待“第四条腿”的时候却无限延迟了。从旧社会盼到了新社会，三个丫头由小娃娃变成了大姑娘，盼得张建军的爷爷闭了眼，到死也没看到这“第四条腿”是啥样。张建军他爸由于整日的操劳，加上没有儿子的打击，勾肩驼背，满头灰发，四十岁的人，远远看去和半大老头儿差不多。
就在一家人由希望到失望，村里人以为他们家的绝户已经板上钉钉的时候，张建军他妈的肚子却神奇地鼓了起来。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家里人是又喜又忧:眼瞅着四十多岁的人了，不会生完这“第四条腿”就绝经，在胜利面前戛然而止吧？
临盆这天，谁也没有当回事，包括张建军他妈自个儿:反正又不是第一胎了，现在生孩子，比母鸡下蛋费劲不了多少；东西呢也没怎么准备，反正是丫头，介子啊小衣服啥的，用她三个姐姐用过的就行。所以，当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产婆和他们说“恭喜东家，是个男孩儿！”一家人根本不信:开什么玩笑，四条腿还没凑齐呢，怎么可能是男孩儿？张建军他爸心里甚至有些不高兴，以为产婆在逗自己。
看着眼前无动于衷的面孔，产婆有点不高兴，也不管手上沾满了血，一把揪过张建军他爸的耳朵:“年纪轻轻的，耳朵背是咋的？男孩儿！带把儿的！”张建军他奶奶终于反应了过来，扯住产婆的下襟儿:“他嫂子，你说我儿媳妇生的是个带把儿的？”“哎哟，我的大婶子，我还能说撒谎咋地，是个男孩儿！你家有后啦！”老太太转过身推了一把儿子:“保栓，傻啦？你有儿子啦！快买鞭炮去！”说完，哆哆嗦嗦地来到牌位前，点起三路香，老泪纵横地说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吗？保栓媳妇生儿子了，我们老张家后继有人啦！”
在一家人乱做一团的时候，唯有七岁的引娣有点茫然，跟在招娣的屁股问个不停:“大姐大姐，大娘说妈生了个带把儿的是啥意思，生了个妖怪吗？”“瞎说！咱妈咋能生妖怪？生了个男孩儿，咱们有弟弟啦！”“那为啥说带把儿呢？是树上结的吗？”把一屋子的人逗得都大笑起来。
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男丁，一家人宝贝得不行，取名字也马虎不得，特意问了村里最有文化的教书先生。说是先生，其实还是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青年，对于竟然有人找他给孩子取名字有些受宠若惊，在蝉声嘶叫的树荫下沉吟了半晌，最后说道:“现在按阳历算应该是八月份，又是一个男孩，就叫建军吧。”
本来家里还指望就此开了头，男孩儿会接二连三地到来，谁知张建军四岁那年赶上了灾荒年头，他妈绝经了，就再没来。也是那一年，他奶奶没了。老太太倒也没什么病，就是腿浮肿得厉害，身体也日渐虚弱，最终躺在炕上，一动不能动了。张建军他妈从锅底捞出半碗稠点的粥，端到她面前:“妈，喝口粥吧。”老太太勉强睁开眼睛瞅了一眼就闭上了，摇了摇头，想把粥碗推开，但胳膊抬到一半就掉了下去。张建军他妈想起自己嫁过来之后，老太太待自己像亲闺女一样，从来没让自己受过一点屈，一向刚健的她现在竟然成了这副样子，心里难受得不行，强忍着哭腔说:“妈，喝一口吧，肚子有食儿咱病才能好啊。”
老太太一点动静没有，过了好半天才再次睁开眼睛，说道:“孩子他妈，你咋这么糊涂！我一个老婆子，多一天少一天打什么紧，活着也是糟蹋粮食！看这困难日子，不知道要到啥时候，你的心里要有点数，以后吃的喝的，都要紧着家里两个男的，只要他们俩还在，这个家就没散。”说完这些，老太太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从此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熬到晚上，咽气了。
灾荒年头过去后，断粮的时候少了，但是谁家的日子都紧紧巴巴的。张建军瘦瘦弱弱的，家里舍不得让他干农活，便口挪肚攒地供他上学，其实也学不到啥东西，就图让他多养几年身体。他的大姐二姐都都已经出嫁了，但是婆家都不远，家里的活计忙不过来的，就找两个姑爷来帮忙。
七四年张建军初中毕业，已经是十七岁了，个子比他爸高出半头，但是细不连纤、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个种地的。这天中午，他捧着一本鲁迅文选在院子的枣树底下发呆。其实他也看不太懂，只是被文字间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气息所吸引罢了。几天劳作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的，也让他没法进入文字的世界。但就这样，已经是在队长照顾他了，没有让他和男队员一起干那些挖水渠、淘肥窖之类的重体力活，而是和女队员一起割用来积绿肥用的青草——因为这个，不少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队员都叫他大少爷，让他敏感的自尊心备受打击……
这时，外面传来了吉普车的声音，他以为是上边来人去队长家的，就没往心里去，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尽管他竭尽全力，背晒脱皮了，手磨出泡了，可是还是比那些女队员落下一大截……要这样在众人的嗤笑里过一辈子，想想就愁得慌……这时，院外一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到:“前几年前这儿是不是有棵老榆树？”张建军抬起头，看到队长和一群人簇拥着两个陌生人在他家院门口说话:“是，是，去年的大风给刮倒了。不知道同志……领导你找谁家？”“叫什么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姓张，见到人我能认识……应该是这个院……”队长有点犹豫:“这个村里大部分都姓张……建军，你爸呢？”张建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跑到后院，把正在侍弄园子的他爸喊了出来。那个人看了张建军他爸，激动迎上来:“老哥，终于找到你了！太不容易了……”张建军他爸有点懵，惊慌失措地把自己满是泥土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哦，哦，同……同志，你好！你找谁？”对方用力地摇着他的手，大声说:“老哥，不记得我了？张万年，六六年冬天……”
张建军他爸这才想起，七年前冬天的一个夜晚，天阴的很沉，要下雪的样子，一家人早就睡下了，半夜的时候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衣裳单薄瑟瑟发抖的人:“同，同志，给口吃的吧。”他以为是要饭的，便让进屋里，借着油灯一看，穿的是城里人的衣服，脸上有伤，他想起村里人传的城里的事，问道:“你是巨水跑出来的？”对方眼里充满了恐惧，急迫地小声说:“同志，给口吃的就行，我马上就走，不连累你们。”如果不是张万年自己找上门来，他怎么能把眼前的干部和当年那个凄惶的落难者联系到一块？
“哎呀！你要不说，我都不敢认……这么说，真的官复原职啦？太好了，我就说嘛……快进屋！”
在屋里坐定后，张万年仍然无法平静:“老哥，你可知道，当年我在多少个村子敲过门？有不给开门的，有开了门就给我撵走的，还有要去举报我的……真的走投无路了哇我……就老哥你，不仅开门，让我进屋，给我吃的，还给我一个老棉袄，七斤八两的粮票……对不对？七斤八两！我记得清楚的……要不是老哥你，那天晚上我就是不寻短见也饿死冻死了，哪还有今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老哥！”
说着，他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屋里的人也都被感动了。队长也说:“我大哥这人心善，好人！”大伙这么一说，倒把张建军他爸闹了个大红脸，怪不好意思的，一扭头，看到张建军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别在这儿愣着了，赶紧找你大姐二姐去，说家里来戚了，让她们回来帮你妈做饭——对了，记得借五斤白面来！”
他这么一说，张万年站了起来:“老哥你别忙乎了，我这就走，下午回单位还有个会，这回是路过，认认门——小姚，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那是我给老哥的一点心意——老哥，这是你儿子？成大小伙子啦！哟，还读鲁迅呐，不错！”——张建军这才发现自己还捏着鲁迅文集，脸一下子红了，慌忙把书放在炕上——“老哥，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把我的工作单位和联系方式给你留下，就写在这本鲁迅上吧。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吱声……”
就这样，张万年像个梦一样来了又去，把巨大的兴奋留给了下来，一连几天村里人都议论城里的大干部来报恩的事。当天晚上，两个闺女和姑爷都回来了，一家人盯着炕上那一大堆东西和书上的两行字议论了半天，最后招娣来了句:“听说这红星可是个大单位，工人就有好几千，爸，你去求求他，给咱们建军找个工作呗！”一听这话，张建军的心猛地跳起来，别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这是个好主意，要是办成了，咱们老张家也有个吃公家饭的了。”只有张建军他爸有点犹豫:“人家客套一下，咱们就真找上门去，好吗？”念娣忍不住了:“有啥不好的！他一个大厂长，招个工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说了，张嘴三分利，办成更好，办不成也没损失。”张建军他爸被说动了。引娣说:“爸，要能办的话，也帮我试下呗。”老爷子白了她一眼:“贪心不足蛇吞象，都要嫁人了瞎起什么哄！”还没等引娣张嘴，念娣来了句:“老三你就别想，咱爸这人老封建，啥好事还不是都先顾儿子，啥好事想过咱们闺女！”说得一家人都笑起来。
几天后，老爷子背了些青菜和土特产，带着张建军去了趟巨水。又过阵子，红星重机厂就来村里招工了，来的就是一个月前和张万年一起来的那个小姚，招工的年龄、学历等各方面条件简直就是给张建军量身定做的。就这样，张建军经过简单的测试，来到了蔷薇河街，成了红星重机厂的一名保管工人。
进了城，摆脱了土地，但许多土生土长的观念却如影随形——蔷薇出生后，张建军他爸和他唠了半天。老爷子说:“不是我老脑瓜筋，我也知道，现在国家提倡生男生女一个样，可是你知道，如果没有儿子，会被人戳脊梁的。咱们老张家两代单传，要是香火在你这儿断了，在村里抬不起头啊！所以你别管什么计划不计划生育，一定要给我生个孙子啊！”
虽然公公婆婆没给脸子看，李冬梅也知道他们不满意——农村人嘛，要生的是男孩儿，你看他们的嘴巴不咧到腮帮子上去！不过，得知自己生的是个女孩儿，她自个儿也不满意:做个女人太命苦了，她的许多罪，是男人不用受的。不说别的，每月一次的例假，男人怎么明白其中的滋味！特别是她，痛经痛得厉害，每月要来事那几天心都揪揪着；有时来了要拖拖拉拉地不走，要多闹心有多闹心……还有生孩子——男人痛快完就完事了，女人却要小心翼翼地在肚子里揣十个月！越来越沉地坠着让你站不好坐不好躺不好吃不好睡不好，身材走形，脸上长斑，牙缝疏松，尿急尿频……这孩子，托生成什么不好，偏偏是个女孩儿！
让夫妻感到压力的，还有国家的政策。自从蔷薇出生之后，厂里的计划生育管理员就三天两头找他们谈话:现在国家倡导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党团员要带头，你们两口子都是要求进步的人，可不能糊涂啊。政策一日紧似一日，让张建军有点发愁，要是还没等儿子出生就被拉去做结扎了，或者老天爷非要先凑够“四条腿”、“七仙女”什么的，那一家人的脊梁骨只能任人家戳去了。
所以，四年后蔷薇弟弟出生的时候，可以说皆大欢喜。当然，对于张建军来说，“欢喜”有点夸张，可是完成了重大人生任务后的轻松还是有的。但是，儿子的出生并不意味着不再宠爱蔷薇了。对于渐渐长大的闺女，他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没当她犯错的时候，他虽然竭力想摆出做父亲的威严来，但是看到那娇蛮的小样子，心里的笑意还是会从嘴角泄露了出来。对儿子的取名，也随意了，由蔷薇最后一个字的谐音，取了“国威”。
最开始，蔷薇还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粉红色小肉球稀罕得不行，到处和人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开口闭口都是弟弟怎么样怎么样。几个月后，新鲜劲儿过了，特别是经常被她妈留在家里看弟弟没办法出去玩，慢慢厌烦了。后来，国威能跑了，不耽误她出去玩了，但是她去哪儿大人都让她“”带着弟弟”，国威也爱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她，让她没法尽情地疯玩，她简直烦死这个甩不掉的小讨厌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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