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耳把拖拉机从高速公路上开回了家,朝着屋内喊了几嗓子“荷三,三儿爷,爷爷”,除了麻雀叽喳叽喳外,荷耳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闷闷地从水缸里舀水,清凉舒爽地一顿洗脸抹脖子后,整个人稍微有点神气。
荷三从外面背着一袋子瓶瓶罐罐进门,荷耳走到他跟前,卸下荷三身上那一大袋废品,熟练地囹到后院小杂房里,顺带看了眼“借宿”在她家的新手妈妈多黑。
荷三把手用舒肤佳香皂内外抹一遍,就着清水涮了一遍,从兜里掏出一盒五块钱的大众烟,蹲在洗手池边上等孙女荷耳。
荷耳买了桃酥跟香蕉,她知道荷三又要唠叨她乱花钱了。反正她一只耳听不见,荷三说什么她都是应付着配合一下。
农村人起的都早,天还没亮荷三就出门捡破烂,荷耳就留在家里做饭,边做饭边琢磨昨天荷三跟她说的那些话。
爷孙俩在饭桌上交谈
“耳儿,明年爷爷就能领七十岁养老金了,你也二十五岁了,啥时候有时间谈个对象给爷爷看看呀?”荷三怕孙女直接拒绝他,没敢直说结婚。
“我的爷爷呀,不用您老操心我这事,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身体照顾好了,别老出门捡瓶啥的,多累呀。”荷三低头吐了一块肉骨头,多黑一口就叼走了,在一旁默默地啃起来。荷耳想,荷三肯定不知道这个社会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今结不结婚谈不谈对象都无所谓了。
“耳儿,我有点想你奶了,我出门捡瓶老是看见你奶在后面陪着,她也不上前,老跟我保持距离,我就气她,说她咋不过来跟我说话,我都知道错了。”荷耳知道荷三是真的想奶奶瑾勤了。
荷耳跟爷爷荷三住在东村,奶奶瑾勤跟荷耳父亲还有荷耳二爸住在南村。荷三跟瑾勤离婚后,一直没怎么联系。
这婚还是荷耳让离的。奶奶瑾勤年轻时经常被荷三打骂,老了总在说这件事。荷耳就劝他俩离了。离婚时,荷三68岁,瑾勤65岁。
荷耳想事想得锅水都烧干了。瑾勤来看她,其实也是放不下荷三。
荷耳跟奶奶聊天,直接又让瑾勤和荷三重新复婚。瑾勤不愿意。
她说:“耳儿,看开就好了,没有谁离不了谁。而且你爷这人,肯定也不愿意再跟我结一次。”
荷耳心里难受,她就要哭出来,眼睛都红了“奶奶,我爷说他想你。”
瑾勤拉荷耳的嫩胖手,钻自己手里暖着,让荷耳别哭。
“咱们家这几个人就算不在一起,也是一家子,筋连着筋呢,不分开。”瑾勤说得对,荷耳知道,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
下午荷三回来,吃了臊子面。坐在沙发上看体育频道。荷耳坐在他身边,爷孙俩一起看,刚好是梅西带领的阿根廷与内马尔的巴西队强强交锋。荷三喝了几口水,又跟荷耳玩起了扑克牌。
晚上荷耳爸爸过来拿了些瑾勤蒸的豆腐包子南瓜包子,三代同堂,荷耳爸爸看他的电视剧,荷三躺在被窝,给沙发上正在洗脚的荷耳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荷三饶有兴致地回想着自己曾经的人生。
他跟荷耳说了一个自己替公社卖瓜果的事。
“我骑个自行车,二八那种,带着两笼梨瓜和苹果,跑到县上去卖。那个时候县城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骑个车子也得骑一天一夜才能到,到了后就在那个宁家庙天桥上卖,半晌就卖完了,旁边有个卖面皮的,我俩说说话,熟了之后人给了我一碗面皮没要钱,那晚卖完找了个旅馆几毛钱,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骑着车子回去了。”
荷耳听得津津有味,她甚至还在想象,年轻的荷三骑自行车卖东西的样子。她想,爷爷一定很酷很帅,也超级辛苦,她的荷三是个狠人,特别拼命的挣公分。
后来荷三还讲了荷耳爸爸吃西瓜不吐籽的事。太早了,这些事荷三都快忘光了,幸好有荷耳都替他记着。
多黑和她的两个孩子多哈多哼晚上直接宿在火炕房地上,也是荷三睡觉的房间。
荷耳回自己房间睡觉,怎么也睡不着,她拿起记事本,用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我二十五岁卖西瓜的故事。这一看都是标题,是的,荷耳想替荷三记录下这个事,一夜到明都没有琢磨出来咋写。
荷耳又开着她那辆电动三轮上集市买货,车上还坐着荷三和瑾勤。
离婚后,荷三第一次跟瑾勤靠得严丝合缝。小小的电动车两个人并排坐确实有些挤,荷三心里觉得挺美,他跟瑾勤搭话聊。
荷耳在驾驶,顺带偷听他俩。
“瑾勤,老二出去哪打工了?”荷三先从儿子下话。
“外省,具体哪我也搞不明白,一辈子就靠这个村子活了,连县城都只去过一回,外面是啥样我也不懂。”瑾勤还是这个性子。
“你蒸的包子好吃,下回再蒸我给你帮忙去。”
“荷三,你为啥不早给我帮,我在家的时候,你帮过几次,我跟耳儿说你年轻时把我爸给我做的擀面杖折了,你那时那脾气呀,暴躁倔强得很。”
“我错了,瑾勤。我知道自己脾气差,老大这点也随了我,这些年苦了你太多地方,原谅我行不?”
奶奶瑾勤原没原谅爷爷荷三,荷耳最后也不晓得。
只是荷耳似乎有感觉到,瑾勤需要何三说这些话,她憋了一辈子,不想再委屈下去了。
集市上都是荷三这个年纪的老人,荷耳带着他俩找了个寄存车的地方,寄好车后,三个人一起进入集会里面。
荷耳遇见了好朋友原皑,她也带着她奶奶逛来了。寒暄几句后,荷耳匆匆说明天下午去原皑家里玩,两人又分开。这个玩是真的玩,两人一见面就像小时候那样,四处瞎逛,走南往北地乱转。
瑾勤买了三份面皮,一张蒸笼布,还给荷耳爸爸买了三双袜子。荷三啥也没买,荷耳替他买了些水果,又给瑾勤和荷三看了身衣服,集会里热热闹闹的,荷耳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氛围。
瑾勤这顿饭是在东村吃的。荷耳给父亲留了一份面皮,自己和荷三一人一份,瑾勤还让荷耳从南村把剩的饸络拿过来,她吃了那剩的饸络。
荷耳觉得自己又像回到小童年,或者十几岁,荷三跟瑾勤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一家子五口人,围坐在一张石方桌周围,聊天看电视。只要瑾勤跟荷三永远说上话,这个家就散不了。
多黑成了家里的一员,三张嘴都得荷耳喂。荷三还是照常出门,有时候拿着自己的鸟笼,织网捕鸟。多黑就跟着他出门。
荷三一不在家,荷耳就去瑾勤那,她爱跟瑾勤说话。瑾勤是山东人,与自己娘家姐妹聊天总是一口山东味。换到跟这里的人聊,又成了这边的方言。
荷耳小时候听他们聊天,觉得瑾勤很神奇,会说不同的方言。如今,她还是爱听瑾勤说话,不再觉得神奇,而是心疼。可以和瑾勤说山东方言的人,越来越少。人们都会在某一天告别。荷耳觉得自己在这个年纪也有了生死之分。
荷耳爸爸拉着一车梨树枝,开进后院,多黑的两个宝宝长大一截,蹦蹦跶跶互相黏糊又打闹别扭。荷耳蹲在一边给多黑喂火腿肠,跟它讲村里丢狗的事,让多黑把多哈多哼看紧。
荷耳害怕有人来偷狗,就把多黑它们放到自己房子,睡眠浅一有动静,她就醒了。所幸小偷根本没来荷耳家里,不知小偷是不是觉得围墙太难爬,怕墙头上的玻璃刺伤他,一次都没有“光顾”荷耳家。
荷耳爸爸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会玩智能手机。荷耳忍不住想,爸爸的世界怎么度过的?荷耳想知道,特好奇不玩智能手机的爸爸怎么打发时间。她还是不清楚,就算爸爸跟她说了,荷耳还是不懂。作为被智能手机“绑架”的一代,荷耳无法想象有一天她没有手机该怎么办。
九月份荷耳的二爸从外地回来,给了荷耳几百元零花钱,把已经二十五岁的荷耳继续宠着惯着。
荷三看见二儿子,叫了他一声,二儿喊了荷三父亲。
瑾勤在厨房包饺子,她跟荷三又重新办了结婚手续,就在上周五,荷耳开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俩老夫妻,在民政局领了最新款的结婚证。荷三跟瑾勤第一次结婚时,结婚证还是一张纸,都不是这种带大红封皮的本本。老两口嘴都笑得开,摄像师也不是第一次见老人领结婚证,不过他不知道荷三跟瑾勤是离婚又复婚的老人,太少见了。
荷耳此刻很幸福,饺子热腾腾的不好下嘴,刚吃了一口,烫的哇哇叫,眼泪都要被烫出来,瑾勤倒了一杯温水,荷耳就着一口水咽下去那口饺子,终于舒服了。
荷三跟瑾勤在火炕房睡着,荷耳和父亲各自在自己房间,二爸带着多黑回到南村屋里,多哈多哼留在东村家里,毕竟多黑出生在南村,多哈多哼出生在东村,出生地就是你永远的家。
一家子人,连的筋骨都是彼此,永远不会分开。多黑和孩子分开也不会分散,荷三和荷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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