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偷得浮生半日闲。
大明万历一朝锦衣卫南镇抚司使段峰正坐在大益轩二楼靠窗的位置品着一杯浅盏清茗。
窗外一泓绿波摇曳漪光，倒映浮云飘逸若絮。
近来颇不平静。
江南巡按贪贿一案波及颇广，天听震怒，下旨彻查，锦衣卫身为皇帝近侍出力尤重。好容易有片刻的闲暇，却又生出些事来。
东缉事厂老督主病故，换了新一任大太监上台。锦衣卫虽与东厂素来有隙，不过都是些皇帝面前的争宠之举，彼此之间倒并未闹到水火不容的局面。但自新任宦官登台，因颇有野心，又与段峰早就旧识，明里暗里有过几回龃龉，甫一上任便有心立威，生出许多不睦。
段峰自受师傅提点任职锦衣卫使以来一向尽忠勤业，却也难敌朝堂之上的党派伐斗与权利纷争，几次无妄卷入其中，虽然最后安然脱身，却已渐生不逮。如今更为些没来由的背后冷枪弄得猝不及防，身心俱疲。好在昨夜去赴朝中首辅叶阁老家宴时正遇新厂主，彼此打个照面，自己话中已将心意隐晦道出，想来对方是个聪明人，上任伊始也不会将事情闹得太僵。
实话说来，朝野局势有如薄冰，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个小小的失疏都有可能酿成板荡大祸。此番叶阁老拼着吾皇怪责而定要宴请皇帝身边近人，讨好之意不言自明。倒是段峰自己，极为钦佩叶阁老为人，身为东林党首，为人处事颇为稳妥，与齐浙楚党也能相安，因此早就表明立场一力支持。昨夜的邀请叶阁老嘴上虽然未说，想必亦有深意，不仅仅为庆贺新人，也是借机让自己与东厂厂主不期一会，用心可算良苦。
段峰此刻只想，还望对方别把自己的忍让当作了无能。
锦衣卫与东厂说到底都是为皇帝效力，彼此并无甚远近亲疏，若定要以强硬见真章，自己的鬼头刀可也并非吃素的摆设，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不男不女的无鸟之贼。
话说回来，偌大四九城里能有大益轩茶楼这一处清静地方实属难得。
段峰推谢女博士的茶艺献技，一个人独坐二楼，自斟自饮倒也得其所乐。这时，就听见“噔……噔……噔……噔……”，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段峰一抬眼，一人已立在楼梯口处。
“闹中取静，难得有这么一处地方，平日若无事，不妨也来这里多坐一坐。”
段峰说道。来人是他的属下，京城锦衣卫百户，卢宾。
今日未有公事，二人俱是便衣轻服。卢宾不便行礼，待见及上司的眼神示意，便趋步上前坐在一侧。身后跟着的伙计在桌上加添一副杯盏随即识趣退下。卢宾这时才低低叫了一声道：“大人，”
“有事？”
段峰眉头不觉一跳。
卢宾回禀道：“保定府王东城前夜在自家卧榻之上被人暗杀，割去了头颅。”
段峰一惊，手中茶水跌溅，“王东城被人杀了？！”
这消息实在太过惊撼！
王东城，世居保定府。人如其名，家族三代经商，传到他这一辈时，所拥财富直抵半城之巨。而且不仅在商，武林中王家也颇有名头。家传三十六手刚拳燕赵之地堪称绝技。加之性情豪奢，喜好结交天下英雄，颇有孟尝之名。段峰跟他相识多年，交情匪浅。
怎地竟会被人杀害？
卢宾道：“据报，王东城被杀之后，王家惊骇之下严令封口，但却还是被府中的人透出风来。当值缇骑探听得知后飞马快报呈送入京，今早刚到。”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折。
段峰伸手接过密折，却并未打开。心中的波澜还未停歇。
王东城竟会被杀？
究竟是何人所为？
卢宾俯首递语道：“据缇骑密报，这其中怕是跟大宁都司刘功刘大人还有些瓜葛。”
“哦？”
段峰闻言一凛。
大宁都司的署衙设在保定府，刘大人的舅甥近来依仗着关系在城内做的好生意，如此一来跟王东城便有些摩擦。据闻，三个月前，刘大人外甥的江月阁和王东城的宝月阁在湖州因收一车珍珠而起了争执大打出手，彼此两败俱伤。刘大人的外甥便怀恨报复，在鸿宾楼假意设宴摆下和头酒，重金邀请江湖高手布下陷阱引王东城入彀。最后一番打斗之下王东城侥幸逃脱，由此结下深仇，各自扬言不日回报，不死不休。
锦衣卫内分南北二司，职责各有不同。
北镇抚司专管朝堂之上，探查臣子动向，审理天子钦点案件。南镇抚司则肩负监察江湖之远，洞悉民心所想。因此段峰对于三个月前发生在王东城身上的那场江湖械斗也有所知晓。听到卢宾提及刘功，他却另有所想，不禁摇首道：“刘功日前因边关女真之乱受人弹劾，职位岌岌可危，已是焦头烂额。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胆放纵手下人为非。东城之死恐怕另有隐情。”
“还有，”
卢宾这时从怀中取出一物，“就在属下出门来找大人之时，可巧不巧，一位王家的家丁连夜赴京拜见大人，说是受王家老夫人之命奉上一封书信。大人请过目。”说罢交呈上司桌前。
段峰接过，展开一览。嘴角一丝苦笑旋即漫延开去。
卢宾小心问道：“大人，不知信中写的什么？”
“是王家老夫人的手书。”
段峰长身而起。“即使没这一封信，在公在私我也是要走一趟的。”
卢宾已知定是王东城之母写来的求告信。
“备马。”
“已在楼下候着了。”
卢宾实为段峰心腹，又怎会不知自己主子的心思。
段峰晨早外出属于一时意起，信步而行并未牵马。卢宾在接到王家所递书信时已留有心思，特特将大人的马牵了来。段峰眼中赞许，抬手按在卢宾肩头，身形一纵，鱼跃一样越窗而出。楼下传来健马嘶吼，随即响起奋蹄之声“哒哒”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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