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到保定府计二百单六里。
段峰一路锦衣鲜马未作停歇。
傍晚时分,已到了郊外青杨林。林中土路属于近道,并非官道,此时也无行人。等穿过这片林子,保定府便已咫尺在望。
西落的太阳拼着最后的努力迸发着昏黄的光芒,投在树上,枝上,叶上,地上,马背上,人身上,光影斑驳。
夕阳无限好,可段峰却无心思欣赏。
王东城是保定富豪,在北地武林中也颇有声名,怎的竟会在自家之中被人暗杀,其中有何因由,究竟是何人行凶。虽然自己早上一口否定了卢宾,但心中仍有余悸。若事实竟真如卢宾所提及的是因王东城与刘功之甥在生意上结仇而被买凶杀害,难保朝中不会有人借着这一场暗杀将影响延伸扩大,甚至在朝野之间引起一场争斗也未可知。
无论官场抑或江湖,伺机而动之人或明或暗,数不胜数,手段多端,段峰所见颇多,心中不免担忧更甚。
手中缰绳连催,快马翻盏撒钹般的一路奔驰。
“哼哼……”
突然,一声莫名冷笑来的蹊跷,在踏踏的马蹄声中传入段峰耳内。
“什么人?”
段峰吁马紧缰,催动六识,搜索林中任何可疑之处。
笑声隐约,听起来非男非女,不阴不阳,在树林间飘忽不定更加难辨方位。
忽地这时,段峰的目光所及,腰间的鬼头刀刹时出鞘。手上吃力,大刀一飞而出,旋转在空中映射着光芒刺入不远处一棵大树之上。刀身钉入树干,一片衣襟被刀钉住,无风自飘。
密林高处一道黑影连连退跃,方才重又隐入树干后的荫影里。
随即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好险,好险,嘿嘿……段大人刀法依旧呐。”这声音听起来苦涩的很,就像是被砍掉了的鸡头犹自哀鸣。
段峰这时也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叶兄,好久不见,风采是否依旧,何不现身一见。”
“相见不如不见。身上的伤口拜大人所赐,至今仍不时作痛呢。我可不想再多上一道,小命不保啊。”
对方的自嘲挟着怒火,段峰又怎会听不出,不过他倒未将之放在心上。
“行规不逾矩,人才能活的自在长久。叶兄若是行得正,何愁江湖中无一席之地。”
段峰平生最忌暗箭,行程被阻令他不由隐心生不快。
一手伸入怀中,眼角余光一瞥不远处树干上的大刀,说话里不觉用上了真气,问道:“不知叶兄这一回是有意阻我找回旧账,还是只是巧遇呢?”
话音甫落,身子一跃而起,两脚交叠连踏,使出一招梯云纵,腾空丈余,伸手已探取自己的兵刃在手。就在这时,忽听得极细的风声传入耳中,几道暗器从荫影里急射而出,而自己此时却是身形凌空,轻功劲力才消,面对这突袭的暗器真是避无可避。
树上藏身那人虽不太信段峰会就此毙命于自己的飞镖之下,可面前之机不可多得,实已将他逼入绝境。
眼见多年前的一刀之仇今日可算得报,心中猛地升起一阵狂喜。不过才一眨眼间,待他再稳定心神努目望去,却见段峰在空中手一扬,金石交击声噼噼啪啪四下响起,自己的飞镖竟全被击落。
骤然美梦落空,那人不禁狠了狠牙关,却将自己的嘴角咬破,显然自己的那点心思算计早被段峰看破。只见他一张原本姣好的面庞上露出狰狞戾气,显得扭曲可怖。
但就在此时此刻,正值他分神之际,段峰已然又将手中大刀掷出,正是他所站立的高高树杈。
只见段峰身形下落,双脚在坐骑臀上借力一点,身形陡然箭似向前,飞速有如流星,竟比刀势还快,待一力攥紧刀柄,反而更加助推刀势撕裂空气。
那人慌了手脚,急忙施展轻功在树林间连连辗转跳跃。
可慌乱之间真气不顺,十成的功力发挥不到三成,哪及段峰一击之威,脚下踩踏树干交替借力,片刻间已迫近那人背后。段峰此时犹有余力,猛地一提劲,脚下彷如踩着实地,身子打个旋竟已挡在那人面前。
手一挥,一道冷悍的白芒已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若非那人收势及时,怕不白白奉上自己好大颗头颅。
“风流翩翩叶十三,好教女子梦尤怜。难道是夜夜笙歌,将你那一身的武艺全扔在娘们的肚皮上了么?”
段峰冷冷蔑道。
他懒得计较来人的暗算偷袭,转身从树上跃下。口中嘬哨,叫来坐骑,撤刀回鞘,翻身上马,遂又昂头道:“若想报仇,听我一句奉劝,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适才的生死局势令叶十三如坠冰窟,手脚麻痹未消,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这时候若有人在他身上砍上一刀,怕是他也不会呼痛的。
“段峰,段大人,果然,嘿嘿……武林中人都说,只要在你手上输了一次,是再也别想赢回来的。果然如此啊。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
过了片刻,叶十三才强压着牙齿的抖颤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强提起一口真气,身形有如纸片般轻飘飘从站着的粗壮树枝上落下。
轻云孤帆!这轻功!!真个有不凡之处!!!
段峰一勒马,道:“贪图女色虽非江湖正义,但只要你情我愿其实也无人可以置喙,只是莫要再像前回一样。想你叶十三的名头在江湖中也算响亮,除去好色也无其他恶行,所以我规劝你一句,大千世界,乐趣不止一途。叶十三,你好自为之吧。”
叶十三一时心绪烦乱。右手下意识地抚在自己胸前那一道从颈下一直斜到肚腹的刀疤……
都道忠言逆耳,或许唯有死生失落之后才能叫人听入耳去。
段峰的脾气秉性传承其师,虽不指望自己的话能教对方听进去多少,但无论是谁犯了何事,总该也要给个悔改的机会。因为他深知单凭手中武艺抑或头顶权利实非解决诸事的良方,但令人尴尬的却是这么一来总会给自己一种打人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错觉。
叶十三似乎还未从刚才的落败中缓过神来,生平依仗的不世轻功在段峰面前一再失利,叫人难以提起劲力,语气上仍有些不自在道:“嘿……听人说起大人会路过此地,特地在此等候,好一睹大人风姿。果然,获益匪浅,叶十三在此受教。”
段峰一疑,道:“你怎知我会打此路过?”
叶十三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可是要前去保定府?”
“不错。”段峰心中隐隐觉得叶十三有此一问并非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果然,叶十三接下来又问道:“大人可是为了王东城而来?”
段峰心头一震,“正是。”
“是为了王东城之死而来?”
叶十三终于将话讲的明白,看来王东城的死其中定有曲折。
段峰凛声道:“叶十三,你我交手数次,也该知道我的脾气。我只问你一句,你若知道王东城之死因为何,是被何人所杀,现在就交代个清楚。不然,”
段峰的右手不住在腰后的刀柄上摩挲,一是习惯,一是示威。刀柄上那颗铁骷髅头早被他磨得光亮。
“大明律明言: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即使武林中人也不外乎是大明子民。若等我查明实情,那你可就辜负我刚才那一番良言了。”
叶十三露出一副苦笑的面孔,“我要说自己不知道,段大人恐怕也是不会信吧。”
“信与不信,不在我而在你。”
段峰见他的表情,心中猜测其所言或许属实,嘴上便打起不咸不淡的官腔。反正自己正是为这一桩无头命案而来,此事迟早会真相大白,没必要在此浪费口舌,耽误时间。
而叶十三出现在此地,难保不是为人授意……
一念至此,段峰手里的马鞭挥了挥,惹得坐骑轻嘶了两声,四蹄刨地扬起些灰来,他随口问道:“叶兄是路过此地,还是如今在这保定府里谋营生呢?”
叶十三回答倒很干脆,“现在正客居于保定府大富钱世道府上。”
“钱世道……?”
“不错,”
叶十三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怪异,“钱老爷不混官面,也不会武,大人或许不识,但说起他的舅舅想必大人熟悉的很。那就是官邸设在这城中的大宁都司指挥使刘功刘大人。”
来保定府的路上,段峰早将可能会牵涉案中的人物在心中暗暗排查了一遍,不用叶十三提醒自也知道钱世道这号嫌疑不小的人物。
他道:“那我的行程你就是从钱世道处听来的了。”
“不止这个呢,”
叶十三到底还是脱不了本性,说话间渐渐恢复了神色,“我初来此地,实是两眼一黑,自入钱老爷幕下,不但受到另眼青睐,还从府中人口中听来不少关于这城里的艳情逸事呢。大人可是想听?”
段峰最瞧不得的就是叶十三这种流浮于俊朗外表上的秽邪,叫人心生鄙夷。这也正是出身本来不错的叶十三在江湖中名声狼藉的来由。
他扬鞭催马,“不急,此时此地并非谈话之所。你既知我此行的因由,若是想讲便寻个时辰到王家去找我吧。”说罢径直奔向城去。
留下叶十三在林子里,回头朝地上瞥了一眼。几枚铜钱跌在土里,正是段峰用以打落飞镖而掷出的。
“哼……”
两人之间不过就唯有那一次交手而已,这姓段的对自己的手段倒是知之甚深,地上的柳叶镖闪着落日的光芒,叶十三的目光也闪了几闪,随之入了保定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