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道直通城东,那座最气派的院落便是王家府第。
段峰打远一眼,心头不禁惨淡。
王东城生性奢豪,大喜大怒形于言表,如今这座院子竟也跟主人脾性一般,主人身死前夜,今朝这颇为壮观的院落便像是失了魂似的笼在一层死气之中。
等离得近了,就见王家大门紧闭,高高的门楼上挑着两个红色宫灯,却并未点亮。门楣匾额上原本烫金的“王府”二字显得灰垩垩的。
门前石狮上歪靠着两个身穿皂衣的衙役,正百无聊赖,一见到段峰下马牵缰走近前来,抖了抖腰间的佩刀,一个吼道:“干嘛的,没事躲远些。”
段峰身为公门中人,也清楚底下一些皂卒的做派。但令他不解的是衙门里的差役怎么会守在这王府门外。他牵马上前,差役一见正要拔刀威吓,这时就听“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一道缝隙,一个下人怯怯地探出头来,弱弱地问了句,“来的这位可是京城的段峰段大人?”
“正是。”
段峰心中暗忖该是早在门后候着自己了。
下人缩回头去,过了片刻,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形矮胖的男人,正是府里的管事。身后一个仆人紧忙接过段峰手中的缰绳牵马往偏门走去。
“王福,”
段峰跟这管家也是熟识。
“大人……”
王管家原本肥硕油亮的面孔此刻看上去就像是跌在尘里的肉包似的一脸灰败,只叫了声大人便再不发一语,朝门外的两位衙役作了作揖,领着段峰走入院内。
身后大门轰然而闭。
一路无话,段峰也不便开口相询。因为从管家那张有些扭曲变形的脸和打着冷颤的一身肥硕上也可看的出他正在强忍着心里偌大的惊惧与不安。而与管家面上的悲苦相呼应的该是充斥在这偌大院落里的凄冷与晦暗。
夕日已完全落下。院中更加昏昏沉沉,冷冷清清,那些白日里颇显生机的花木在灰暗中展现出宛如妖怪般的诡异身姿。匆匆行走之间穿亭绕廊,原本豪富堂皇的厅堂楼阁没了人来人往的喧闹和熙攘竟然让人生出一丝冷怖。
王家家眷都去了哪里?怎么连个下人也看不到?
一阵穿堂风阴森森地吹过,连段峰的背后也开始生出些凉意。
院落西侧的一处偏厦是王老夫人的清居之所。
管家在门上轻扣了下,随即听到里面响起脚步的踢踏声,一个看上去年岁稍大的丫鬟开了门,脸上流露出有些许压抑的愁容,“总管,来了吗?”声音低细且急迫,透出一丝期盼时的局促。
王管家的身子往一旁让了让,这丫鬟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段峰。
“段大人!”
她叫出声来,双手随即紧紧地捂在自己的嘴巴上。
这个丫鬟叫做凤枝,在老夫人身边贴身侍候。她在王家时日不短,也是个最稳重的,可一见到段峰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直到听到里屋传出一声咳嗽,她这才收起慌张,盈盈一礼将段峰引入室内。
室内轻香氤氲,吸入肺腑不觉精神一爽。
段峰识得这香,正是“澄心归龙盘”。半年前王东城来京之时两人曾经有过一晤,那时听他讲起家中老母罹患风疾,头痛不时发作,自己便将皇帝赏赐的贡香送了一些。这香醒窍清神,对于中风之证效果上佳。
今日重闻此香,只是故人不在……
红木圆桌上的铜兽口中吐出袅袅的青烟,一挑灯盏摇曳着的微光仿佛映射众出人心中的不安。里面的床榻边仪态端庄地坐着一位女子,那是王东城的正房——美玉夫人。而在她身侧床上昏昏睡去的正是王东城的生母王老夫人。
“自前夜府中惨遭变故,老夫人听闻噩耗便支持不住昏死过去,好在前些时候药行里刚从关外进回不少奇珍药材,连着两天的千年老参续命,才刚刚稳定下心神睡过去了。”
美玉夫人回顾一眼,缓缓起身一手为老夫人掖了掖被角,来到桌边将另一手中空空的药碗放在桌上,走近了段峰作势便要下拜,“段大人!”。
这一声叫的由衷。
王家几代单传,家业从无到有积累偌大,偏偏到了王东城这一辈却是个不羁放纵的人物,喜武爱酒,平时结交三教九流,对于家族经营从不上心,好在有这美玉夫人,稳重持成,德仪兼备,身为妇人不仅操持家中事务更现身人前将生意打理的欣欣向荣,王家如今豪富若斯,美玉夫人实可记头功。不过,这王东城的身死却像是陡然抽去了她的魂儿似的,段峰明显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难以承受的憔悴,这两天她的心里定不好挨。因此,这一声段大人也让段峰听出了另一番意味。
王东城与钱世道结怨颇深。而恰恰就在此时,王东城莫名身死,这不免叫人将怀疑的目标全都集中在曾与之有过恶斗的钱世道身上。
锦衣卫传回的消息中既然有所提及,那王家上下所有人的心里未必不做此想。
如此一与官面上有所牵扯,这一桩事可就不是王家能通过遍邀江湖故交高手或重金买凶所能一力解决的了。这时候他们想到了段峰。
虽是托借王老夫人的名义,但看老夫人现在的样子便知那一封求救信函该是出自眼前这位美玉夫人的主意。
她这一声段大人虽听来苦楚,但却将所背负的苦难全压在了段峰的肩上,这令段峰心中不免忐忑。忙一把搀起美玉夫人那盈盈之躯,他轻声道:“此间谈话不便,我们还是换处地方吧。”
美玉夫人闻言,回头低语在凤枝耳边细细叮嘱一番照顾事项,前面带路领段峰迈出了屋子,来到院中。院中小花坛里的那丛翠竹已没了令人愉悦的绿色,此刻看来竟像是一支支刺入人心的箭矢。一阵风过,簌簌而动。听入耳内,不觉叫人背脊发凉。
“夫人,”
段峰细细打量着身旁这位素称坚忍的美妇人,即使遭逢如今此等大难仍能保持少有的风度仪态,不过,眉头间不时微微的蹙动还是将她的心思出卖。归根到底不过也只是个女人罢了。
“嫂嫂,”
段峰着实不忍,抬眼却见美玉夫人一双美目正紧紧注视着自己,眼眶中泫然欲泣的泪珠儿听到这一声嫂嫂映出欣喜的光芒,而身子却像垮了似的直往地上倒去。
“夫人!”
段峰忙扶稳了她。这时,王管家也从小院圆门外匆匆奔了进来。他一直守在外边,刚才听到段峰的呼喊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王福,快叫人来服侍你家夫人。”
“不用。”
美玉夫人摆摆手,挣着从段峰怀中站起,说道:“再不济我也是出身武林世家,虽没习得家里的武艺,但还不至于那么的弱。是我将大人瞧的低了,”她低低语道:“以为大人不会插手呢。”
“是因为钱世道?”
美玉夫人目光一凛,“不错。”
钱世道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根刺,痛地美玉夫人与王福脸上不约而同的生出一阵恨意。
“大宁都司指挥使刘功久居高位,在朝中自然结党无数,这一点大人再清楚不过。而且因大宁都司边境与异族接壤,不时便会生出些摩擦继而引发一场战火,刘功因此也笼络了不少江湖人物为他效力。或行暗杀,或作探马,而那钱世道便借着刘功的势力肆无忌惮,指示与他同流合污的江湖败类抢夺豪取,打砸抢烧,俨然城中一霸。”
“想不到夫人一介女流,倒是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啊。”段峰说道。
美玉夫人一声感慨,“东城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纵情酒色,痴迷武艺,而别的事他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每每就只知道从我这儿取钱挥霍。偌大的王家几代经营才能有如今风光,想不到却全落在了我一女子肩上。唉……其实说来,若不是这家中常有他结识的许多武林高人逸士光顾,怕早就被钱世道除去了。可到头来,东城却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难……”。
美玉夫人终还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因恐吵扰到屋内睡去的老夫人,她的哭声全压抑在喉间,抽恸的模样被段峰看在眼中格外心酸。
王管家已招来两个女仆立于不远之处,这时见到自家夫人情绪已近崩溃,忙使婢女上前扶着夫人。
美玉夫人神情萎靡,看情形若再说下去怕是难堪重负。
段峰温言劝道:“这两天夫人受了太大的苦楚,还是先去歇息,东城之事便交给我来吧。”随即示意二婢搀扶夫人回她自己的卧房。看着三女在前,段峰有意落在几女身后,暗示管家慢行,等目送美玉夫人进了卧房,招王管家来至在一角落处,段峰将适才从美玉夫人的话中听出的疑惑道出,“适才听夫人话中的意思已将钱世道认作了元凶罪魁,我想,这王府上下不止只有夫人这么想吧,王管家似乎也有此意。不知是你们只是因为以前的过节而有此种念头,还是确切有什么明证?”
“大人,”
主人身死,身为府中总管的王福心情沉郁难挨,他操着粗抑的嗓音道:“钱世道那条老狗依仗着娘舅的名头在保定府中为非作歹,觊觎王家产业已有多年,近来羽翼渐丰,几次三番与我家老爷做对,王家生意亦被他强抢不少,老爷心想他背后有些来头,本不想多事而选择一让再让,谁知,谁知,那钱世道见势竟嚣张若狂,三个月前因收购珍珠一事在酒楼设宴暗算,老爷仗着一身的武艺并未叫他得逞,且还伤了两个老狗帐下招募来的江湖败类,五日前一晚钱世道又叫人自院外以长弓射入一封战书,留言酒楼一宴,宾主不欢,再约战期,你死我活。老爷一身的本领通天盖地,怎会将这些小伎俩瞧在眼里,可怎知,到最后却还是葬送了性命,被那老狗突施杀手给……”。
段峰心忖原来还有这等佐证,缇骑的探报之中倒是并未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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