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边厢面摊老板正忙。
陈明远的目光窥探似的在他身上斜斜梭巡了个来回，却好落在桌案另一边的段峰眼中。
雁荡派自三百年前由青猿道人开山创立，门风向来朗正卓傲，传至上一辈陈显虹，行为典范，武艺不凡，颇受江湖同道推举，享有君子剑的美誉。而如今的掌门人，陈明远的父亲温文先生陈书群更加人如其名，武者儒风，允文明礼，可谓是当今南派武林的领言巨擘。而也是因此缘故，门下弟子平日大多固守山中苦练修行，琢磨技艺，甚少接触江湖诡谲烟波，偶尔出入武林自有一股卓然众人的孤傲。等等这些，或叫段峰看来不过俱是温室菡苞。虽则雁荡派在江湖中依然享名，但时下世局近夕，人人自危， 蠢蠢欲动之人莫不想就这乱世之中分一杯羹，似这般仍奉江湖玉律信条为圭臬却少谙世情的名门正派，不知该说是墨守，抑或迂腐呢？
近些年来，黑道猖獗，已有不少门派因守旧贪安被人所灭，事过许久之后方才在江湖上传开，存活之时的风光转眼不过都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陈书群武艺有之，头脑有之，眼界有之，只是偏居一隅，目光向上，叫他不能看清江湖风波之下渐兴起的浊流。
但是段峰却从陈明远的身上瞧出一些不同来。
三年，三年，究竟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当年的青年俊士又怎么会成如今这幅模样？
随着面老板的一声粗高的唱喝，面！好喽！两碗细面被稳稳放在二人面前的桌上。
“请享用。”
“有劳老曲。”
段峰的态度熟络轻松，微一颔首，便邀陈明远动箸。
王家出了这一桩祸端，阖府上下两日来都不安稳，陈明远的心情看来也遭了些折磨，这时见桌上放着的一碗清汤油亮的龙凤面，点缀绿油油的芫荽细葱，色与香味，还有段峰那不作伪的热情，都令他紧绷的神经略放松了些，肚子里跟着又不合时宜的传出几声肠鸣，陈明远报赧一笑。
段峰的身份虽是朝廷中人，不过因职责所辖，经年与江湖打交道，秉性不类官场的沉沉暮气，倒是豪爽正气的很，武林人士与之过从甚密，也深知其性情。陈明远也是好久没有过像今夜与同道中人的交集，一笑之后，依稀露出几分当年风采。
端碗浅饮，面汤入口清柔，面食与肉香的混合口感在舌尖漫延开来，勾起腹中的馋虫令陈明远食指大动。“好面，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口福，虽只一碗清汤面，竟有如此绝佳风味。段大人，在这儿先恕我腆颜声明一句，此一碗可未必够，今夜怕是要劳您破费了。”
市井小民的悭吝语气，戏谑般的玩笑，与以前那位恭礼自谦的雁荡派名门高徒陈明远截然不同。
“无妨。”
段峰难得暂时忘却王家大院内的孽冤，道：“江湖风波恶，近来我这身份走在哪里，新友故交无不避之三舍，好在今夜有明远兄与老曲，等先吃了这碗面填腹，我知道老曲的柜里有酒，你我把酒言谈，岂不甚好！”
面摊老板叫做老曲。
这时正在收拾另一桌食客的碗筷，那两个醉鬼犹自酣睡，呼声此起彼伏，和着巷弄深处的虫鸣倒真有些微凉春夜的别致意思。“喂，喂，二位食客，醒醒。”
他的拍弄并未唤醒二人梦历周公，惹得他嘴里道出许多埋怨，“这黑天儿半夜的，除了春花巷，也就我这儿还支应着了，若不是您二位强要吃一碗面，我现在可早就钻进被筒里喽，省的在这闲忙，末了还要饶上一壶老酒，唉，蚀本，蚀本。”
细碎的唠叨引来段峰与陈明远顾视开怀，二人不禁大快，抬筷食用各自面前这一碗精制龙凤细面。
彼此举碗端饮，各享浮生静暇。
这个隐在黑街陋巷里的小面摊反而成了慰藉段陈二人心头沉郁的一处最光亮地。
就在这时候，一团红黄的光亮在漆黑的陋巷里闪烁，映入三人眼中。“段大人，”陈明远喊道。他的位置正朝着巷子。“吱呀”一声响动，青楼的后窗那儿探出一枝燃的红红的龙烛。这龙烛看来像是特制，火光遇风不灭，烧的正旺，不仅将巷口几人身上照出斑驳的光影，更将一道疾驰的黑影暴在光下。
“好贼子！竟偷窥你大爷行事儿，还想走么！”
窗口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急呼。
这声音……
段峰还未做细想，黑影已擦着自己坐着的桌案一掠而过。他身为官门，有心拦下这黑衣人，肩上却传来一股大力，老曲若无其事伸过来的一只皱皴大手压下了他的起势，段峰只有看着黑衣人疾行夭游，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耳边只余下那一声像是出自黑衣人口中的低笑。陈明远见状，也暗将自己的手从腰间的剑柄处撤回重担在桌上，紧紧地攥了两下拳头，朝黑衣人逝去的方向恶恶剜了一眼。
从窗子跳出来的男人听喊声也不是什么善类，只是不知后巷格局，不好施展，等从后巷匆忙追出，却只得吃尘的份儿。段峰一搭眼，此人显然是夜度春宵却被人惊了鸳梦，怒火气急之余，只来及在身上穿了件宽大的隐绿中衣，袢扣也还未系上，袒露着胸怀，露出从面部直到胸前的老长一道伤疤。
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位正是傍晚时分在郊外树林中交过手的叶十三。
叶十三的目光正好也看清了街边小吃摊上的两位主顾，表情不尴不尬。
“又见面了，叶兄。”段峰并未起身，他也不说破叶十三的劣习。
“段，段大人，”
狎妓虽是普天下男子正大光明的喜好，但在对头面前，叶十三不免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心中有意遮掩，眼光往面摊上扫了个来回，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头也未抬地一拱手道了声歉，“叨扰大人与陈兄进餐的雅兴，还望包涵。”
裹衣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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