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H省Z县的某小镇中，有一座不知何年代建造的戏台。这座戏台四檐高挑，势如展翼。虽然戏台已经破旧不堪，但在穹顶和檐下仍然能看出旧日一些斑驳的色彩来。
但在戏台的台阶上，长年累月坐着一位长着雪白胡子的老乞丐，他的眼神像石雕一般呆呆地凝望着远方的天空。
无论春夏秋冬，老乞丐都永远穿着一件羊皮的大袄，冬天不嫌冷，夏天不嫌热。饿的时候就去镇上的人家去讨口吃的，渴的时候就讨一口喝的，偶尔会向吸烟的人要一颗烟吸吸。至于钱，他是从来不要的。小孩子们经常围着他看稀奇，听老乞丐唱戏。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他来都“唉”的一声长叹，摇着头说：“可惜了！可惜了！”至于为什么可惜，似乎没人愿意细讲。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借宿在镇上一位刘姓老人家里，几轮酒下来，老人打开心扉，讲了这位老乞丐的陈年往事。
原来，此人姓王，自他的祖爷爷开始，他们家就一直在唱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他从小就会咿咿呀呀，懂得不少戏文和典故。
这孩子从小就多愁善感：别的小孩们听到梁祝化蝶的戏，觉得人能变成蝴蝶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他听了，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来，为梁祝不能陪伴一生而觉得伤心。别的小孩子听到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有的对秦始皇感到愤慨，有的觉得孟姜女的眼泪很有威力。他却又哭了，觉得孟姜女是为了丈夫殉情的。
有一天，一个算命的瞎子走过他们家门前，说，我分文不取，滴水不饮，送给公子一首诗：
“前生姻缘今生牵，心病皆因心事连。
若得公子体复健，桂英乃是真药丸。”
家里人都觉得这算命的瞎子是瞎说，孩子身体好好的，和穆桂英有啥关系呢？虽然有些隐忧，但很快这事就忘记了。
十多年过去，曾经爱哭的少年已经成年，长得像个大姑娘一样白净，稳重，帅气。
十里八乡的姑娘见了这个美男子就会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害羞地低下了头，红润了脸。可这个美男子总会像风一样飘过，没有留下一句话。
一次，省城的一群艺术家来镇上唱戏。小镇上多少年没有这样高级别的演出了，那天晚上演出的时候，几十里外的乡亲们都来了，大家把戏台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小伙子赔着笑脸，说着好话，拼命挤到了前排。
第一出是武戏《八大锤》，武生在台上连翻十几个筋斗的开台亮相，让底下人叫好声不断；第二出戏是幽默可笑的《凤还巢》，大家乐得前仰后合；第三出戏是《穆桂英挂帅》。锣鼓声响起，穆桂英登场亮相。一刹那间，锣鼓声停下来，世界凝滞了。小伙子的眼睛看着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这扮相真是美！但又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继而锣鼓声又想起来了，穆桂英精彩的表演让下面观众喝彩声不断。
小伙子痴痴地盯着“穆桂英”的身影，只有她是亮的，是放光的，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只有她是存在的，周围的观众、喝彩、嘈杂声仿佛不存在了。
第四出戏《白蛇传》，小伙子痴痴地呆坐在那里，许仙、白蛇、青蛇和法海到底唱的什么，都似乎没听见。
晚上散场后，大家陆续回家了。
第二天曲艺团就离开了小镇。
小伙子回家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家里人把大夫请来，大夫把脉，觉得脉象平稳，心肺和谐，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一家人着急，病急乱投医，找到镇上算命的半仙。半仙掐指一算说：
两情未泯长久远，两世姻缘一瞬连。
可惜命运多乖蹇，一丧黄泉一疯癫。
他的父亲突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另外一个算命先生留下的那段话。穆桂英啊，就是看完戏之后，儿子才变成这样的。
可一位名角怎么可能和一个镇上的小伙子在一起呢？他的父亲只好托人央求“穆桂英”来“探视”一下自己的儿子。
菩萨心肠的“穆桂英”心怀怜悯当天就坐车来到小伙子家。
她来的那一天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或紫或红，或金或银，从来没有如此绚烂过。
听到“穆桂英”温柔呼唤声，小伙子从昏迷中就逐渐清醒了过来。小伙子握住“穆桂英”的手，看着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穆桂英”看着眼前病榻上这位为情所困的小伙子，觉得眉眼之间似曾相识。看着，看着，两个人就眼角眉梢笑意渐渐出来了。
“探视”变成了相亲。
小伙子病好之后，两人的婚姻就这样定了下来。
装修房子，下聘礼，披红挂彩，买新衣服，迎娶新娘，一切如此顺利。
镇上的人觉得稀奇，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都跑来祝贺这前世注定的姻缘。
结婚几个月后，新娘子的肚子渐渐隆起，大家都来祝贺王家父子后继有人。
怀胎十月后，女子临盆，可是碰上了要命的难产。医生和护士手足无措，女子生一男婴后一命归西。
小伙子抱着妻子的尸体整夜整日地痛哭了三天。三天后，尸体下葬，小伙子疯了。
他整日不在家里住，每天都在戏台那里坐着，只是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小伙子的父亲和母亲承担起养育孙子的义务。等到孙子稍微长大后，就带着他的“疯子爸爸”一起搬到了省城生活。
可是这位疯子，只要有机会就会自己回来，坐在戏台的台阶上。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和他的妻子离得更近一些。时间长了，他的家人不再强迫他往在省城，他们把一些钱粮送给原来的亲戚和邻居，拜托帮忙照顾。
一年年过去，曾经的小伙子变成了老头，长出了白花花的胡子。而他的心，却永远定格在和自己的妻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坐在戏台的台阶上遥望着远方，似乎在那里又看到妻子在舞台上挺拔、俏美的身影。
在镇上的寄宿后的第十六年，一个大雪纷飞冬夜后，在人间度过了八十三岁的老乞丐去世了。
第二天早上，镇上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前的雪地上工工整整写了一些字：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镇上有学问的人说，老乞丐写的这句话出自一首叫《江城子》的词，而那首词是苏轼写给亡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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