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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房间位于一楼,狭长的南北走向,大概有十个平方大小。南方雨水多,墙壁湿哒哒地又要长出霉来,李让便往上贴满了神仙姐姐的海报。房间内陈设简单却显凌乱,两边各摆放着一张一米五宽的弹簧床,中间还夹着一张矮而小的四方桌,其他落脚的地则堆满了杂乱的衣物和鞋子,还有不知何时开封的泡面盒子,偶尔瞧见一两只蟑螂在边缘疯狂地试探。
他的每一天便是从这件房间里开始:贪睡到晌午才起,看着神仙姐姐发会呆,紧接着从床上弹起,穿着白色或黑色的背心和沙滩裤,还有学校小而美超市特价买来的蓝色人字拖,踢踢邻床的梁文言,然后打着哈欠,带着还没睁完全的睡眼,顶着一头爆炸又显得时髦的卷发开门出去。
回来时,梁文言也差不多醒来。吃饭这回事就像公式一样,如往常一般,桌上摆好三碗饭,四个菜,两荤两素,还有洒了一路的免费例汤。
大四实习,他和梁文言被系里头安排在偏僻的机械厂。两人头一天凌云壮志,难掩心下喜悦,拧着大包小包,看见跟前破烂的小矮楼,瞬间像霜打的茄子,哀怨不已。也仅在半年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李让百无聊赖地将一次性筷子一双双地掰开,再把筷子的头部划拉两下,将多余的毛刺去掉。最后的毛刺被划拉去时,抬头便瞧见梁文言右手的手指尖半湿,左手捏着一捆卫生纸推门进来,得闲的右手还胡乱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没等梁文言拉开椅子,李让便嫌恶地往他身上丢了一双筷子,梁文言手脚忙慌地接住,抬头向着李让讪笑,嘴里一边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一边拉开椅子狼吞虎咽起来。这饭菜还没咽下去,鼓着腮帮子就问李让:“咱是不是得赶回学校,你看看?”
李让搁下筷子,掏出手机,屏保是一个高瘦的女孩,穿着白蓝的短袖校服,扎着高马尾,眉眼弯弯。他愣了一会,手上才开始输入密码0825,“哗啦”一声进入了主屏,又是一张合照。他在手机屏幕上来回划拉了几下,才点开QQ,企鹅在消息接收中打着转,一圈一圈地告诉李让,您这网速堪比龟速,而首先跳出的是小妹的消息框。
前些日里,小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问他,能不能寄些钱回家?又哭着说,妈生病了不舍得去看病,言语中还有指责,你学费每年一万八,这钱够咱妈买好多药了。话毕,电话那头便传来了急促的忙音。
他和梁文言在初入大学报道时,肩并肩并排走,调侃学校环境真不错。当然不错,私立院校,一万八起步的学费,都是被钱哐当哐当给砸出来的。
他莫名觉得烦躁,嘴里喃喃骂了句脏话,又打开百度胡乱找了几张神仙姐姐的图片,将原有的锁屏和主屏统统换掉,心下才舒坦起一二分来。
梁文言瞧见,“嘿”的一声,凑过来,小眼睛里全是探究的意味。李让也不理会他,径直收了手机,头也没抬,闷声吃起饭来。梁文言问道:“怎么着,咱班长不合你口味了?”说话间,饭粒子喷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掉进了李让的外卖盒里。
李让心里突地窜起一股火,破烂的实习工作,不舍得花钱治病的老妈子,越发讨人嫌的梁文言,表白被拒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的沈丘丘。
如果真有发条这玩意,李让一定上它个百八十个,加速到老,加速死去,结束这无聊、枯燥又没有盼头的生活,而他明明才二十二岁。而如果真有穿越时空这回事,他要回到高考那年,牟足了劲,争个头破血流,挤下千人万人,站上人生巅峰。
而现实是,高考摆烂。所有人都和他说,再苦,熬过去就好了,到了大学自由自在,吃香喝辣,酒吧蹦迪,还有特多腿长肤白的大美女。这个“熬”字特别生动,李让也确实用高考成绩回报了这一“熬”字,想起三十来分的数学成绩,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却感到如此羞愧。
高考结束后,李让就像久困金丝笼的鸟雀,扑腾着自己还没长毛的翅膀,野了一圈后发现,高考放榜,整个班级就李让和梁文言在末流的三本院校上徘徊。
他仔细盘算了下,人生嘛,最保守来算,活个六十岁也够长了。沉沉浮浮,大好春光,又不是只有高考这一件事。他也不想再扎书堆里去,让人郁闷的高三生活枯燥又无聊,酸脱基醇脱氢、动量守恒、质壁分离速速见阎王去吧。
于是他胡乱填了几个志愿,今日他便在这车间里每日重复做着流水线一样的工作,美名其曰下基层锻炼,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实际上成为了地里的小韭菜,被割了一次又一次。
不出意料的话,如果顺利毕业,他大概率也是在这样的厂里,日复一日,一眼望到头,和咸鱼也没什么区别了。噢,咸鱼或许还会翻身,他连动一动的机会都渺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像一条腐臭的烂鱼,被人像明镜似的窥见,从里到外,没有一寸是完好的。他突然想起刚进学校时,那股子新奇和期待让他打了鸡血似的,早起晨读英语,上图书馆翻翻文学大作,上课习惯依赖烂笔头。
大概持续了半个月,离习惯的养成还差七天,封面赫然写着“大学英语四级词汇书”躲在了角落里吃灰。他和宿舍其他人一样,贪睡到晌午,翘课成了常事,晚上喝酒撸串玩游戏。嘈杂的机械键盘声,一句句毫无克制的咒骂声,游戏里传来的拟声在凌晨三点才归于寂静。
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腐烂吧,也不对,应该是高三便开始了,所有人在在为了站上更好的舞台而努力,自己却选择舒服地度日,整日吊儿郎当,插科打诨。老沈也天天在耳边念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他总觉得读书是一件苦差事,这人上人等长大后再说吧。而事实是,人生的轨迹已经初见端倪了。我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推断出我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本就是谬论。
高考是人生的分水岭,李让才开始领悟这句话的意思。高考高考,又是高考。人生只有一次高考,他偏生做了一次陪跑。
李让一把丢了筷子,忿忿说道:“明天回学校,系里组织了专场招聘会。”梁文言的哀嚎声在耳边嗡嗡响,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念头一转,又想到明天的招聘会,不免燃起一丝希望,得好好准备一番。
梁文言的鼾声震天响,狭小的两人间显得更加拥挤。及至凌晨两点,李让看着跟前的电脑上黑暗中的亮了又熄,寥寥数字,删删减减,一筹莫展,拿得出手的成绩为零,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科创或研究项目,最高的官位是大家伙拱手相让的宿舍长。
李让一宿难眠,却难得精神。他对着镜子,捣鼓了半个时辰的发蜡,穿上了淘宝买来的便宜西装和领带,包里塞了不下十份精心打磨的简历。
招聘会上有二三十家的单位,梁文言拿着网上复制的模板,往里胡乱填了几组数据,跟着李让跑上跑下。而结果是,他们没有拿到一家offer,又或者是,没有拿到不同于实习工作的offer。甚至有面试官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理想是什么,李让憋红了脸没能回答出来,面试官摇摇头,也没能从这学校里带走一个满意的学生。
头上打的发蜡散得没边,脖子上的领带松松垮垮,白色的衬衫也解开了一颗扣子,裤腿挽起,和晨起相比,此刻更像是好像在嘲笑他的假装正经和不自量力。
他低下头,发现膝盖上出现了一块淤青。李让突然觉得又疼又好笑,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知磕碰着了,浑然不觉得哪里有病痛,却在不久后,发现了淤青,它还告诉你,你很疼,你该疼了。
高三那年挥霍光阴,李让丝毫不觉得疼,甚至觉得无所谓,却在多年后,他开始察觉到痛感。李让觉得挫败,他说:“如果再给我一次高考机会就好了。”梁文言不像李让穿得考究,“哐当哐当”地灌着水,大笑说:“兄弟,做梦呢吧你。”
“我妈病了。”他顿了一会,想了想又说:“每天这样混日子,挺对不住她的。”
梁文言:“那你重来一次高考,会有啥不一样?”
“那应该都不一样了。”李让掰着手指头,想细数出一二来,却发现如鲠在喉,都是做梦。
当天他们便赶回厂里,而从最近的公交车站到厂里足足两公里的路,梁文言身子敦实,走五步喘三步歇两步。李让心下不悦,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不耐烦地看着在马路石墩子上喘气的梁文言。
记忆里的梁文言便是这样,脱衣有肉,穿衣显胖,坐在李让的前排。此刻,梁文言的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一样大,脸上的横肉在他迈开第一条腿的时候抽动起来。他在向我的方向跑,表情还有些惊恐,李让想。他还吼:“李让,你快闪一边,你他妈快给我闪……”
疼。高中的生物课本上说,疼是一种身体对刺激的反应信号,经过皮肤表面的感受器向人体的大脑和脊髓传输,在内部进行反应,便产生了疼的感觉。
李让觉得疼,被撞击到五脏破裂的疼。听大人说,将死的时候,人这一生所经历的美好或沉疴都会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帧一帧地闪过。李让觉得他这一生太短暂,想到二十二岁便英年殒命,突然更疼了,他拼命在脑海里搜寻,企图抓住以往他觉得快乐的事情。
或许是他和梁文言翘课去网吧通宵,老沈气得连喝了三大杯500ml的水然后躺进了医院。又或许是,体育课上打球太猛导致摔倒了腿,他满足地躺了整整一个月。又或者是,沈丘丘扎着高马尾,站定在他的跟前和他说,李让,就差你的作业了。
原来假意的快乐,这样虚无缥缈,件件都藏着我的懊悔,李让想。
02
醒来的时候,李让仍旧觉得疼,抽口气都得喊爹骂娘。还没睁开眼,感官已经活动起来,熟悉的消毒水味道钻入鼻腔,耳边嗡嗡嗡地是梁文言哭哭啼啼地声音,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嫌臊得慌。李让想着梁文言这家伙烦人又黏人,不如等他消停了再睁眼吧。又忍不住想起,他拖着笨重的身子跑向自己的狼狈样子,任思想做了一番假惺惺的斗争后睁开了眼。
梁文言坐在过于窄小的椅子中,脑袋埋在臂弯里止不住的抽泣。李让不情愿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发现他把糟乱的卷毛给剃了个干净。梁文言抬起头来,面色潮红,眼睛红肿泛着泪光,汗渍顺着额角滴落宽大的校服里,倒像是回到了高三那年记忆里的模样。
板寸头,偏瘦一些,宽大的校服,领口和袖口是蓝色。李让皱眉,看见床尾悬着的腿打着石膏,低头又瞧见身上宽大的校服,他抓起校服凑近鼻子,汗味,还蛮新鲜。
“梁文言,大卡车呢,我不是被撞了吗?”
梁文言本止住了哭声,嘴角快咧到眼角去,正扑向他的身子僵住,又直起身子,摸了摸脑袋,两条眉毛像拧成麻绳,伸出手指问:“这是几?”
李让无比确信,这是二零一八年,他的高三,一条千军万马在奔腾驰骋的独木赛道。李让的身子蓦地发软,噢,原来是一场噩梦,无比真实又清晰地一场噩梦,就像庞然大物般的毒蛇猛兽,步步紧逼,身后是万丈高的悬崖,脚下落石灼烫着他后退的每一步。
原来是场梦,幸好是场梦,而且李让称它为噩梦。
他的嘴角不禁扬起笑意,李让知道,什么都要开始不一样了。梦醒之后,他想着,不能对不住花钱供自己上学的父母吧。于是,他便坚持瘸着一只腿上课,也突然成为了学校拼搏学子的典型代表,在各班口口相传。梁文言也纳闷,李让在篮球场受伤,伤得更像脑子。
沈丘丘站在他的跟前,伸手说:“李让,就差你的作业了。”
趴在走廊栏杆处的男生扔了小半块橡皮擦,麻雀四处惊慌逃窜,阵阵噪杂的人声在课间十分钟里显得格外热闹。李让从草稿纸上抬头看向她,沈丘丘扎着高马尾,背着光,掩住了窗外小半的风景。
“李让,就差你的作业了。”沈丘丘又出声提醒。
他回过神来,头皮有些发麻。这是沈丘丘第一次主动同他开口说话,与梦里的情景竟是一模一样。
老沈也常常念叨时间紧,任务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考一分干倒一千人……他听得耳朵起茧,现下细想起来,也和梦里的话术一字不差。
他在堆成小山一样的书里将卷子掏出递给沈丘丘。梦里,他踢了踢梁文言的椅子,当着沈丘丘的面不掩羞愧地说:“物理卷子借我抄抄。”
李让开始仔细回忆梦的内容,比以往发呆的时间更长,课间大多数时候在草稿纸上零零碎碎地记录下来。或许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想要给予一些指点,比方说高考作文题目,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没琢磨个门道来,这玩意和其他发生的事完全不在一个磁场里同频振动。
但他却无比地确定,绕开梦里设置的所有障碍,他可以改变考上末流三本院校的命运,可以摆脱车间重复着流水线一样的未来,可以看见另一个自己。
比如沈丘丘,她在接过卷子后,向着李让灿烂地一笑,他们之间的这个开始胜过后来沈丘丘笑着刀他:“李让,你觉得我会喜欢你这样的男孩子吗?”
这样的男孩子,嗯,李让也不喜欢。
教室里的桌椅摆了四排,过道仅能容下一个人,书桌上摞着一垛垛的课本,书页老旧泛黄,封皮掉了一半也常有,还翘着小角。讲台在正前方,开封的盒子里零碎地躺着几只用断的粉笔。李让抬头,盯着黑板上用红色的粉笔加粗,赫然写着:高考倒计时148天。
他无法成为休止符,时间在流走,总要面对即将来临的高考,而和未来诸多的不确定相比,它也显得更加温柔,没那么残酷。
148天,4个月零28天,3552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眠是不可能的,早七晚九去掉吃饭小憩一会的时间,一天十一个小时。唉,不大行,语数英物化生有六科,小憩个什么劲,早六晚十吧,瞧着比较靠谱。李让在物理书上排着时间,琢磨着放学了去新华书店买一些教辅。
李让的黑色水笔断断续续,他烦躁地胡乱划了几笔,笔下太过用力,蹭破出好长一道口子。他单单翻开这一页,再用笔芯狠狠戳了几下,光影落下,我们总会看见光,对吧。
李让安慰自己,又看见前排呼呼大睡的梁文言,伸长了脚,用力地用鞋头踢了踢椅子腿。梁文言揉着惺忪的双眼转头问李让怎么了。李让合了书本,向着梁文言问:“你想过考什么学校吗?或者你想起之后的生活吗?又或者是你有什么想成为的人吗?”
一连三问,梁文言摸了摸昨儿个刚理的板寸头,看了一圈周围还在热闹的同学,才开口:“不是,李让,你这是脑袋被球砸了吧?”
李让郁闷,难得他这样正儿八经一回。这是梦境里面试官的问题,李让也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回事。小学阶段,老师让他们谈谈自己的梦想,大家都说,我想做科学家,我想当作家,我想成为宇航员……李让现在将他归结于无知无畏。而在十八岁的年纪,大家的脑袋瓜里是我要上大学,我要谈恋爱,我要解放,我要自由,这又或许是有了忌惮,但又不够彻底和伟大。
李让想到出神,难道是为了成为爹妈的依靠?又想起他在车间里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手上重复着枯燥无聊的流水线工作,眼神越来越呆滞。工人都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和帽子,谁都不知道这是李让或是张让、王让。
他摇摇头,至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03
梦境里的他,眼里也曾有光,也曾心中燃起澎湃的激情,也曾幻想考上理想的学府,在台上沈丘丘慷慨激昂的演说下,用情还用力地鼓掌,那是他对青春和梦想的最高礼赞,尽管两天过后他又归于平静。
与现实重叠,百日誓师大会就是这样。李让依旧激情澎湃,手掌心鼓掌到通红,台上的沈丘丘扎着高马尾,自信又夺目,像一颗耀眼的明珠,而她演讲时的主语全是“我”,她所作的所有努力都是成为她自己。
她说:“我想上北大。”
她说:“同学们,生活明朗,万物可爱,你我都是十八岁的追风少年,未来一定可期!”
她还说:“同学们,最后追风赶月一百天,乾坤未定,我命由我不由天!”
场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是啊,平芜尽处是春山,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让难掩心下的激动,他穿过往外走的重重人群,在后台找到沈丘丘,对着她深深鞠躬,标准的九十度。他想,他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了,首先成为自己,更好的自己。他说:“沈丘丘,谢谢你。”沈丘丘显然有些吃惊,随即反应过来,向着他又是灿烂的一笑,说:“李让,加油!”
他一路跑出了礼堂,跑出了学校,跑出了这方小县城,看见了光,看见了未来,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李让斗志昂扬,偶有偷偷爬上宿舍的天台,打着手电筒背书。月色姣好,或许连天公都在为他铺路和开道。
市质检很快到来,又像一阵风一般疾驰而过,拐着弯不知到何处去了。与李让的刻苦相反,成绩像是小石子投进了诺大的湖里,不见一丝涟漪。
李让感到沮丧,梦里是同学在嘲笑他,差生就是差生,再怎么蹦跶也登不了台面。然后看见爹妈以泪洗面,转头瞧见他时赶忙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对着他笑,挥着手说,家里不用你担心,回去吧。又突然瞧见沈丘丘迎面而来,目视前方,高傲地从他身边走过……各色光怪陆离的梦让他整日郁郁寡欢,绷着一张脸,梁文言也离他有八丈远。
在夜里,他又背着宿管上天台。周遭寂静,后山长林起伏,偶尔听见野猫的叫唤。天台空荡荡一片,只有风灌满了这一方偏僻的角落,再刮过他的脸时,生疼。他断断续续地背着英文单词,抹了把眼泪把课本丢下,脚下是五层楼,换算起来,大概有十五米高。
李让想起梦里被卡车撞到五脏六腑地发疼,那感觉再次侵袭而来,将他密密麻麻地包裹起来,无法动弹。往下看,脚下似一个无穷的黑洞,叫人踩下去好似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和忧虑。听说前些日子里,文科班一女生压力太大,被父母逼得从校外的烂尾楼一跃而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踌躇,然后脑浆迸裂。
他吞了一口口水,生硬地将步子往后缩了一步。他想,就算死也找个好地吧,比如烂尾楼,或许还能和那女生做个伴。又转头一想,这才多大事啊,不然还是窝囊的活着吧。
李让扶着发软的双腿跳到地面上,才感觉到有力和踏实。他缓了好一会儿,又拾起英语课本,拍了拍它沾染上的灰,开始背起单词来。突然眼眶一阵发热,他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背。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李让想。此后,他更是开始发了狠地读书,与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程度较之也不为过。梁文言坐在他的前头如坐针毡,惴惴不安,这样的李让好像哪里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毕竟高三本就应该这样。
他问:“李让,咱吃饭去吗?”李让掏出课桌里的大白馒头,摇头。
他又问:“李让,咱上厕所去吗?”李让指了指桌上的水杯,还剩大半未动。
他还问:“李让,那咱该回宿舍睡觉了不?”李让终于点头,捧着课本,回宿舍继续亮起小台灯。
或许这投入的石子更大,涟漪也晕得一圈更比一圈大。省质检、八省联考,李让在争分夺秒中将成绩提高了一节又一节。他翻来覆去地查看卷子上的成绩,两行热泪奔涌而下。这看得梁文言目瞪口呆,老沈欣慰不已,看向梁文言的眼神里还多了一份可怜。沈丘丘在给他发卷子时,又说:“李让,加油!”
李让用力地点头,他从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原来努力是一件这么值得快乐的事情。星辰孤月,相互辉映,于是他也试着和梁文言说,梁文言,加油!梁文言甩了甩发麻的胳膊,又换了一边继续睡着大觉。
李让似乎无法阻止梦里的梁文言成为现实,就像如果没有历经那一场恶梦,浑浑噩噩,快活度日的那个人依旧有他李让一份。李让和梁文言说起他这个诡异的梦境,毕竟拉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抓住当下,或许还能逆天改命。而梁文言的反应是,高考作文题记住了没?我大学交女朋友没?唉唉,我女朋友长啥样?
言毕,李让翻白眼,猝。
拍毕业照那天,李让在脑海里仔细描绘在他梦境里的照片,是合照,沈丘丘和他的合照。他努力地还原照片的样子,想着他的表情哪里还需要修正,好让以后的手机锁屏看起来舒畅一些。
而还没等李让琢磨过来,梁文言就把他推搡到沈丘丘的身边,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问,要不要拍一张合照?就这样,合照诞生了。
照片里的李让,倒是和梦境里一样,显得紧张,又有些局促,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总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像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从百位,到十位,再到如今的个位,他却一次比一次确信,这一次走进考场,他“熬”出来的成绩不会再是三十来分了。
高考那几天的考场,窗外燥热,无云无风,寂静一片。李让甚至可以听见窗外蝉鸣的声音,汗水滴落到纸张的声音,还有笔下“唰唰唰”答题的声音。黑色的2B铅笔和0.5mm的水笔完成了一场又一场的使命,似乎在为十八岁喧嚣又热闹的夏天慢条斯理地做着铺垫。
窗外的哨声响起, 机械的女声响起:“考试结束,停止答题,把笔放下,如有继续答题……”他坐在考场最靠里的一排,从容落下笔,站起身,抬头望出去,发现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突地想起,有一回傍晚,也是这样的晚霞,教室内的背诵古诗文的声音此起彼伏,而后稀稀拉拉。老沈坐在讲台上,正欲发火,抬头一看,晚霞千里,破碎了一地的黄昏。语文课本里翻动的,便是秋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老沈挥挥手:“同学们,出去看看吧。”顿时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口哨声,尖叫声…...像极了晚自习没电时按耐不下的兴奋。
李让想,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夏天了。无名而来的风翻动了破烂的课本,角落里细细碎碎背着英文单词的女同学,走廊上穿着白蓝校服嬉笑打闹走过的他们,或是我们。即使他在梦境里再多上三个夏天,却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夏天,让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由和快乐。
毕业聚会上,梁文言喝得醉醺醺抱着李让说:“兄弟我为你感到开心和骄傲!谁能想到咱俩以前是一路野人。”接着又哭哭啼啼起来:“好你个李让,你怎么突然就发奋学习了?”然后松开李让,撒着脚丫子满屋子撒起酒疯来。
沈丘丘笑,高马尾衬的她脖子更加修长,她笑:“李让,我要去北京了。”
盛大未来,各有山海。李让点头:“那很好,祝福你。噢,对了,沈丘丘,你在大学会遇见一个非常优秀的男朋友。”
也不知是不是喝酒上脸的缘故,她面色潮红,低下了头,声音更比平时温柔。她问:“噢?你知道?”
“当然!我和你说,沈丘丘,我做过一个梦……”突地,一阵躁动,同学们围在一群,哄堂大笑。李让好奇,撇下沈丘丘,凑进了脑袋,只瞧见梁文言抱着桌腿,嘴里喃喃着:“李让……李让!”
梁文言压低了的声音传来,又突然噤声。李让不耐烦地侧过脑袋,不想头上吃痛,他方才支起身子,摸摸脑袋,视线距由远变近,由小变大。
跟前的老沈拿着三角尺站在他的跟前,恨铁不成钢:“李让啊,李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啦你!还能心安理得地睡得着觉啊?我要是你,我得……”
老沈喋喋不休的声音越来越小,李让抬头看见梁文言脸上自求多福的表情,看见沈丘丘埋头整理笔记,丝毫没有搭理后边的躁动。
再往上,黑板的右上角,用红色的粉笔赫然写着,高考倒计时7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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