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叶纨生的死,当地的人们都各自有其一套说法。比如说小超市收银台后常年涂着口红,还擦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白粉的五十岁老板娘,与她隔壁麻辣烫小店偏爱脏围裙的大妈,就喝农药和触电自杀各执一词。使得那些刚吃完一碗,已经贵至十几元的麻辣烫的客人们在出门后去隔壁买一瓶可乐的短暂消费过程中,往往会因为听到了两种截然相反又各自枯燥的故事版本,而由衷感到这起消费中的种种不值,从而更加倾向于下次选择外卖这种简单清净的消费模式。
而叶纨生死亡当晚居住过的小旅店的女店主,则对他死亡前后发生的一切经过缄口不言。她只是不断地对一波又一波人重申,那晚店门口的监控器没有工作纯粹是因为停电了,只是个意外,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对于那位当夜来访并不幸殒命的年轻住客——“看着挺阴沉一小伙子,他要自杀那我可真一点儿不奇怪”,她如是说——她只是反复对人强调:“他绝对是自个儿来的,没带啥女人。我让他们进门儿,都得一个个先看身份证儿!我这小买卖可是清清白白的我告诉你们。”
而正待出兑的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则据称曾在酒后拍着桌子,对他二十年前的初中同学这样说过:“那小子死之前刚下楼从我这儿买了包蜡烛,那我看得可是清清楚楚,印堂发黑,绝对是印堂发黑。嘿你别不信,我老赵看人一看一个准,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开店看过多少人的面相?那小子绝对是缠上脏东西了,错不了我和你说,错不了!”
如此,对于叶纨生的死因,还未能有任何人知晓任何确切的信息。人们所唯一从当地的报纸,新闻和公众号得知的消息,就仅限于一个外地年轻人在本地的小旅馆中不幸猝死了这么短短的一条。而这之中唯一对他可能的死亡原因大书特书的,也只有那些由猝死将话题转至了生活习惯问题,并贴心地在文末,附上了枸杞和脊椎矫正枕购买链接的养生公众号。
而被先行一步的死者抛弃在了尘世的人们之中,真正对叶纨生的死因感兴趣的,除了数年间从未见过儿子,第一次听到儿子的消息就是其死讯的叶家父母,就只有叶纨生从小学开始的邻居兼好友沈墨而已。而沈墨则是一个,和叶纨生的父母一样,多年来一直在留意他去向的少数人之一。在他们的认知中,叶纨生自从在异地的大学上了大三以后,就开始逐渐减少和家中的联络。众人一开始都只是以为他学业繁忙,无心联络,所以也从未多想。所以直到叶纨生大学一毕业,就彻底失去和亲友的联系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大学生身上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叶纨生失联以后,叶家父母先是去他所在的大学进行了调查,却发现儿子早在大三下学期就已经办理了退学,而从那时起也就再没有出现在大学校园里过。大学方面表示,曾经在为他办理退学时联系到过叶纨生的“家长”,就退学问题也曾和他的“家长”有过沟通,所以相关的一切手续都早已按照正常程序办理完毕了。此刻他的父母突然出现,反倒令大学方面吃了一惊。
这之后,叶家人对于叶纨生不告而别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这个年轻人被骗入了传销之类的地下组织。但是在他们报警之后,警方表示一来叶纨生本人早已成年,二来他也从未联系过哪位亲友去进行类似发展下线的行为,所以警方能做到事也只有“尽力追查”。于是叶纨生的行踪,从那时起对叶家人来说就一直是一个谜,直到三年后的一个中午,他僵硬的尸体被发现在故乡附近小县城的一家旅馆里。
叶纨生的死讯传来,是他尸体被发现后第二天的下午。由于他使用了假身份,警方一开始也没能发现眼前的这具尸体的主人就是失踪四年的他。在调查中基本确定了尸体的真实身份后,警方第一时间要求其家人出面进行验尸,于是叶家父母第一时间乘高铁赶到了儿子的身边。然而在直面了儿子死相凄惨的尸体以后,这对可怜的老夫妻双双在警局中病倒了,被直接送到了当地的医院。于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最终结果,就是沈墨作为叶纨生的邻居和发小,被他病床上的老父亲通过电话拜托着,前来到这个小县城收拾旧友的遗物。
面对叶纨生的死,不只是对于叶家父母,对于和他相处多年,一同长大的沈墨来说,同样也是一件残酷的事。只是这种残酷同那种骤然失去相比,更像是一种阶段性的分隔。在沈墨的记忆中,这些年里,叶纨生这个形象一直在不断变得暗淡,片面。直到最后他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沈墨才恍然发觉,自己这个曾经最好的玩伴,恐怕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一个陌生人了。
于是对于沈墨而言,比起收拾叶纨生的遗物,他更迫切地想要了解他。他想要明白究竟在叶纨生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这样一个单纯的学生瞒着家人,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自己的大学,独自在外颠沛流离,最终客死在异乡的一个简陋的旅社之中。所以当他在警局拿到了叶纨生的背包的时候,他迫切地在警局里面就把它打开了,试图找寻任何记录了他挚友生前经历的东西。
“别瞎翻了,那里边啥也没有,我们都看过了。”值班室的年轻警察看到他如此,就对他说:“他身份证是假的,我们已经没收了。别的票据啥的也没有,也没几张现金。”
“他的东西就这些吗?”
“我们就找到这么个包儿,里面什么信息也没有。”警察向他挤挤眉毛:“你想看的我们也想看,可就是什么都没有。连他身份都是对照失踪人口的照片对出来的。”
“那打扰您一下,我还想问个事儿。你们查出来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了吗?”
“没有。”小警察摇摇头:“车站的录像啥的也都看了,不过我们这是小地方,那几个破摄像头基本上也录不着什么。他的假身份证也没买过高铁票没买过客车票,估计是搭小车儿来的吧。”
“好吧,麻烦您了。那我这就走。”沈墨无奈,只得站起身准备告辞。
“您呐,节哀顺变吧。再要我说现在这年轻人啊,一个个儿都饮食不规律,晚上也不睡觉,猝死几率一个顶一个高。实话跟你说,算上他,我们这个月都遇上仨这样儿的了。”小警察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
“还有别人?”沈墨听出了点儿不对劲来。
“可不。都是年轻人,天天大半夜的不睡觉,然后人‘吱儿’一下子就没了。”小警察露出了一脸“不是我吓唬你”的表情:“看你也年轻,别学你朋友,该睡觉睡觉,猝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死相可叫一个惨呐。”
“听你这么一说可真吓人。”沈墨心里生出了点狐疑,当下也就重新坐下,继续套小警察的话:“那猝死不就是猝死么,死相能有多吓人?”
“哎呦你别不信,我跟你说,”小警察来劲了:“我这在局子里呆了三四年了,啥世面没见过。这几个死人我跟你说,那死相可不是一般的惨,那脸上,哎呦喂,就跟那遇上了阎王小鬼儿似的,吓得是眼睛鼻子全扭在一起,那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血红血红的。”小警察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还挤眉弄眼地模仿,那表情真好似见了鬼一般,每一寸皮肤都扭曲成了恐惧的纹路。
“你是说他们生前说不定看见什么渗人的东西了?”沈墨俯过身子,扶着膝盖追问。
“这...”小警察刚想继续说下去,就听得值班室后面的小屋里,有个男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吓得小警察浑身一哆嗦,连忙改口:“这可不能瞎说。我们是人民警察,不信那些个神神鬼鬼的,那都没影儿的事儿。你东西收拾完没,收拾完了赶紧走,别在这儿妨碍公务。”
沈墨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道了谢,就直接从派出所的正门离开了。
这座小县城并不大,街道结构也简单,大街旁常常能看到因为没生意而干脆停下车来晒太阳,再睡个午觉的出租车司机。从派出所出来,走过两个街口,再直穿过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店,沈墨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一家挺小的旅馆,挤在一座居民楼的数个门市之间。本该是二层窗户的位置被挂上了一个大红色的俗气牌匾,看起来有种廉价和古旧感。沈墨低下头调出照片,举起手机对照了一下,确认了就是这家旅社,于是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走了进去。
“我想要间房睡一觉,最好要二楼的。”当老板娘暂停了正在看的国产剧,抬起头来问他的来意时,沈墨这么回答。老板娘说二楼现在有些不方便,沈墨则表示在一楼的话外面太吵,他会睡不着。老板娘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就转身递给了他一把钥匙,还嘱咐说:“我家二楼一共有两间房,挨着的。201我当仓库使了,门是锁的,你别往里进。你直接进202吧。”
沈墨点点头,谢过了,就接下钥匙,转身上了楼。他打开202的房门,就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外的把手上。接着,他把叶纨生的书包背在背上,扎紧,就打开了靠居民区内,背对着大街一侧的窗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破旧的阳台的金属栏杆,翻进了201号房间。
不出两分钟的功夫,他就已经来到了旧友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也许是因为死过人的缘故,这间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没有被整理,椅子和尸体被发现时一样,是倒在地上的,而桌子则离开了墙面,微微倾斜着,像是有人曾经搬动过。地板上浅浅得积了一层的灰,能看到有许多对脚印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上面,八成是死者和之后来验尸的民警们留下的。整个屋子中,唯有最明显的床铺是格外的整齐,仿佛才刚刚收拾好,还没有人睡过。沈墨心里清楚,老板娘一时半会儿是没胆子进到这间屋子里来的,所以不可能是她收拾了床铺,眼前的一切只能说明,叶纨生死去的那一晚根本就没有躺到床上去过。
他耐心地查看了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却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痕迹,除了桌面上的一些怪异的摆设。沈墨在进到这个房间里之前曾经满心期待过,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些许和亡友的死因有所连结的迹象,但是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迹象未免也太古怪,太难以理解了。在叶纨生生前最后使用过的小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排的各式灯具——从左到右,刚开始的几个都是些使用电力的小灯,从普通的台灯到便携式LED灯,足足有四五个,错落地摆放在小桌子上,旁边还摞了两个充电宝。而在这些灯具之后,沈墨看到的是整整一打白蜡烛,其中四个已经被从塑料封装中取出,而剩下的都还留在包装里,没有被动过。拿出的四个白蜡烛中有三个已经被烧了一半,还剩下一个仅仅只是被烧化了个头,看上去才不过用了一两分钟。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一些无端的猜测,那么此刻沈墨的心中已经开始隐隐有了这样一种确信:他的朋友至少在临死前的一段时间里,甚至也许不是那么的清楚。他无法理解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在一个那样普通的夜晚如此地渴求照明,为什么会准备如此之多的用具来帮助他战胜黑暗。或许单纯是出于恐惧?亦或是这里面还暗藏着什么玄机?沈墨不得而知。
仔细查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灯具和蜡烛以后,沈墨最终选择了放弃。这些灯具看上去都很普通,蜡烛也像是最近新打开的,除了数量,它们完全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沈墨抓破了头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于是只好随便抓起了几只看起来还挺新的LED灯,与那两块充电宝一起放进了背包里。
离开旅馆的时候,沈墨顺便去了旁边的小卖店买了点东西喝。结账的时候,他故作漫不经心地,尝试向正在用手机斗地主的老板提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老板也许是因为刚刚打赢了一局,正在兴头上,就一边把付款二维码指给他看,一边紧着说:“啊,就这旁边儿死了的那小子?我可见过他!”
沈墨顿时来了精神:“嗯?您见过他?”
老板点点头:“啊那是,我见过他,就他死之前,他刚来我这儿买过东西。”
沈墨当下就把水放到一边,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烟,给老板点上一棵递了过去:“诶我正好对这事儿特感兴趣,我一看您,就觉着您肯定知道点儿啥,能不能麻烦您给我说说?”
老板乐呵呵地把烟接过去,深深吸上一口,笑出了一脸褶子:“诶呦小伙子你可算问对人了,跟你说,他这事儿我可是知道不少。”
“您给讲讲?”
“你听着啊。”老板舒舒服服地在躺椅上坐下:“就那天晚上,半夜,能过了十一点,这一片突然停电了。我刚找出来个手电筒打开,寻思要关店睡觉的时候儿,那小子进来了。那他那一进来,呦呵吓我一跳。印堂发黑啊。印堂发黑你懂不?就整个脑门儿都紫黑紫黑的,迎着光一看特别清楚。我拿手电筒往他脸上一照,问他要干啥,他就只问我有没有蜡烛。我给他拿了一包新蜡烛,问他要几根,结果他全要了,还说自己手机打不开,只能付现金。付完钱他把那蜡烛直接在我这儿就拆开了,拿了一根点上才出的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沈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确实是挺奇怪的一事儿。”
“你看吧。所以我说,后来第二天有人告诉我这旁边儿有个男的死了,我想也没想就认定了是那小子。你猜怎么着?还真中了!”
沈墨苦笑着点点头。
到目前为止,来来回回周折了大半天之后,关于叶纨生死前所发生的一切,在沈墨的心中已经渐渐明晰了。只是沈墨心中的疑问,非但没有就此打消,反而还在增加。因为叶纨生过去几年的经历尚还无处可寻,就连他的死亡本身如今也因为一连串的古怪事件而变得迷雾重重。沈墨发觉这位童年时代以来的挚友,此刻非但不再令他有熟悉感,简直已经隐隐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再次去医院探望了叶纨生的父母,安抚了两位老人的情绪以后,沈墨又回到了叶纨生下榻过的小旅馆。他重新开了202房间,准备在这里过上一夜再回到城里去。
等到当晚黄昏将尽的时候,沈墨无聊地趴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对着夕阳默默地点了一根烟。他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也许自己的好友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黄昏,也曾经站在这样的阳台上,看到过同样的风景吧。他放任自己在回忆中沉湎了一会儿,直到血红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沈墨才慢慢地把自己拽回了这个世界上。他摇了摇头,对着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的夜色把手里的烟头熄灭,就准备草草睡了。
但是等到他准备开灯进去洗手间的时候,却发现洗手间的灯怎么也亮不起来。他以为是洗手间的灯坏了,就准备先开着卧室的灯照明,谁料卧室的开关反复按了几次,也没有任何反映。这时候沈墨听到了楼下老板娘的骂声,打开门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这里又停电了。
叶纨生的灯具和蜡烛,已经和包裹一起放在他父母那里了,所以此刻沈墨手上也没有什么适合照明的东西。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他还剩了半捆蜡烛在隔壁201的桌子上,现在正好能排上用场。
他拿出手机充当照明,就小心地从两个阳台间不大的缝隙重新跨到了201去——他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朋友因某种未知的恐惧而殒命的房间里。在一只脚踏入了这个房间里以后,他的心中突然有了某种诡异的感觉,那始终很难言说的感触,就好像垂垂熄灭欲灭的火星在风中复燃那样,此刻,他体内那些原始的生存本能突然间被激活了。黑暗中,他突然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视线,某种潜藏在黑暗中,带着一种冰冷,邪恶和贪婪将他牢牢锁住的可憎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乐一种凉意循着他的背脊自下而上蔓延,一路爬行到了他脑后最脆弱的地方。
他低下头去看了眼手机屏幕——此刻他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上,被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着照亮的汗毛根根竖立着——上面显示时间才不过晚上七点。他壮了壮胆子,决定吧刚刚那些来自本能深处的警告当做是一阵无所谓的幻觉,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了窗边那个放着蜡烛的小桌子。
蜡烛还在,这让沈墨松了一口气,看来老板娘还没有上来收拾这间屋子。他用手机照着,用手一点点地撕开了蜡烛的包装。然而,正当他掏出了打火机,要从中取出一只蜡烛来点燃的时候,用来照明的手机屏幕突然熄灭了。
他眼前的一切突然间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在这黑暗中,刚刚那种熟悉而恐怖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朦胧感觉,而是一种具体的,仿若正有人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样的有实体的感触。沈墨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件事,那股视线从未消失,自从他闯入了这间屋子开始,那个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就已经开始凝视他了,从未断绝。而此刻,他能明显地感受到那种冰冷的恶意就静静地在他身后,用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力量无声地钳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他的手此刻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剧烈,简直连手机和蜡烛也抓不住了,让它们滚落到了脚下的地板上。他的脑门上全是冷汗,喉咙的深处有种喊叫的欲望疯狂地冲击着,却怎么也没办法撬开那紧闭的牙关,从他的嘴里脱逃出来。那东西就在身后,就在身后,他的大脑这样对他自己说,这个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声音折磨着他的灵魂,令他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这时,在他的脚下,似乎有什么突然发出了一阵暗淡的光。这光芒是如此的暗淡,以至于他的瞳孔甚至都没有在这黑暗中为之缩小一分一毫。但就是这暗淡的微光,令那紧紧压制住了他的可怕力量突然间轻了几分。沈墨一时间又重新找回了他身体的控制权,经历了如此巨大的恐惧,他的身体一下子整个瘫软了下去,简直没办法再站起身来。他想要逃出这个屋子,双脚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也连一根脚趾都无法移动分毫。
他整个人无助地瘫坐在地上,不敢回过头去查看自己的身后究竟有些什么。借着微光,他看到了那滚落的蜡烛和打火机就在自己的眼前,于是他一把抓过了蜡烛,用颤抖的双手试图点燃它。一下,两下,都失败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没办法顺利地把打火机的盖子完全弹开。直到尝试了十几次,他才终于把那小小的火苗引燃,凑到蜡烛的顶端。
接下来引燃蜡烛的几秒钟,在他的眼里仿佛有几个世界那么漫长。但是最终,蜡烛的烛头还是一点点地被融化,然后成功的点燃了。这失而复得的小小光明让他的内心无比激动,甚至让他的眼眶已经有些关不住眼泪,险些在地板上痛哭出来。
借着这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试图向自己证明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刚刚那种可怕的体触无非是他由于亡友的死而脑补出来的幻觉。
但是他错了。
就在他身后不到三米远的另一面墙上,此刻,正悬浮着一样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无比惊悚的事物:
那是一双眼睛!
一双黑色的,在蜡烛的火光中透着幽幽的蓝色的巨大眼眸,此刻浮现在本来空无一物的洁白墙壁上,正牢牢地盯死了他。他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让自己惨叫出声来。但是这可怕的一幕已经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令他疯狂地向后退去,连头撞在了桌子和墙壁上都无法顾及——他只想离那诡异可怕的东西越远越好。这时候他的鼻孔闻到了某种焦胡和淤泥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如此浓郁,以至于他怎么摇头也无法摆脱。知道这是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头所触碰到的并不是墙壁的坚硬触感,而是某种更柔软的东西,某种介于淤泥和迷雾之间的感触。他的视线此刻已经无法从那个令人疯狂的东西上移开了,但是他的手臂和脖子依旧忠诚地向他汇报了他所感受到的东西:那是一种无比黑暗而浓稠,甚至在蜡烛的微光中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反射光的,淤泥一般的物质。这种物质此刻已经完全覆盖了这间房间的每一处墙壁,顶棚和地板,简直就像一个可怕的黑暗怪物,正在一点点把这个房间吞进自己那潜伏在另一个维度的黑暗腹腔中去。
沈墨挣扎着,终于慢慢地将视线从那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存在上移开了。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东西始终在牢牢地稳住他的心神,不让他因为恐惧而发狂。他看向了地上正在燃烧的蜡烛,和那块发出了神秘微光的地板。他意识到此刻这一整个房间中,只有那光所最浓郁的小小一块地方还没有被黑色的淤泥所侵蚀。
他颤抖着,慢慢地挪了过去,伸手拿起了那块可活动的地板。在那下面,他发现了一本用奇异的白色毛皮缝制的皮册,正是它的封面在默默发出那种神秘的光芒。他把小册子捧起拿在手里,就顿时没来由地有了某种安心的感觉,仿佛周围一切怪异的现象都不再值得恐惧。
他翻开皮册,发觉它的内里并没有封面看上去那么神秘且古老,或者说,简直就是普通的草稿纸装订而成的。前三页上面,记录的似乎是一种沈墨从没有看到过的符号。那种符号有些近似于他在电视和书上见到过的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以及商周时代的甲骨文。那些密密麻麻的深邃文字组成了某种韵律,安宁着他的心神,使他鼓起勇气继续向后翻页。
第四页开始,所书写的就是最普通的现代中文了。尽管已经几年不见,但沈墨还是凭着直觉明白,那就是叶纨生的字迹。上面的内容虽然时有怪异到难以理解的部分,但大体上就只是一些琐事的记录而已。而这之中最让沈墨在意的,就是在最后一页上,叶纨生所写下的文字:
“夜晚之间的间隔又一次缩短了。上一次还隔了有将近一个星期,但这次它却只安静了四天。我已经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使命’何时是个尽头。我受不了了,不管书家那帮混蛋会把我怎么的,我也不干了。我明天就进城,我要回家去。这东西迟早会失控,在那之前我要回去看一眼爸妈。就算那之后是被抓起来,或者被这玩意儿追上来吃了,我都不在乎了。老子要回家!”
在蜡烛的微光中,沈墨颤抖着读完了这些文字。他终于明白,叶纨生之所以在过去四年间失去了联系,就是因为他得到了,或者说,被人强迫着收下了“这样东西”。而这个让他的亡友生前无比焦虑的,就正是此刻在眼前凝视着,不,此刻正在一点点吞噬着这房间的东西。而叶纨生似乎已经无法再承担这种压力了,他来到这个距离故乡最近的小城,就是为了要在回到家中之前做好最后的准备。但是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控制,被关起来的怪物再一次失控了,而他也没能再一次压制住他,于是就发生了那样的惨剧。
可“它”究竟是什么?“书家”又是在指些什么?叶纨生在四年前又是怎么遇到这些事的?这些疑问依旧在沈墨的脑海中盘旋着,没有被打消。
但是她也已经再没有机会得知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了。在他因恐惧而不断放大的瞳孔中,那发光的皮卷的映像正在一点点熄灭。经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这份护身符的作用也终于到了尽头。房间里仅剩的这一根蜡烛此刻也已经燃到了尽头,在它们逐渐失去了光芒的同时,沈墨眼中最后的生机也随之一同熄灭了。
下一个瞬间,潮水一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猛地聚集起来,无声地埋葬了这具年轻的尸体。它们如同数不尽的蚂蚁一般流淌而过,将沈墨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带入了它们发源的那无尽深渊里去。
而那双浮现在墙上的巨大眸子,此刻也渐渐地闭合,随着黑色的潮涌一同消失了。无数黑暗的河流此刻从整栋建筑的所有角落向四面八方涌去,渐渐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整个房间中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只有那本神秘的笔记而已。而此刻它也失去了全部的光明,不过只是一本随处可见的破旧皮册了而已。
等到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一个穿着随意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捏着香烟踏入了小旅店的大门。他看也没有看老板娘那已经在门口的椅子上僵硬冰冷的尸体,就只是自顾自上了楼。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201的门,那木门连带着门上的铁锁,就一同化作肉眼难辨的黑色灰尘在空气中无声地崩溃了。他踩过房间里厚厚堆积了一层的黑色尘埃,弯下腰去从中拾起了那本破旧的笔记。他用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慢慢地翻开了书页,轻轻吹去了上面附着的灰尘,露出了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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